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玏死的第三日,齐孝侯府发丧, 阖府哀痛。
裴侯爷经受丧子之痛,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让儿子死也死的风光。然而葬礼虽隆重, 裴侯爷看起来却仍像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岁, 人直接卧病在床,而裴家那位月夫人更是在亲手掐死那伺候裴玏的青楼女子后, 在灵堂前哭得几乎断气, 不得不靠着小叔子裴桦, 也就是吏部裴少卿帮衬, 才勉强没在宾客面前失了礼。
信国公府派了杨绪丰去吊唁,回来后,绪丰对杨缱和杨绪冉说了裴府的情况。兄妹俩听完, 气得差点破功, 原来, 裴家拿对待嫡子的礼厚葬裴玏就算了, 竟还打算让裴青一个堂堂侯府嫡长子为裴玏小敛!要知道按规矩, 小敛该由裴玏的亲哥哥、裴府二少爷裴瀚来才对,这几乎算是将裴玏算做了正房所出了。
裴玏生前是个酒色之徒, 死也死的不光彩, 可偏生齐孝侯府仿佛压根不在意外间评价, 生生要给这个三少爷以风光大葬。而裴青作为侯府世子, 不仅被逼着为他这个毫不亲热的庶出兄弟小敛, 还要和月夫人一起, 在灵前为每个前来吊唁之人行回礼,真可谓是丢脸丢到了家门口。
“真是疯了!”
杨绪冉气得背着手在暖阁里来回踱步,“齐孝侯是不是失心疯了?一辈子学的规矩都吃进狗肚子里了?!他怎么敢!这般折辱自己的亲儿子对他有何好处?是不是他还要让子玉以齐衰服丧一年,辞了礼部的职,给裴瀚让位才行?!裴子玉也是!他是脊梁骨被齐孝侯打断了吗!这等委屈都吃得?这莫说是我自己,便是换做大哥你,怕是你都忍不下吧!”
暖阁里,杨绪尘面色微冷地看着手中的信件,他特地遣了人前去裴府,回来禀报的内容和杨绪丰说的分毫不差,可见不光齐孝侯疯了,裴青想必接下来也要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听到杨绪冉的质问,他放下信,淡淡道,“此等龌龊失礼之事,不会发生在我信国公府。”见杨绪冉还想再说什么,他抬手打断,“京兆那边结案了吗?”
“没有。”杨绪冉泄气地坐回对面,将面前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听说京兆仵作的结论是裴玏自己作死,但齐孝侯府不罢休,放言绝不信裴玏会就这么死了。”
京兆尹陈昂出身江右陈氏,这位大人倒是聪明,因着侄子陈洛当时也在醉香楼,对此案主动避了嫌,干脆称病拒不见客,烂摊子直接推给了临时顶上的刑部侍郎李大人。李大人拿裴家没法子,案不能结,如今正急的如热锅蚂蚁。
“我不明白,大哥,你说遇上这等事,难道不是遮掩还来不及?为何裴府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还这般难缠?”杨绪冉疑惑开口,结果却换来对面人凉凉一眼警告,愣了愣,才意识到还有妹妹也在场,顿时尴尬地住口。
也是,这般难堪之事,的确不能在她面前多说。
杨缱坐在矮几的另一边,歪着头安静又放空地看门外开始冒新芽的竹林,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未听到杨绪冉的话。杨绪尘侧目端详她良久,试探开口,“阿离?”
“……嗯?”少女恍然回过神,“何事?”
“该是大哥问你何事。”杨绪尘道,“可是身子不适?”
杨缱干笑了两声,“……想是昨晚没睡好,有点担心子玉哥哥。”
杨绪尘亲自给她斟了杯茶,安慰道,“莫忧,想必裴青心中有数,便是解决不了,他自会求助。只是你我已不是当年,不能再仗着年纪小而随意插手旁人府中家事,到底还要他自己更费些神。你这般担忧,也无济于事。”
少女捂着茶盏默默点头,意识到自己在场,这两人也不好说话,想了想,起身,“到时辰温书了,大哥,三哥,阿离先回了。”
她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惊鸿院小坐,来的随意,走的也随意,杨绪尘并未阻拦,笑着点头,“莫要太累,有事便来寻大哥。”
杨缱乖巧应下,留两位兄长继续叙话,转身走出房门。
直到她背影消失,杨绪尘才忽而想起什么,问,“季珩与此事有关吗?”
杨绪冉愣,“……只听说当时也在场,倒是与陈洛等人一样事后才赶过去的。”
尘世子挑了挑眉,随口转移了话题。
一路沉默地回了锦墨阁,杨缱心不在焉地向书房走去,白露与玲珑则自觉留在门外,刚掩上房门,正打算朝藏书阁走,忽然脚步一顿,疑惑地抬头打量四周。
她的目光准确地停在了不远处转角的阴影里,片刻后,一道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竟是留守的暗七。
“小姐,有客来。”对方淡淡道。
杨缱怔了怔,“在哪儿?”
“楼上,请随属下来。”暗七转身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藏书阁顶层阁楼,刚踏进门,杨缱的眼皮子便控制不住地跳了一跳。
只见不大的阁楼里,两个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其中一个被人用绳结捆了个结实,放弃反抗地乖乖蜷在角落,见她终于出现,抬着头可怜兮兮地望过来,正是燕亲王府侍卫无风。
而另一红衣飒飒之人则半躺在贵妃椅里,黑发瀑布般散在脑后,只松松绾了个髻,用玉簪固定着,一副刚睡醒的慵懒模样,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清俊的眉眼间有着几分疲倦,随意得仿佛出入的是自家书房一般。
杨缱惊讶地睁大眼睛,求证般看向暗七,后者平静回道,“这两位私闯藏书阁,属下绑了一个,另一位,属下不敢擅专。”
听到声音,贵妃椅上的红衣男子放下竹简,抬头对杨缱露出一抹好看至极的笑容,“回来啦。”
“……”少女呆呆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接这句话。
这也太不见外了些吧!
“等了你半日。”对面人扬了扬竹简,“都快看完了。”
杨缱愣愣地,下意识答,“……看到哪了?”
“隐公十年。”季景西搁下竹简,朝她招手,“别傻站着,来坐。刚打惊鸿院回来?”
他的出现太过突然,完全出乎意料,饶是过了半晌,杨缱仍是不敢相信,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却没坐下,只径直问,“何时来的?寻我做什么?”
“未时末来,那会你不在,便等着了。”季景西伸手拉过她,两人一起在软垫上坐下,“想来瞧瞧你,便来了,哪有那么多原因。”
“……可你这也太……”杨缱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的任性,“不是说好的以后不擅闯了吗?”
“所以我自投罗网,乖乖让你们府上的人把我囚在这儿了呗。”季景西朝无风别别扭扭蜷着的角落努努下巴,“那个就是证据。”
杨缱:“……”
无风:“……”
“行了,哪来那么多问题。”他伸手弹少女的眉心,“让你的人把我的人拎走,咱们说说话。”
杨缱条件反射地捂额头,疑惑地打量他两眼,朝暗七点点头,后者心领神会,果真上前一把将无风拎起来,不顾他尴尬的呼喊,二话不说把人拖下阁楼,将空间留给两人。
脚步声渐渐消失,阁楼里重新变得安静。杨缱支着脑袋打量眼前人,看着看着,仿佛回过神一般,在接受了“这个人居然真的出现了”的事实后,心底渐渐涌出欣喜来。虽是才见过面没几日,但这样的机会着实太少,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可时至今日,却忽然觉得,每一次的相处都太过短暂了,连多看两眼都无法。
季景西也不躲,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给她看,一双桃花眼里藏着浅浅笑意,良久才玩笑般地开口,“我好看吧?”
“好看。”杨缱发自内心地赞美他。
“这么好看的人,你得抓紧多看几眼才行。”他道。
杨缱点点头,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忽然直起腰,“为何这般说?又要许久不见了吗?”
“这倒不是。”季景西沉默片刻,拉过她的手放在指尖轻轻摩挲,末了,忽然笑起来,“看来我走这一趟的确很值,见着你,心里舒坦多了。”
少女脸颊微红,想将手抽回来,然而惊鸿一瞥间却恍惚瞧见对面人眼底淡漠至极,想了想,还是忍住没动,问,“遇上难题了?”
“算是吧。”季景西微微垂着眸,语气轻渺而缓慢,“阿离,我大概是做错事了。”
他俯身而下,把脸埋进她掌心,整个人由里而外都散发着浓郁的颓唐和懊恼,“难受死了。”
杨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感慨见到了景小王爷的另一面,顾不得多想,紧张不已地追问,“这是怎么了?”
微凉的掌心里,男子的额头散发着不正常的热烫之气,杨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人在发热,心立刻便揪了起来,刚要将人扶正,便听对方声音低沉瓮蕴地开口,“这几日,齐孝侯府生了事,你可听闻?”
杨缱一下愣住。
季景西缓缓直起身,“裴玏死了,知道吧?”
“我杀的。”
“…………”
目瞪口呆地瞪大眼睛,杨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地望着眼前人,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玩笑之意,可回应她的只有季景西平静到极点的模样。她猛地收紧手指,死死攥着对面人,整个人瞬间沉了下来,严肃道,“你再说一遍。”
季景西定定地望着她,“裴玏死了,我杀的。”
“当真?”
“当真。”
“不是骗我?”
“不是。”
“………………”
僵持着对视良久,杨缱缓缓松开手指。她并未打算抽回手,可对面人却仿佛怕她离开一般,反过来用力握住她,“我并非故意,我没想到他会死。你听我说,我无意中得知了裴玏的真正身世,本想以他作伐,引裴家内部矛盾激化,让裴少卿自顾不暇,自己露出马脚,使得他顾不得再与太子堂哥合作,顺便给你们出出气,只是没想到……”
他顿了一顿,“只是没想到,裴玏本就被掏空了身子,没经住醉香楼的药……”
“……你给他下了药??”杨缱震惊。
“是醉香楼常备给恩客的助兴药物,不致命,从前裴玏也常用,那一日他照例吩咐了人温了助兴酒,就连计量都没变,我唯一做的,是估算了裴少卿到达醉香楼的时间,让裴玏少吃了几口饭,交代醉香楼的管事,待裴桦来时不要禀报,好能让裴桦刚巧撞破裴玏的好事。”
裴玏的确是膳都没用就急了色,但就是这么点小变动,居然匪夷所思地导致了他的死亡。
季景西艰难地开口,一想到自己还要给眼前人解释这种事,整个人就越发抑郁焦躁,“那日,陈洛醉香楼宴请我,我知裴玏也会去,这才应了约。本是想让这件事闹大……那青楼女子也曾侍奉过裴桦,父子俩看上同一个青楼女子这等丑闻……”
“等会,等会。”杨缱不得不打断他,“我没听懂。你是说,裴桦和裴玏,是……父子俩??”
季景西点头,“这等龌龊事,我本不想说于你,但……”
“他俩可是叔侄啊!”杨缱惊呼。
“表面上的确是叔侄……”季景西口吻更加艰涩了,话一说完便飞快又道,“好了阿离,别问这个,过了吧。”
“……”
不,你让我缓缓……
杨缱艰难地接受着这庞大的信息量,顶着被措不及防一波冲击的伦理观念,艰难道,“所以你是,失手了?”
对面人紧紧抿起了唇。
他自己都不知这是不是属于失手……毕竟因因果果算起来,的确是他算计在先,且没料到裴玏的身体状况。
那日武试结束之后,柳东彦在他这里借走了无雪,用以分别跟着冯明和裴玏。无雪一路跟着后者到齐孝侯府,蹲守了大半夜,确定对方不会再去他处后,正准备离开,却无意间撞见一庄风月事,而主角恰好便是裴桦裴少卿,以及齐孝侯的贵妾月夫人。
再后来,无雪顶着一脸茫然回去复命,结结巴巴地将这一荒谬的事说完,才干巴巴道,主子,我仿佛瞧见齐孝侯头顶跑过一大群牛羊……
季景西自然也震惊不已,本想着听听就算了,毕竟裴府之事与他无关,结果转头,裴桦便在勤政殿上直言要废了裴青等人的南苑学子身份。
这对景小王爷来说,可不就是机会送到了眼前?
他本意是想做个局来让裴家人自相残杀,令裴桦丑闻缠身自顾不暇,不仅无法咬着裴青等人不放,还能让他顺藤摸瓜地摸到裴桦与太子合作的内情。拿裴玏开刀不过是顺手之事,谁让他不知死活地在校场上帮杨缱的对手?
谁能想到,裴玏直接死在了醉香楼。
裴玏的死,季景西是没有愧疚的。
他真正难受的,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好友裴子玉推上了难堪自处的风口浪尖。
自打得知齐孝侯府发丧后的一系列荒谬枉礼之事,季景西便再无法平静。此事他从头至尾都没承认过,但难受却是真的难受。而难受过后,他忽然意识到,这竟然也是个机会。
这个机会,来自裴青。
裴玏一死,有关他身世的秘密便再无法证实,但他的死,却也无意间将裴青与齐孝侯的矛盾彻底激化。堂堂侯府嫡长子,却被亲生父亲逼迫着在庶弟的葬礼上持重礼,这无疑是当众给了裴青一记极为响亮的耳光。
这样的屈辱,足以令裴青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烟消云散。
而齐孝侯府内部一旦乱起来,裴青正式狠下心夺.权,裴府今后还是不是亲近东宫,就难说了。
这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
在意识到自己居然能对友人算计至此时,季景西在某一刻真正怀疑起了自己。
他不喜欢这样。
甚至唾弃。
于是他想到了杨缱。
那是一个,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光明磊落的一个人。
日光般,能照亮他人生的每一寸黑暗。
“……我不想你看不起我。但我也无从解释。”空荡的阁楼里,红衣男子声音轻飘如窗外无言的东风,“比起这些,我更不想欺瞒你。阿离,我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你怕不怕?”
周遭寂静无声。
杨缱沉默地望着眼前人,不知过了多久才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季景西抬起眼。
“裴玏死不足惜,裴家的问题也不是一日两日,便是没有这一庄,迟早也会爆发。”少女淡淡说着,眼见对面人眼眸渐渐亮起来,忽然话音一转,“这是假话。”
“……”
“真话是,”她定定望过去,“裴玏的死,与你间接有关,而你因此将子玉推至如此境地,责无旁贷。倘若有一日,裴家内斗真的爆发,裴青一朝败北,小王爷,你如何赔得起?”
季景西愣了愣,垂下眸,“你说的对。”
“我还有要说的,你要听吗?”杨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说。”
杨缱抿了抿唇,“我读过律法,裴玏之死,你远不至偿命。京兆那边,仵作已经得出结论是非死于他手,且你属议、请之列,便是秉明皇上,最多也不过丢了官,再赔一大笔银子。而于情,你是为我出气,于理,你并无杀心,这件事,我无法说服自己让你去自首。”
季景西渐渐挑起眉。
“裴玏于我仅是陌生人,兴许他对我、或是对信国公府有恶意,但正如你所说,他只是在武试时做了起哄之举,这只能说是讨厌,却不至死。一个陌生人间接地因我而死,难受的应该是我才对。这件事出自你手,我更无法自处。但比起这些,子玉承受的显然更多。”杨缱慢慢斟酌着字眼,“这件事,你大抵要给子玉一个交代。你想推他一把,换个方式,我不在意,但这般模样,太难堪了。”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季景西修长好看的手指上,“这件事,我只说这么多。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季景西,你今日大可不必告诉我这些。”
对面,季景西呼吸微微一滞。
“你不必亲自跑来锦墨阁试探我。”杨缱的话音里渐渐染上一抹几不可察的难过,“你来这里,说这些,无非是想看看我对你做的这些事是何反应。但是季珩,你为何就是不信,我本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相识十年,从当年承德殿上你一把推开我,质问我是不是想害你时,我就知道你什么样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与你走到了这一步。”
“……你为何,不对我多一点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