随着年节越来越近,国子监正式停课, 衙门也下了钥, 除夕前一天, 皇帝陛下封宝, 杨霖也终于暂时放下了集贤阁公务回到家中,信国公府总算热闹起来。
杨三公子绪冉陪着小五绪南在小年夜的当晚便上香茗山接回了王氏, 后者回到家, 等待着她的是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人淹没的族中事务, 若非此前萧氏帮着做了些国公府上的庶务, 怕是王氏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作为一族主母, 王氏不仅仅要管理信国公府,还要协调整个杨家大族的祭祖、年节、一整年堆积的族事, 时不时还要出面调解族中矛盾……每每此时都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两人来用。而杨缱作为嫡枝千金, 随着年纪渐长,在没有长嫂之前也要帮着母亲做事, 母亲归家前的前期工作都是由她一个人完成的,简直苦不堪言。
母女俩每当这时就开始念叨没有长媳长嫂的坏处, 怨念之意几乎要冲破天际,杨绪尘起先还每日都去给松涛苑请安, 之后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到后来也被那两人幽幽的目光盯得撑不下去,请了安转头就跑, 生怕母亲再念叨着娶亲。
他也想娶啊!
可他能怎么办, 他也很烦好不好!
他连松涛苑都不敢回, 毕竟平日里族中许多事都是由他在做,如今交接后依然有许多事需要问过他才行。可作为弘农杨氏的长子嫡枝,身为男子,许多事不便出面,母亲既然归家,自然要由她接手,因而即便躲在松涛苑,他也要被迫接受母亲的念叨。
杨绪尘实在是怕了府中的两位女主子,干脆扔了脸皮,镇日里都窝在外院书房,和信国公一起。
嗯,和杨霖一起。
这位大魏朝文官之首也躲起来了。
虽说往年也很忙碌,但今年不知为何王氏的怨念尤其深重,父子俩闷在书房里讨论半天,最终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嫡女退亲、嫡长子的亲事远在天边,心中郁气不散的缘故。
“……你母亲也是在忧你。”杨霖一边拈棋落子,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自家儿子,“所以你打算何时成婚?”
杨绪尘抽着嘴角,良久才幽幽道,“别想了,至少三年后。”
信国公落棋的手一抖,险些失态,“为父还要忍三年你母亲的唠叨???”
“父亲这话说的,好像您每日都能被唠叨一般。”杨绪尘笑。
杨霖:……好扎心!
干咳一声拉回思绪,杨霖瞪他一眼,老气横秋道,“你明年要及冠,阿离明年也要行笄礼。”
潜台词:明年忙得很,你小子别给我打马虎眼!
“那又如何?”杨绪尘慢条斯理地捻着打磨光滑的棋子,“说了三年后就是三年后,父亲与其操心儿,不如想想二弟三弟的婚事。二弟明年大考必会金榜题名,到时无论是入翰林还是外派,亲事都要提上日程,三弟如今更是已蒙荫入鸿胪,成家立业迫在眉睫。”
杨霖被他这丝毫不着急的模样气笑了,“为父倒是不知,还有长兄待业在家不成亲,兄弟先成亲的,尘儿,别在我面前玩心眼。”
“儿也是无法啊。”杨绪尘无辜摊手,“儿这病弱的身体,父亲觉得哪家贵女愿嫁?”
“……你信不信明日为父便广而告之要给你说亲,咱们府上门槛都能被踏破,嗯?”杨霖丝毫不吃他这一套。
父子俩无声地对峙半晌,杨绪尘默默认输,“好吧,给您透句实话,靖阳她至少回漠北三年。”
杨霖心中一动,面上毫不显山露水,“你这是认定了?”
“反正都是要尚主,驸马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如儿担下来,也免得误了二弟三弟的仕途前程。”杨绪尘说的轻描淡写又大义凛然。
本朝惯例,驸马都尉向来无实权,杨绪尘作为国公府世子,年十七而不入仕,在旁人眼中已经算是放弃此路,打算做个闲散贵人了。他这么说倒也无可厚非。
杨霖心中叹了一声,再次惋惜起自家长子病弱的身子骨。要不是自小体弱多病,凭他儿龙章凤姿天纵之才,早就浪的飞起了,哪还有苏家煜行什么事?什么京城第一才子,那本来应该是他家尘儿的名头!
“你这般确定靖阳公主愿意选你?”他挑眉,“还有,三年之期,确定不会节外生枝?”
杨绪尘笑起来,“第一个问题就不答了,至于第二个问题……儿说的三年,已是考虑到节外生枝后的答案。”
信国公被他这运筹帷幄的模样逗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这么说来的话,靖阳公主可不再是个好人选了。”
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本朝第一女将军,三年便能在漠北军中站稳脚跟,敢再给她三年之期,岂不是要上天?这样的人,世家长媳的身份可轻易无法拉拢。更何况她出身季氏皇族,嫁进来倒是可以,但配宗族嫡长子……且不说族中会有何反应,单说她比丈夫地位更高、更动不得这一点,许多人便受不了。
他对自家儿子是信的,对靖阳的能力和心性也颇为欣赏,可对人心却毫无信任。
杨绪尘深知自家父亲的担忧,可却也知这些都是能够解决的,他就不信父亲没有考虑过靖阳。说这些话,不过是将许多事提前说开,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靖阳的身份的确敏感,她既决意要回漠北,说明兵权她是要定了。只不过这兵权究竟是漠北军的兵权,还是旁的,那就是她自己需要考虑的了。
大魏朝最强的驻军是什么?是漠北军。最强的将领是谁?是镇北大将军袁穆!靖阳当年选择留在漠北,皇上之所以答应,打的便是在漠北军中正大光明安插皇室之人的算盘。只要靖阳能在漠北军中打出名头,能被袁家父子接纳,那就相当于在铁板一块的漠北军中生生割出了一道缝隙!
分权!这便是皇上的打算。
可相对的,这样做的隐患也极大。
靖阳手握兵权,代表的是季氏皇族,可在此之前她首先是人。只要是人就必不可免地会有权力欲|望,一旦靖阳生出了野心,而她又和袁家父子交情深厚,那么反过来对皇帝也是一种威胁。
谁娶了她,那简直相当于对方自带兵权当嫁妆。
先前寿宁节赐婚,已经充分说明这一点。皇上之所以选择裴青,无非是因为裴家亲近皇室,为何不考虑信国公府杨家?因为不敢。
杨家已然是天下世族之首了,好不容易将涉及军中的杨家外戚——琅琊王氏解决,皇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杨家有军中势力?杨霖造反了怎么办?危及皇权怎么办?
“非靖阳公主不可?”杨霖不由得再确认。
杨绪尘沉默不语。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信国公良久才道,“既如此,就要好好打算了。族里的声音不足为惧,为父相信你已经考虑到这一点,至于皇上那里……就交给为父吧。”
自家父亲从头至尾没有反驳他,甚至还为他考虑,杨绪尘心中说不感动是假的,当即起身行了大礼。杨霖将儿子扶起,父子俩重新坐定,杨绪尘定了定神,这才缓缓抛出第二颗□□,“父亲,缱儿的人生大事,您也要早做打算了。”
话音落地,杨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不好,太阳穴唐突地跳了两跳,眯起眼,“此话何意?”
杨绪尘面色冷凝,揉着眉心,头疼地斟酌着言辞,“有个臭小子不死心。”
杨霖的太阳穴顿时跳得更厉害了,安静了许久才抽着嘴角道,“谁?”
尘世子默默看着自家老父亲不说话。
杨霖心里简直要骂娘了,“……燕亲王府?”
尘世子别过脸看窗外。
呵呵。
信国公觉得,今晚的晚膳是吃不下了……不,年节他也要过不好了!
“缱儿看不上他。”他强笑着开口。
杨绪尘索性低头认真研究起了自己的手指。
……一口老血!!
杨霖简直要仰天长叹了。
一个靖阳公主,一个景小王爷,他们杨家真是药丸……
想当初,他之所以在与爱妻交谈时说要选靖阳公主,原因无非两点:
一则,杨家就算要同皇室联姻,也只能接纳一个姓季的,皇家也只能接纳一个姓杨的,再多就要触及双方底线了。他不愿女儿嫁给七皇子,那就是要让儿子尚主了。
二来,皇上不会轻易放靖阳公主回漠北,必会趁她羽翼未丰、手中无权时给她定亲。这样一来杨家是可以争取的。只不过一旦靖阳公主嫁进来,她势必不能再回军中。这个结果,杨家能接受,皇上也能接受,如果杨绪尘能搞定公主,公主便也能接受。
很好,皆大欢喜。
结果呢?结果呢!!!
结果靖阳公主要下岭南求帝师,杨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依然打着回漠北的主意!
其实这样也行,她要回漠北,那就说明她志在军中,不想嫁人咯。既如此,杨霖自然不会再考虑她,甚至还愿意让杨缱卖她一个人情,联姻不成,日后也好相见嘛。
谁知道,转头儿子便说要尚公主!
很好,杨霖觉得这也能接受,大不了就是艰难一点,靖阳公主一旦三年后归来,必然有足够的话语权,加上他们父子的筹划,娶进门也不是不行。
可现在又冒出一个季景西!
说好的缱儿对景小王爷无意呢?他还特意试探过啊有没有!
“……让为父缓缓。”杨霖头疼地撑着太阳穴,好半晌才捋清其中道道,“你是说,缱儿对景小王爷有意?这两人的关系不仅缓过来了,还因为岭南一行……加深了?”
杨绪尘木着脸机械地答,“儿子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可父亲,这的确是事实。”
“缱儿告诉你的?”信国公只觉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她满脸都写着呢,还用说?”杨绪尘面无表情。
“……”
心,心好累……
外院书房里一阵死寂,良久,信国公的声音才幽幽响起,“为父若是假装不知,给缱儿定了旁的亲,你说缱儿她会应么?”
“会不会,儿子不敢打包票。”杨绪尘垂眸,“但会被搅黄,这是一定的。父亲,想想陈朗吧,他终其一生都要被人说身有残疾了,这辈子无法入官场,娶妻也会很艰难。季景西狠起来,您不会想看见的。”
杨霖:……我知道!
那个臭小子,三年前在十八里坡时,哪怕昏迷都喊着他家阿离的名字,伤势没好就敢翻信国公府的墙!当他这个做父亲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原以为不过一时兴起,三年能消磨掉他的心思,谁知压根没有!
真他妈会忍啊……
“收拾一个燕亲王府世子,为父相信为父还是做得到的。”杨霖幽幽开口。
“阿离舍不得。”杨绪尘插的一手好刀。
杨霖怒而拍桌起,“他品性不佳,浪荡成性,不学无术还纨绔乖戾!”
“表象罢了。”杨绪尘继续数他的手指。
杨霖:“长得太漂亮,男生女相,不吉!”
杨绪尘:“总比长得丑强。”
杨霖:“他不过一时新鲜!”
杨绪尘:“新鲜三年?”
杨霖:“……你到底站哪边?”
杨绪尘:“我也不想站他,可您女儿喜欢。”
……信不信我吐血给你看哦!
长长呼了口气,杨家家主镇定下来,挑眉望向儿子,“那要不,成全你妹妹,你不娶靖阳?”
“休想。”杨绪尘眼皮子都没抬。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尘世子也终于玩够了他的手指头,眼见自家父亲那一脸的‘杨家药丸’,总算找回了点良心,慢吞吞道,“强扭的瓜不甜,父亲与其想如何在二者中择其一,不如考虑如何让阿离过得更舒心。您不是一直说,您希望阿离这辈子都顺遂开怀么?如若不然,她何必十年寒窗苦读,何必入南苑?”
杨霖眸光深邃难测,此时他已彻底接受了不能二选一的事实,出口的话却带着深深的寒意,“为父从没想过要将你们培养成家族棋子。家族的存在,是为了庇护族人,必要的牺牲是允许的,可为父这个家主,还没无用到需要牺牲儿女的人生来巩固家族的地步。”
“儿子知道。”杨绪尘面上总算有了丝笑意,“您一直是儿追随的楷模。”
杨霖深深叹了一声,苦笑摇头,“不用卖关子,把你心中所想说说。”
“那儿子便说了。”尘世子肃敛起笑容,周身气势渐渐散开,“父亲的顾虑,是皇上对世族的忌惮。自高祖起,世族经巅峰后渐衰,王谢二家败落,越家退出,如今乃是我们杨家当先。我们多年来不与皇室联姻,除了避嫌,也为自保。按理说即便如此,我们也处于风口浪尖,说不得下一个被开刀的便是我们。可如今皇上突然想要与信国公府联姻……儿子有个大胆的猜测。”
杨霖目光骤然变得犀利。
“儿子大胆猜测,”杨绪尘镇定自若地迎上父亲,“皇上,有疾。”
话音落地,书房里一片死寂。
“继续。”杨霖良久开口。
父亲没有反驳,杨绪尘心中顿时惊涛骇浪,可他依旧面色淡然,沉默片刻,继续道,“若想彻底消除杨氏的威胁,皇上需要至少五到十年。这期间,他要逐步消除杨氏的世家领头人地位,要弹压天下世族,要扶持足够强硬的非世族势力……皇上做不完,还有太子,远无必要此时与我们联姻。可皇上依然选择联姻,那只能说明,时间不够,以及,求稳。”
国君更迭对于一个王朝来说是很正常的事,顺利过渡并不难。
那什么时候才需要求稳?
“父亲,”杨绪尘垂下眼,“您给儿子透个话,那位,是不是对东宫不满?”
杨霖沉默如铁,半晌才淡淡道,“满意如何,不满又如何?”
杨绪尘摩挲着指尖的棋子,思忖着,忽然笑了一声,“其实满不满意,是皇上的事,与我们无关。如若单纯考虑儿子与缱儿的婚事,想完美解决,只需打消皇上对信国公府的忌惮即可。”
“这不可能。”杨霖看住了他。
“那就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杨绪尘对上父亲的目光,面上的笑容淡而轻浅,“选一个愿意亲近世家的太子殿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