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除夕夜宴,皇室宗亲齐聚承德殿。越太后年纪大了, 坐没多久便有些支撑不住, 皇上于是点了百无聊赖的季景西送太后回慈凤殿。
燕王妃去世后季景西便被燕亲王丢在了宫里, 童年里绝大部分时间, 季景西是长在慈凤殿太后身边的,祖孙俩极是亲近。要说越太后最喜欢哪一个小辈,恐怕放眼满朝, 唯有季景西了。
相比坐在承德殿听众人的阿谀奉承,季景西也乐得陪老人家。越太后在深宫里闷了一辈子,临老临老越发喜欢含饴弄孙, 然而随着孙辈们渐渐长大, 一个个都不喜欢往她的慈凤殿凑了, 太后娘娘便理所当然地操心起了孙辈们的婚事。因而在回宫的路上,这些个话题便再次老生常谈起来。
“……哀家听说,你五哥对陆相的千金不太满意?”
凤辇上, 越太后随口问道。
“啊?”季景西一脸迷茫,“祖母听谁说的?”
“怡妃跟哀家哭诉过。”提起五皇子的生母,越太后口吻略显冷淡。
“孙儿倒是没听五哥说过。”季景西摇头, 想来是怡妃自己不满未来的儿媳妇吧。
如今朝中三宰辅,杨相、陆相出身世族,苏相则是勋爵,然而陆鸿虽说是个世家子, 陆家这些年却是越发不行了, 如今已经快沦为三流。
想来, 怡妃不满的便是对方的出身了。
“陆相千金,寿宁节时哀家有印象。”越太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记得你与她曾是同窗?”
“陆卿羽啊,我知道。”季景西乖顺地点点头,“就那样吧,不讨厌,也不出挑,经史子集学得不错,跟靖阳皇姐恰好反过来。”
拿靖阳做对比,皇太后脑子里立时便有了生动形象,不由笑出声,“促狭。”
“说实话也不行啊皇祖母。”季景西苦着脸,“陆卿羽在我这儿真就是这印象。”
他嚎了两下,顿了顿,“反正不差吧,皇祖母您想,能进南苑书房的,有几个资质差的?”
这说法倒是很合越太后的心思,她微微颔首,已是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再说了,”季景西道,“就算不满意,五哥自己不会来寻皇祖母吗?哪用得着拐个弯让怡妃来打扰您?”
越太后被他这不讲理的话险些气笑,“以为谁都跟你这皮猴一样不知礼不着调?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皇上赐婚,谁敢不满?”
“孙儿就是这意思,皇祖母英明。”
辇车在慈凤殿前停下,季景西恭敬地将越太后扶了下来,亲昵地搀着她往里走,“孙儿瞧着,五哥心里有数,您就甭操心了。”
“我不操心他,我操心你和小七。”回到自己地盘,越太后说话也更放得开了些,“眼看着你们年纪也都到了,偏偏上次皇上赐婚,居然撇开了珏儿与你。”
季景西笑起来,“孙儿不急。”
坐在主位上,越太后认真打量了几眼面前的红衣少年,叹气,“你父王先前进宫来,也说过不急着给你说亲,皇祖母就想着,你是不是有自个的打算。景儿,有什么你说出来,皇祖母会帮你的。”
老人家情深意切,季景西心底动了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皇祖母当然会帮着我了,您可是景西的大靠山,不过孙儿现在的确没什么心思,您先操心季珏吧。”
作为从小看他长大的人,越太后自然清楚季景西是个什么脾性,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有些不好再说下去,只好顺着他转了个话头,“信国公府的千金你认得吧?”
彼时季景西刚接过女官给他递来的茶,闻言,险些手抖,“……谁?”
“信国公府的千金。”越太后又重复了一遍。
季景西顿时脸色有些奇怪,“祖母忽然说起她做什么?”
越太后慵懒地靠上身后的软枕,眸光幽幽,“你皇伯母觉得她不错,配小七挺好。”
“……”红衣少年霎时呆愣在原地。
太后娘娘没有瞧见他的僵硬,只是近乎讽刺地冷笑了一声,“当真好盘算,不敢打太子侧妃的主意,也不敢明目张胆为小六寻这门亲,倒是推给珏儿,就不怕弄巧成拙。”
她是不喜皇后的。
当年若非谢家出了那档子事,给了皇上收拾世族的机会,她堂堂太后,也不至为了保全家族,勒令娘家全数退出朝堂。
越氏如此声名赫赫、千年传世,最后竟落得灰溜溜夹起尾巴做人的地步!
皇帝当年为了朝堂局势,求到她面前,言辞恳切,恩威并施……那是她亲自抚养长大、倾尽越氏一族之力扶他上位的儿子!她能怎么办?越太后哪会再给皇上机会让他收拾越家?
她只得咽下这口气。
顷刻之间,王谢倒了,越氏为求自保退出,成年皇子里,除了太子被保下,其余全数被他们的亲父皇折断羽翼……
谢皇后何德何能,竟让皇帝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如今倒好,皇帝渐渐发现太子羽翼丰满,已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廿年太子,终于有些慌了。
而谢皇后是如何做的?她知道皇上不会让太子娶一个实力雄厚的世家女,也不敢让太子的支持者六皇子有个厉害的岳家,怕他生出二心,于是便将注意打到了七皇子头上。
皇帝想与杨家联姻,她便顺势撮合季珏与杨缱。谢皇后多么用心良苦,为了怕季珏势力太大,先说动皇上将苏家嫡女配给太子。苏家会放弃苏襄?显然不会,这样一来,苏家要么两边不靠,要么只能倒向太子。
而如若杨缱能嫁季珏,他势必会进入皇帝的眼中。皇上不喜世家,太子收拾七皇子也顺理成章。到时七皇子就算反抗,他还没入朝,自己的势力都还没来得及培养,想收拾他易如反掌。
至于五皇子,母妃出身低微,又无什么厉害外戚,不足为惧。
这样一来,能威胁到太子的成年皇子,就没谁了。
她谢皇后当自己割麦子呢?十年一茬?割了二、三、四皇子之后,皇室里没有成年皇子了,等十年,小皇子们都长大了,继续收拾?
想得美。
她怎么不想想,她能不被废,杨家当年也是出过力的?谢家当初可是被烙下了通敌卖国之名!那种局势下,真的单凭皇上一人就能保下她?当文武百官是死的啊!
十年过去,她是不是忘了杨家的恩了?竟要将杨家也拖进水里?
“哀家倒是要看看,她撮合珏儿娶信国公千金,是不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越太后冷道。
她是不在乎谁当皇帝的,早在当年皇上求她大局为重时她就已经寒了心,反正没有越家什么事,太子当皇帝也好,季珏当皇帝也好,谁都好,关她何事?
她只想看谢皇后这般算计,最后能落个什么下场。
“景儿,”越太后认真望向怔愣的季景西,“你不要卷到这淌浑水里来,皇祖母知道你同珏儿向来交好,不想看你为难。”
季景西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严肃的太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
从慈凤殿出来,季景西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承德殿的,入座后,季珏凑上来与他闲聊,他也不冷不热,满脑子想的都是太后说的那些话。
尽管他心知季珏无辜,可这时候,他是真不想理会他。
回到府中已是子时,按例还需守岁。季景西盘腿坐在软垫上,燕亲王端坐首位,右侧是冯侧妃和她的两个孩子,郡主季静怡、以及她的双胞胎弟弟季琳。
燕亲王在喝酒,季景西也抱了个酒盏,他脸色不好,冯侧妃等人不敢触他霉头,偌大的前厅,冷清得好似不像除夕夜。
大抵是气氛太过诡异,最终还是冯侧妃打破了一室的安静,“王爷可还要用些膳食?妾让人备了暖身的鸡汤。”
首座上的燕亲王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道,“不用了。”
冯侧妃唇角的笑僵了僵,“景西呢?”
季景西眼望着廊外纷纷扬扬的雪不说话。
气氛尴尬至极,冯侧妃动了动唇,给自家两个孩子使眼色,季琳不敢出声,还是季静怡笑嘻嘻地凑到燕亲王面前,“父王,鸡汤可好喝了,静怡也馋呢。您不喝,世子哥哥也不喝,静怡都不敢求母妃开小灶了。”
燕亲王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点点头。
冯侧妃大喜,着人给几个主子一人端了小碗鸡汤,轮到季景西时,先前一直不敢说话的季琳忽然凑过来接过碗,亲自送到了兄长面前,小脸上尽是小心翼翼,“哥哥,喝……喝一点吧。”
季景西凉凉看他一眼,季琳在他的目光下僵如直木。好半晌,季景西淡淡道,“没胃口。”
季琳霎时脸色一白。
“你拿去喝吧。”季景西添了一句。
小少年怔了怔,眼底蓦地有了亮光,应了一声,乖巧地将他那一份也端回自己面前,咕咚咕咚将两碗鸡汤都喝了个干净。
刚放下碗,就打了个饱嗝。
他吓了一跳,赶紧捂嘴,可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冯侧妃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季静怡也嫌弃地撇撇嘴,觉得这个胞弟在父亲和世子哥哥面前丢脸。
燕亲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季景西,似笑非笑地开口,“不用勉强。”
“不勉强!”季琳连忙摇头。这可是世子哥哥让给他的,怎么也得喝完啊。
一碗鸡汤下去,众人手脚都暖了些,气氛也缓和了不少。燕亲王抽了本书翻看,剩下母子三人也各自找了事做,唯有季景西继续喝酒。
冯侧妃见状,开口,“景西怎么不把酒烫一烫再喝?天这么冷,贪凉可不好。”
季景西懒得同她说话,索性拎了酒盏坐到了门口廊下。仆人见状,连忙将火盆子挪过去。冯侧妃面色不好,讪讪不再开口,厅堂里再次冷寂下来。
过了一会,季景西回头朝季琳勾手指,“过来。”
季琳眼一亮,蹬蹬蹬跑过去,隔着火盆在兄长旁边坐下,“世子哥哥。”
“再拿个杯子过来。”季景西招呼下人,之后转头问,“会喝酒吗?”
季琳默默摇头。母妃管得严,他至今一口酒都没敢喝过。
冯侧妃有些坐不住,“景西,琳儿还小,不能喝……”
“男子汉,少喝一些怕什么?”燕亲王冷不丁开口。
冯侧妃顿时安静如鸡。
一旁季静怡羡慕地看不远处的胞弟,“世子哥哥,我能也陪着你喝一点吗?”
季景西却是连头都没回,径直倒了一杯推给季琳。后者犹豫地看了看他,又回头看看双胞胎姐姐和面色不愉的母妃,深吸了口气,仰头干掉了满满一杯酒。
“咳咳咳……”酒入喉,辛辣至极,季琳的脸瞬间就红了。
季景西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不再管他,自斟自饮,继续赏起了院中雪景。
好不容易压下腹中烧灼,季琳羞愧地低下头,见世子哥哥又不理他了,怯怯地看了一眼放在两人中间的酒壶,壮着胆子一点点伸过手,见季景西一直没反应,松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世子哥哥,”他端起酒盏,“新、新一年愿您安好!”
季景西已经端酒凑到唇边,闻言动作一顿,诧异地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嗯。”
之后,伸过手在他的酒盏边缘碰了碰。
两人身后,燕亲王默默看着这一幕,沉默良久,开口,“季琳出了年便满十四了吧。”
冯侧妃受宠若惊,连忙直起腰应了一声,“回王爷,是的。”
“学业如何?”
冯侧妃迅速答,“延请了西席先生,琳儿很用功,每日都有在好好温书。”
燕亲王挑眉,“没去国子监?”
冯侧妃摇摇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想入南苑书房,没有王爷您的亲笔,怎么能进?”
“本王亲笔也不能随便送人进南苑书房。”燕亲王面色微冷,“你当那是何地?随便什么皇亲都能进的?”
冯侧妃不服地咬唇,“景西不就……”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燕亲王耗尽了耐心,不容反驳道,“出了年,把季琳送去国子学。”
两个长辈的讨论,前头季琳也隐约听见,不敢随便回头插话,只好小心翼翼地看季景西,“世子哥哥,国子学严苛吗?”
“还好。”季景西当年也是先入的国子学,与其他皇子们一起读书,之后才又考入的南苑书房。
国子学设立在国子监内,季琳犹豫,“哥哥还去南苑吗?我,我到时能去寻您吗?”
“寻我做什么?”季景西似笑非笑,“不怕我带坏你?”
季琳连忙摇头。
“算了吧。”季景西重新给自己倒上酒,“你母妃不会同意的。”
季琳失望地低下头,“那,那我要是能考进南苑,能每日同世子哥哥一起吗?”
“考得上再说。”季景西慵懒搭话。
这话听在季琳耳里,就仿佛他已经答应了一般,顿时喜不自胜。
时间缓缓而过,丑时过半,众人都有些乏累。季静怡早就靠着冯侧妃睡了过去,后者也支着软靠昏昏欲睡。季琳本就不胜酒力,要不是心里卯着劲要陪季景西,怕是早就趴下了。
燕亲王命人将冯侧妃和季静怡送了回去,自己也去了书房。
季景西仍在一盏接一盏地喝,仿佛灌进去的不是酒而是白水,不仅丝毫没有醉意,反而越喝越清醒。那双平日里懒洋洋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极冷的雪,没有丝毫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安静至极。他瞥了一眼快撑不住的季琳,戳了戳他,“喂。”
季琳先是迷糊了两下,接着猛地惊醒过来,“世子哥哥,我还能喝!”
“喝什么喝,过来,听我说。”季景西一把将人薅到面前,“给你个任务,能完成么?”
季琳强撑着晕乎乎的精神,“世子哥哥尽管说。”
“我出去一趟,你守着,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去更衣。”季景西盯着他,“做得到吗?”
季琳用力点头,问都不问便应下来,“世子哥哥放心去,弟弟等你回来。”
“乖。”季景西胡乱揉了一把他的头,起身出了庭院。
刚一跨过院门,无霜便出现在面前,“主子。”
“去信国公府。”季景西道。
无霜看他一眼,“锦墨阁还是惊鸿院?”
季景西敛下眼眸,“去玉清湖。让无雪给她身边人送个信。就说……我在等她,不见不散。”
他想见她。
从走出慈凤殿的那一刻起,便发了疯地想见她。
若是见不到她,他怕是会忍不住心底的恶念,让所有人都过不好这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