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国公府玉清湖, 一个人工开凿、引了活水、乍一看有点大的湖。几个月前, 季景西与杨缱曾为了给靖阳、裴青、杨绪尘三人留下说话空间而避至此地。
如此雪天, 又是除夕之夜, 玉清湖心的凉亭上没了五步一盏的灯,亭周轻曼的纱帐也早早被撤掉, 黑暗之中,唯有漫天染白的雪映出依稀的亮来。
季景西笔直地站在石阶上, 手执一柄油纸伞,厚实的狐裘披风将风雪遮挡在外,深沉的玄色同黑夜融为一体, 他静静看天空飘下的雪, 视线惶惶然穿过其间, 远处巍峨的宫城在夜色下越发肃穆沉重,犹如一头安静盘卧的巨龙。
无霜前去报信未归, 好一会,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季景西敛下眸中的寒意,转身时, 面上已带了笑, “阿离, 你来……”
“了”字未出口便噎了回去,面对着明显不是杨缱的来人, 季景西瞬间绷紧了神经。
只见目光所及之处, 无霜僵硬地立在原地, 一柄银白雪色长剑架在他脖间,没有上前,没有言语,黑夜之中也瞧不见他的神情,然而显而易见地,他被人挟持了。
季景西:“……”
双方对峙片刻,一道人影自无霜身后走出,手中的长剑跟着缓缓移了方向,季景西不太识得这个身影,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
出入湖心亭的路只有一条,亭周全是结了冰的湖面,对方的出现,一下便将唯一的出路堵死。他往后退,对方便压着无霜往前,眨眼间,人就逼近了石阶。
持剑之人并非女子身形,季景西眯起眼,有些后悔出门只带了无霜,“阁下何人?”
对方并不答话,迫着无霜往一旁靠了靠,让出足以让人通过的空间。下一秒,一道身影从容自两人身后而出。
“景小王爷深夜驾临鄙府,不知有何要事?”
那第三人平静开口,声音在夜空中响起的刹那,季景西面色大变!
“……信国公?”
“是我。”对方颔首致意。
季景西:……要死要死要死!
为什么来的是杨相公!
“此人乃是小王爷麾下?”杨霖指了指一旁的无霜。
季景西安静如鸡。
下意识咽了咽嗓子,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身后,发现再无旁人,心底顿时一阵哀嚎,苦笑着开口,“是,还望您剑下留人。”
杨霖点点头。下一秒,架在无霜脖颈间的长剑一松,对方解了他的哑穴,无霜得已自由,迅速远离两人,飞身站在了季景西身后。
太尴尬了……
季景西握紧了手中的伞柄,用了好几息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随手将油纸伞扔给无霜,躬身行礼,“深夜打扰,杨相公勿怪。”
燕亲王府的景小王爷何时这般知礼过?
杨霖挑了挑眉,笑了一声。
在他身后,先前持剑的暗卫打了个呼哨,立时有小仆自远处一路小跑而来,抽了火折子点起灯盏,恭敬地为杨霖引路。
微黄的烛光照亮了方寸之地,杨霖进入亭中,在季景西身前不远处站定,含笑开口,“家里来了客人,老夫不放心,便亲自来看看,不曾想原是小王爷驾临。”
季景西干巴巴地咧了咧唇角。
瞥了一眼身后的无霜,后者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季景西顿时明白,他这是连信都还没送到便被人发现,继而被抓。说不得对方在他们一进国公府时便已知晓,否则怎会被寻到湖心亭?谅无霜胆子再大,也不敢将他供出来。
“叨扰您了。”季景西只得打起精神应付眼前这位得罪不得的老狐狸。
杨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顿了顿才好脾气道,“无妨。想来小王爷是守岁无聊了,四处逛逛。这湖心亭能得小王爷青眼,也算是鄙府的荣幸。”
季景西只得苦笑。
他万万没想到今夜一行竟会恰撞上信国公,只想着见人一面便走,却不曾想,既然是除夕之夜,杨府定然也是要守岁的,而杨缱作为嫡女,陪伴父母左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天寒地冻,小王爷可用让人备下火盆灯盏?”杨霖噙笑道。
季景西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是了然,知道自己今夜是见不到人了。
信国公府毕竟是杨霖做主,既然惊动了他,而对方还大费周章地亲自来会一会自己,显然已是摆明了态度。而他季景西,面对信国公——说不得还是他未来的岳父——饶是平素里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时候明说想见杨缱。
“……不了,深夜惊动您,已是晚辈的不是,哪敢再劳烦您招待我。”他摇摇头,“晚辈这便打算离开了,改日再来拜会您。”
杨霖微微颔首,“也好,那便让犬子送送小王爷吧。来人,去通知一声世子。”
季景西怔,“无须麻烦尘世子……”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杨霖温和地打断他。
半柱香后,季景西懵呼呼地站在了信国公府的门前,在他对面,被自家父亲从暖洋洋的屋子里差遣出来履行任务的尘世子神色淡漠地望着他,“小王爷,一路走好。”
他口吻说不上恶劣,比起温和儒雅的信国公来说却差多了。任是谁除夕夜守岁守的好好的,暖阁里那么暖和,身边家人团聚,欢声笑语,却因为一个不速之客而被迫出来受冻,心情都不会好到哪去。
更何况,杨绪尘敢以他的寿数起誓,这人定是来寻他家阿离的。
说好的不擅闯信国公府呢?
季景西你自己说过的话都被你吃了是吧!
面对杨绪尘,季景西就从容多了,“杨绪尘,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句好的?”
“小王爷夜闯鄙府,难道还要本世子热情欢迎你不成?”杨绪尘垂着眼懒得看他,对着这么一个混不吝,他没当场拔剑就不错了。
“算了,本小王不跟你计较。”季景西自顾道,“你走开,换阿离来送我。”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杨绪尘险些被他的无耻气得笑出来,咬牙切齿道,“休想!”
“啧。”景小王爷撇撇嘴。
见不到人,甚至不确定杨缱知不知自己来过,季景西带着一肚子不甘回到王府,刚一进主院,便见季琳那个傻小子还坐在原处一步未挪,胳膊支着下巴一点一点,明明已经困极,却仍然固执地坚持着。
“要睡回去睡。”他上前,一掌拍醒了迷糊的小少年。
季琳险些被他推个倒栽葱,手忙脚乱稳住身形,迷瞪地眨眨眼,接着猛地跳起来,“世子哥哥!”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拔高,连忙又捂紧嘴,之后放轻了声音悄然道,“您回来了。”
“嗯。”季景西弯腰拎起酒壶,拍拍他的肩,“去睡吧。”
季琳点头应下,可半晌不见动弹。
“嗯?”季景西已经反身离去,见状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他。
季琳犹豫了片刻,壮着胆子开口,“世、世子哥哥……你要回秋水苑了吗?”
季景西扬眉,“有事?”
“嗯……”季琳低下头,“我能不能,也去啊?”
主院前厅安静至极,夜幕下,季景西缓缓眯起眼,沉默地审视着眼前这位并不熟悉的庶弟。
季琳今年十三,转过年十四岁,他与季静怡乃是双胞姐弟,可两人性格却南辕北辙。季静怡胆大骄纵又能说会道,可眼前这个小子却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平日里害怕季景西比害怕燕亲王更甚,在季景西仅有的印象里,季琳今夜跟他说过的话,比过去十四年都多。
他是冯侧妃所生,当年太后做主抬冯氏进府,本是希望她能让燕亲王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却不曾想燕亲王连洞房花烛都视而不见,将嫡子丢去慈凤殿后便出了京。冯侧妃能生下两个孩子,其实是使了些手段的。
也正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季静怡与季琳并不是在祝福中出生的。冯氏知晓燕亲王与季景西都不喜他们母子,这些年将季琳看管得极严,加上燕亲王除了给庶子取过名字以外,旁的事一概没有操心过,别说尽父亲之责教导了,能多说两句话就不错了。久而久之,季琳就被养成了这么个性子。
他生来懦弱且敏感,平素在府中像个透明人。然而兴许是因为季景西占着一个长兄的名头,从小到大季琳又极少见到父亲,反倒对这位时不时能见到的长兄很是崇敬,哪怕外面都传景小王爷是个行走的祸害,都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兄长的敬意。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比起季静怡,他真是差远了。
十四年来,这是季景西头一次正视自己这个庶弟,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没意思,丢下一句“随你”,转身离去。
季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当即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半天才回过神,顾不得其他,连忙追了上去。
兄弟二人一路无言地回到秋水苑,季景西丢下他径直回房,季琳不知所措地在庭院里站了一小会,很快,无风便来唤他。
“二少爷,主子安排您今夜歇在西侧间,您看可好?”
季琳赶忙点头,甚至还对无风行了个礼,“劳烦了,我听世子哥哥的。”
无风怎会受他的礼,敏捷地躲过后,笑着开口,“二少爷不用这么生份,主子特意交代属下问清楚,您平日用惯什么炭火?”
“我、我都可以,我不挑的。”季琳受宠若惊。
“那属下给您备银屑炭吧。”无风对他笑笑,领着人下去安置了。
临走前,季琳特意来到季景西房前,隔着门行礼问安,虽然没得到季景西的回应,可脸上依然挂着满足的笑,回到房里后,连睡着都翘着唇角,做了一夜的好梦。
季琳睡了个好觉,可整个燕亲王府,除了他,这一夜居然没有一个人睡安稳。
听闻他歇在了季景西的秋水苑,冯侧妃一整晚都又喜又怕,喜的是季景西居然能瞧得上自己儿子,而他的态度无疑能影响到燕亲王,如若今后季景西都能照拂季琳一二,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可她也怕,既怕自己儿子受委屈,又怕季景西带坏季琳。
不知为何,冯氏还隐隐有着不安,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是不甘心作祟,又或许是季景西态度转变的太过突然,生怕这其中有什么她没料到的算计。
至于燕亲王,他一整夜都在书房,听到下属回报季景西将季琳带回秋水苑后,有那么一瞬间,他望向苏王妃画像的眼眸变得极为深邃,其中复杂艰涩之意,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概括。
而季静怡……听说她一大早便摔了房里的东西,所居的院子外隐隐传来几句“凭什么”之类的话。只不过这样的胡闹很快便被压了下去,倒是没有传进更多人耳里。
对许多人普通百姓来说,年节是热闹的、开心的,忙碌一整年,过年便是要犒劳自己。然而对于京城上流这些人来说,年节,反倒是比平日更为忙碌。
大年初一,循例是大朝会,拂晓时,文武百官齐聚太极殿,帝后均出席,皇太子率各皇子宗亲献礼,礼部唱表,八方来贺。
朝会之后,许多大家族行祭礼,以弘农杨氏为例,一套流程下来,一整天便过去了。
而到了晚上,皇上在承德殿宴请文武百官,众臣依礼出席。
之后,从大年初二开始,整个京城以皇族季氏为首,各家族均摆出流水筵席。亲族走动,女眷归宁,高门大户前车水马龙不停歇。
初五,皇后娘娘宴请百官女眷。
初六初七,大多进京参加朝会的各地方大员开始四处活动,京城之中出名的酒楼歌坊爆满,单说曲觞楼明月楼,生意已经好得连单独一人的座位都没有了。
递来燕亲王府的帖子摞得有一尺高,这还是燕亲王远离朝堂、季景西还未入仕的结果,至于信国公府,更不用说,光是送进外院书房的帖子就已经有八九个一尺高。这一年杨绪冉也进了鸿胪寺,因着他“杨相之子”的名头,前来拜访的同僚更是一波接一波。
更别说间接送去王氏手里的、杨绪尘手里的,从地方官员到京官,从京外的世家大族到盘踞在盛京的高门大户……
杨绪尘、杨绪丰、杨绪冉三兄弟每每到了这时就会被抓壮丁,从初五开始就不得不待在外院书房,一个一个挑拣名帖,归类四种,要见的、可见不可见的、不见的、拿不定主意的。三人对此深恶痛绝,一整天下来,各个痛不欲生。
今年,杨霖把杨缱也塞了进去,于是痛苦之人又多了一个。
“不想看了!”杨绪冉烦躁地把帖子一扔,生无可恋地歪在凭几上,“大哥,饶了我吧!年年都是这些人,一年比一年多,这些人不烦吗?父亲哪有那么多时间见他们啊!”
被点名的杨绪尘手中拿着一份颇为精致的名帖,闻言头也不抬道,“见与不见,不是你说了算的。”
“可这也太多了吧!”杨绪冉哀嚎,“去年比前年多,今年比去年多,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嚎了,想偷懒就直说。”二公子杨绪丰的目光也聚焦在手上的两份名帖上,“待来日父亲致仕,你想干这活计也没机会。”
“父亲正当壮年,离致仕早着呢。”冉公子一副咸鱼样,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别说父亲致仕了,改日大哥入朝、二哥你也高中,想想吧,这样的活计,我至少得做一辈子。再说了,小五迟早也会长大的,等着看吧,他那懒模样,到时定要求你我帮忙。”
杨绪丰被他这副叫苦模样逗乐,拿着名帖敲他,“可得了吧,你以为我们每个人都能走到父亲这般位极人臣之地啊?”
“别,千万别!”杨绪冉一脸惊吓,“我只想安稳度日即可!这等殊荣,有父亲和大哥就行了。”
“没出息。”杨绪尘好气又好笑,“男儿当志存高远、光耀门楣,说的什么话。”
“就是,”被母亲打扮得像个小毛球一般的杨缱窝在杨绪尘身边,像个传声筒一般开口,“三哥这话若是让父亲听着了,定要你接来下一整年都忙得飞起。”
杨绪冉:“……不公平!这话明明是丰哥先说的!”
“我那是脚踏实地。”杨绪丰好笑,“哪像你,还没开始便先自己往后退缩。”
一屋子人都怼他一个,冉公子委屈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撇着嘴心虚地开口,“我也没退啊不是……嗨呀,我干活还不行。”
杨绪尘、杨绪丰均是好笑地摇头。
事实上杨绪冉的确要比他们三人累一些,毕竟这些递来的名帖除了一些地方官员和京官,还有来自西边、北边、南边的附庸外族。杨家四兄妹,唯有他当年出京游历时将这些个生僻文字学了个囫囵,因此也唯有他看得懂。
要说按礼,这些来自外族的名帖为表敬意,都用的汉人文字,可谁让杨绪冉去过这些地方,对形势更加了解呢。虽然总说杨绪尘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可到底术业有专攻,更何况,他才不想揽下这些活计,锻炼锻炼杨绪冉也是好的。
“行了,别耽搁,早做完早歇着。”杨绪尘轻咳了两声,催促道。
“唉,来啦。”杨绪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打起精神处理手边的活。
默默翻看着杨绪尘手边分好的一小沓,杨缱随口道,“兄长,你们是如何确定哪些是可见可不见的?”
杨绪尘抿了一口热茶,放下名帖,抱着手炉仔细教她,“这要看对方是何身份。父亲于朝中主辖户部与兵部。打个比方,倘若递帖之人乃是京城礼部官员,那对方是仅仅依礼拜访,还是要做中间人,帮着旁人说项某事?若此人仅是拜访,那便回一份礼,人就不用见了。而若是有事相求,不求主辖礼部的苏相而求到父亲门下,兴许听一听也无妨。”
“除此之外,此人朝中是否有派系,是否与父亲有故旧,平日官风如何,家中家风如何,随名帖一起的礼单里有没有值得注意之物……诸如此类也要考虑。”
杨缱:“……这些,兄长们都知道?”
“若是不关注官场,第一次定然是不知的。”杨绪冉也插话进来,“这要靠平日多看多听多留心,父亲也常教我们,博文广记,熟能生巧,心中要有章程和判断。”
杨绪丰点点头。自打他决定参加大考,杨霖便开始循序渐进地培养他的政治觉悟,最早便是从分名帖开始的,“阿离莫要小看这些,别看只是分个名帖,其中深意多着呢。“
杨缱若有所思,“既是官场之道,那父亲为何今年让我也来?”
此话一出,杨绪丰和杨绪冉均是一怔,“这个……”
“这个,就要看你如何理解了。”杨绪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至少,先弄清楚谁同我们信国公府交好,不是吗?”
杨缱怔愣地对上了自家兄长那双温润中带着笑意的眸子。
几乎下意识地,她想到了那枚温解意留给她的、由她祖父亲手雕刻的私印,手指下意识蜷了一蜷,刹那间明了父亲此举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