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西离开锦墨阁后,毫无标志的马车先是低调驶向青子胡同, 没多久, 等出了齐孝侯府内一个身披齐衰丧服的高瘦男子。男子一路无言来到车前沉默地待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而后面无表情地回到侯府。片刻后, 马车也再次出发, 向着皇宫方向驶去。
而锦墨阁书房里的杨缱则长久郁郁难言,一方面为得知裴玏之死的真相而无法平静, 另一方面也因最后那番话说完, 对方当时久久呆愣的模样令她一想起来便难受不已。再联想到他兴许心里也不好受, 人还病着, 满腹的沉闷都化成了懊恼和担忧。
因而当翌日里,温子青再次上门行针时,把完了脉, 盯着她半晌不说话, 杨缱便立即意识到眼前这位医者怕是看出了点什么, 不打自招地承认了自己的确没遵守医嘱, 忘了手臂暂时不能有任何过度的发力。
她才刚能拿起笔, 如今又因与季景西相处时的不小心,被直接打回了原形。
“……我错了。”小姑娘懊恼地低下头, “我还能赶上文试吗?”
“要看你听不听大夫的。”温子青说话依旧没腔没调冷得过分, 可杨缱却生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薄怒的凉意。
“对不起。”
“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不是我。”年轻的国师头也不抬地写着新药方。
杨缱闷着气不知如何是好, 暗自懊恼了一会, 索性凑过去看他写字, 看着看着,咦了一声,“怎还多加了几味药?居然还多三钱黄连?”
“给你降降火。”温子青有条不紊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郁结于心,肝火旺盛,一日不见,你倒是思虑良多。”
杨缱:“……”
吩咐了人去熬药,温子青转头仔细打量眼前人,最终还是不忍多苛责她,“你听话些。”
“哦。”少女乖乖应声。
顿了顿,她又道,“你那个去肝火、通心气的方子,能单独给我留一份吗?”
“给谁?”温子青反问。
“一个可能也郁结于心、肝火旺盛的人。”
“不行。”
“……”
对上她不解的目光,温少主平静解释,“对症下药,我要过脉才给方子。”
“那算了。”少女悻悻地耷拉下小脑瓜。
无语地望她两眼,温子青重新提笔写下一张药方,而后亲自递到她面前,“此方可通用。”
杨缱顿时眼睛一亮,“多谢!温喻你真好!”
温子青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今日是最后一次行针,下次来,就要埋针了。”
“好。”杨缱笑道。
“……不怕吗?”他略感讶异。
“疼不疼?”少女反问。
“疼。”温少主答得干脆利落,“取针时疼。”
少女吸了口凉气,视死如归地点头,“我知道了,到时就全拜托你……”
“好。”
“……打晕我。”
“……………………”
愣了一愣,国师大人难得唇角泄出一丝笑意,“以为胆子多大。”
“不大不大,我挺怕疼。”杨缱苦着脸叹气,“麻沸散过去有段时日用的多了,如今都不太管用,如若你没有旁的法子止疼,最好还是打晕省事。”
温子青挑眉端详她良久,唔了一声算是应下,很是贴心地没多问“过去”是什么时候。
行完针,他亲自斟了茶喂到杨缱嘴边,后者也不与他客气,就着杯沿喝了一小口。温子青的目光在她唇角流连片刻,忽然道,“文试结束后我便要北上,需带走什么,提前备好。”
“这么快?”杨缱愣了愣。
温子青向来不回答这种废话。
杨缱思忖着开口,“要带的也不多,那枚我的私印你带走,把它拿给王家人看,若他们还不愿回来,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
温少主摇头,“总归给你带回一人便是了。”
杨缱眨了眨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弃了,只笑着应声,“提前谢过温少主大恩。”
“嗯。”温子青也不与她含糊,起身打算离开。
“温喻你别急,我给你备了东西。”杨缱喊住人,见他回身,赶紧吩咐玲珑去房拿东西,“一点薄礼,收下吧。”
温子青收住脚步,转过来望她,“礼从何来?”
“诊费。”
答得倒是干脆。年轻的国师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决定顺着她的心意,“好。”
玲珑回来时,怀里抱了个楠木盒子。盒子乍看朴素至极,细看才发现也是个古件。温子青接过来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地契,是个好地段的温泉庄子,临近他所居的国师塔。望着地契,他似是有些诧异,抬眸看向杨缱,等她一句解释。
“……你也不缺什么,我也想不到送什么。这庄子本是我的,想着你独自一人在京城,总不能一直待在塔里,闲暇时或可去小坐一番,那里景致不错。”杨缱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却还是坚持着说完,又自嘲地加了一句,“是不是没想到?信国公府的四小姐出手就是这么俗气。”
温子青几乎要被她逗笑了,“不如干脆送银子。”
“啊?”杨缱愣,“你缺银子吗?不早说!”
“……玩笑话罢了。”国师慢吞吞地将地契折起来收进衣襟,“收拾妥当后,邀你品酒。”
杨缱这才松口气,“行,上好杏花春,不然不喝,说好了。”
温子青勾起了唇角。
送走了人,杨缱估摸着时辰,打算走一趟惊鸿院,谁知刚走到半途,便遇上了从外头回来的绪南和子归。两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的,见到她,原本情绪不高的眼睛均是一亮。
“出去玩了?”面对两个弟弟,杨缱面上带笑,“怎回来的这般早?”
“嗨,别提了,挺扫兴的。”绪南皱着小脸偎到她身边撒娇,“姐姐有所不知,今儿天好,我们与九殿下说好了去郊外骑马,九殿下想着小王爷是玩乐的行家,想让他带我们出去来着。可到了王府才被告知,小王爷又被皇上罚了,人也病了,卧床不起呢。没办法,只好散了。”
话说到一半,杨缱便愣住,“……谁卧床不起?”
“景小王爷啊。”绪南小大人一般叹气,“听说挺严重的,从昨儿起便被罚跪在勤政殿外,一直跪到三更天呢,淋了场雨,回去就病了。”
杨缱呆愣在地。
“不止如此,”子归接过话头,“我们前脚进燕亲王府,后脚圣旨便到了,也不知景小王爷究竟如何惹怒了皇上,皇上不仅褫了他在宗正司的差事,还命其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外出,燕亲王也连带着被罚了一年俸。”
绪南无奈摊手,“就这么巧被我们碰上了,多尴尬呀,也没心气玩了。想去探望一番小王爷吧,秋水苑也闭门谢客了。”
“……”
失神地站在原地好一会,杨缱忽然掉头往回走,“小五去告诉大哥一声,说我有事出一趟门,晚膳前回来。”
“欸?哦!”杨绪南忙不迭应下,子归见状,三两步上前拉住她,“姐姐去哪?子归陪你。”
“不用。”杨缱勉强对他笑笑,实在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急匆匆离去。
子归愣愣留在原地,直到绪南拍上他的肩,这才掩下失落,和对方并肩往惊鸿院走,“小堂哥,姐姐好像不太高兴。是景小王爷的缘故吗?”
“……大约吧。”绪南挠头,“兴许南苑十八子的相处方式,挺难捉摸的。”
子归若有所思,“姐姐方才那般担忧,想来与小王爷要好?”
“你这么想?”绪南表情古怪,“你有所不知,他俩以前水火不容呢,这在京里人尽皆知,怎么最近好像挺融洽的……”
回到锦墨阁,杨缱飞快换了身出门的衣裳,之后令白露从小库房里收拾出几样药材补品,想了想,又拿上温子青留的方子,便带着两个丫头径直向燕亲王府而去。
直到站到王府恢弘的门前,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无帖而贸然上门,心下暗骂自己太过冲动,犹豫再三也没叫门,正准备反身离去,大门却忽然从里头打开。
措不及防地与对方打上照面,两人均是一愣。还是杨缱先反应过来,撑着平静行了一礼,后者受宠若惊,连忙跟着回礼,之后才道,“是信国公府的缱姐姐吧?您这是……?”
“琳公子。”来人正是季琳,杨缱与他并不熟络,但对方月前曾代表燕亲王府给自家大哥送过及冠礼,对这个季景西的庶弟,她印象很不错。
乍然见到她,季琳有些局促,干巴巴地寒暄了片刻才试探着问,“县君姐姐,您是来探望我大哥的?”
杨缱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季琳很快便接到,“那我带您进去吧。”
“这,会不会误你的事?”杨缱不好意思,“琳公子是要出门吧?”
季琳腼腆地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大哥说突然想吃东二街锣鼓巷的小馄饨,我想着那就去给他买一碗来,去那边还路过食云斋,二姐喜欢吃那的水晶糕,顺路一起买了。不是什么急事,先送您进去也不打紧,请。”
杨缱犹豫了一瞬才点头。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踏入燕亲王府。
王府布局大气而肃穆,色调冷硬,往来走动的人极少,大抵是因着世子爷被罚,又加上有病在身的缘故,每个人都谨慎不少。走在其中,是与信国公府截然不同的安静。
杨缱低眉敛目跟在季琳身后,虽心中像小猫两三只在闹,却还是忍着没问圣旨之事。两个不熟的人也没什么话可说,渐渐地,她便打量起了这个年纪与绪南差不多大的少年。
认识季景西这么多年,哪怕是在两人逃亡的路上,杨缱都没听他多提自己的庶弟。季琳是冯侧妃之子,父亲虽贵为大魏朝如今唯一的亲王,可这位年轻的未来郡王在盛京的存在感却极弱。
他相貌清秀,轮廓间隐约与季景西有着相似之处,眉眼却比季景西更像燕亲王,只是看起来要比其父和其兄无害得多,是个让人一见便很容易放下心防的样貌。
季景西与季琳的关系不太好,这是当年在南苑时大家私下公认的。可上次杨绪尘及冠,代表燕亲王府出席的却是季琳,而他更是单独带来一份来自季景西的礼。可见这个王府二公子与季景西的关系并非众人猜测的那般冰冷,至少看起来,景小王爷还算信任这个弟弟,也颇有抬举他之意。
这对季景西来说太难的了,杨缱心想,大抵是因为比起他的胞姐季静怡,季琳看起来着实太乖了些。
季琳显然是打算直接将杨缱送到秋水苑门口的,还是后者先叫住他,疑惑道,“是不是该拜见过王爷与侧妃?”
“不用的,县君姐姐。”季琳朝她露出友好又羞涩的笑,“父王此时在宫里未归,母亲一大早便带着二姐去寺里给大哥祈福了。”
……冯侧妃去给季景西祈福?
杨缱听得煞是惊奇,眨了眨眼,没有多问,只道,“所以,是琳公子在照料小王爷?”
“我?”季琳愣了愣,连忙摆手,“大哥哪轮得到我照顾……我倒是想陪他说说话,可兴许是我太无趣了吧,没多久大哥便打发我做事去了。”
“你也不在,那谁照顾他?”杨缱怔。
“就无霜无风他们。”季琳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毕竟王府嫡子卧病在床,父亲不在也就罢了,母亲也不在府上……“早些时候,七堂兄与斐然哥哥也在的,后来我大哥嫌人多太烦,把人都打发了。”
杨缱犹豫,“那管事的是……?”
季琳抿了抿唇,越发尴尬,“管家伯伯,那个……陪着母亲与妹妹上山了……”
季景西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唯有两个庶弟庶妹还不亲近,如今生了病,府上连一个管事说话的都没有,这哪像什么王府世子的待遇?
杨缱听得直皱眉,不知为何就控制不住地对燕亲王府生出了不满。
来到秋水苑门口,季琳停下脚步,“县君姐姐自去吧,我就不陪您进了,大哥大概也不想见着我。再晚些,馄饨摊子收了就不好买了。”
“……”杨缱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好礼貌地笑笑,目送他离去,而后稳稳心神,看着白露上前瞧向秋水苑大门。
下一秒,门被从内打开,无风惊讶地望着来人,好半晌才哎了一声,“县君大人???”
杨缱不自在地点点头,刚要开口,便见无风先是往她身后张望了一番,而后殷切地将人请进门,“是琳少爷送您来的吗?”
“门口碰上了。”杨缱慢吞吞地答话,“季景西……”
“主子在房里,您快去瞧瞧吧,这次真的是病的不轻,属下几个都快急成无头苍蝇了。”无风在前领路,“主子从今早回府就开始昏迷,还说胡话,一直念叨您,中间醒了几回,一点东西都没吃,连药都是孟少主强灌进去的。”
杨缱听得越发难受,连带脚步都快了许多,“小孟人呢?府上无人,怎的不留下照看他?”
“嗨,也是赶了巧了。”无风皱眉,“孟少主本是打算留下的,但他今日当值,宫里一直来人催着回去,没办法,只好匆忙交代给我们几个了。可这秋水苑里的人多是从暗卫营出来的,哪会照顾人啊……能煎个药就不错了。七殿下倒是想派些人来,可架不住主子不乐意。”
两人一路行至正房门前,正待推门而入,杨缱忽然停下脚步,望向无风,“他为何会在勤政殿前跪一晚?”
无风怔了怔,低下头,“主子去御前认罪,皇上勃然大怒,就……”
“认罪?”杨缱瞪大眼睛,“什么罪?”
“就……裴玏那事呗。”无风撇嘴,“属下也不知主子是怎么想的。县君,我家主子真没杀心,事也是赶巧了,谁能想到往常没事,偏偏那日裴玏就受不住呢?不然哪还用这不入流的法子,属下这些个也不是干吃俸禄不做事的。您在藏书阁说的那话,也太伤我家主子了,他自己本就不好受,您还那般质疑他……”
杨缱:“……”
望着呆愣的少女,无风也意识到自己嘴太快,但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去,忐忑再三,终是一言不发地推开门,无声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杨缱沉默着,双唇用力抿成一条线,良久才提起裙摆,快步走入房中。
刚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浓郁药香,杨缱回头看了一眼,无风低眉敛目站在门口,并无跟进来的打算,玲珑与白露面面相觑,最终也跟着停在了门外。定了定神,杨缱独自往前走,一路穿过宽敞空旷的厅堂,绕过水屏,面无表情地掀开绸布帘,来到内堂。
空气中弥漫的药香更浓,隐约还有着几分迷迭香气,杨缱环顾一圈,皱着眉上前灭了香炉,估摸了一下房里的温度,将火盆子挪近床榻,之后又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等到再无事可做,才不得不停在床榻前,目光无声地落在其上。
青年安静地睡着,唇色泛白,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乌黑的发凌乱地铺满软枕,颊边几缕被汗水打湿,贴在鬓边,整个人即便盖了两床的棉被,瞧着却还是发冷,凑近看,更是浑身散着热,不用碰便知烧得厉害。
杨缱雕像一般在床前站了许久,目光幽远而漫长地穿过粘稠的空气落在那张平日眉眼飞扬的精致脸庞上,不知过了多久,轻轻叹了一声,转身去桌前倒了一杯热水,拿出一条新帕子,沾湿后,轻轻点在青年干涩的唇上。
轻声吩咐无风打水过来,换下青年额头上凉透的帕子,简单用温水帮着擦了脸和脖颈,之后又反复擦了手心,见青年不舒服地皱着眉,想了想,杨缱又命无风无霜来给人换一身干爽的棉质里衣。
信国公府出身的人,每个都学过如何照看病人,等在门口的玲珑不过稍稍观察了秋水苑里人的动作便心下了然,拉过无雪简单说了几句,后者立刻听话地找出干净的棉被,拿到火边哄热,在无霜无风给人换好衣裳的同时,也将床上的被褥、床单等全部换成了暖烘烘的新物什。
全部忙活下来,季景西的脸色好了不少,无风等人见状,均是长长松口气,走出房门时,一个个面带感激地望着杨缱,无风更是羞愧地行了大礼,请她勿将自己先前的浑话放在心上。
杨缱哪会同他们计较,勉强笑了笑,打发玲珑和白露去厨房准备些病人能吃的清单小食,自己则重新回到房里,拉了小墩子在床榻前坐下来。
即便是这样折腾,季景西也没醒,只是终于不再紧皱眉心,眉眼平静地睡着了。杨缱杵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将他脸侧的发拨开捋顺,一只手攥着他被褥下烫人的手指,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过去。
她过去也经历过这些,只是那时候条件实在太差,季景西伤势重,又发着热,荒山野地里,只能靠不怎么能烧起来的篝火取暖。那时候他便难受极了,靠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熏得人难受。等他终于睡着了,将人放平,而后守在他身边。小时候不懂事,总怕他一睡就醒不过来,心惊胆战地,整夜整夜不敢睡死过去,过一小会就得试试他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这才松一口气。后来索性攥着他的手,没什么用,却莫名地让人安心许多。
房间里安静得过分,时间缓缓流逝,日光西斜,室内不知何时变得昏暗。烛台上火苗跳跃,时不时响起噼啪声,越发衬得整个房间静得可怕。
季景西睁开眼时,面对的便是这么一个空无一人的景象。
他缓缓坐起身,拥着被子发呆,也不惊奇为何房里没人,似是习惯了一般。他头疼得厉害,嗓子也干的难受,但意外地不觉得身上粘腻,反而干干爽爽,手指摩挲了袖边才意识到有人给自己换过衣裳了。
病着的时候脑子总会转得慢一些,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可以啊,无霜这几个居然长进了。
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房门,季景西闻声抬头,远远地,只觉得来人身形有些眼熟,待走近了才发现,对方手上还端着一碗什么东西。似是没想到他已经醒来,对方愣了愣,停在了原地。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还是季景西先挪开了视线,嘀嘀咕咕地哑着嗓说了句什么。
“……怕不是病傻了吧。”
端着药碗站在原地的杨缱顿时额角一跳。她耳朵好使得很,一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闻言,面色平静地放下托盘,执着药碗来到塌边,轻声道,“醒了?来,润润嗓子。”
季景西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过来,呆愣地僵在那里。眼前人又将手中的碗向前推了推,他下意识伸手接过来,在对方眼神示意下,又茫然又机械地乖乖点头,将药碗喂到了嘴边。
咕咚,一大口。
顺喉而入的温热药汁顿时缓解了他干涸得快烧起来的喉咙,但与此同时,冲天的苦也令他整个人一激灵,灵台顿时清明。
“……好苦!”
季景西一张脸皱的都快哭出来,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唇上便传来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下一秒,一枚泛着甜酸的蜜饯被喂进嘴里,恰到好处地堵回了他全部的抗议。
表情古怪地望着杨缱,季景西鼓着腮帮子一边嚼蜜饯,一边还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模样,杨缱看在眼里,终是绷不住地泄出一声得逞般调皮的笑,起身帮他斟了杯白水递过来。
水被一饮而尽,床上人不满足地将杯子递回去,杨缱顺从地又倒了一杯,再次喝光后,季景西才算活泛起来,递出杯子的一瞬间,另一手也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阿离?”
“是我。”杨缱动了动,发现对方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就近将杯子放下,转而坐下来专注地望向床榻上的人,“可有好些?”
季景西自打听到那句“是我”,人便又一次愣了,好半晌才嘿嘿笑了两声,而后又变脸般耷拉下眼眉,可怜兮兮地一头栽进她怀里,“不好,难受死了。”
杨缱半撑着他,另一手环到后方轻轻拍拍他瘦的过分的脊梁,安慰道,“生病便是这样,忍一忍就好。我让人熬了甜粥,还给你调了酸青瓜丝,季琳还给你买了小馄饨,饿不饿啊?”
“本来不饿……”季景西埋在她肩窝里,两条胳膊紧紧环着眼前人纤瘦的腰肢,咕哝道,“你要是陪我一起,我勉强吃点也行。”
杨缱一阵无语,“行吧。”
帮着病人披好衣裳,就在塌上支起一方矮几,摆上吃食,杨缱在对方湿漉漉的眼神注视下缴械投降,好生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答应脱了鞋子一同上塌,盘腿在他对面坐好,小心避开他伤着的腿,在季景西心满意足的甜腻笑容中,红着脸埋头喝粥。
“这真的是甜粥吗?”景小王爷喝了一小口,不满意地皱眉。
“是。”杨缱冷硬地戳穿他的意图,“已经放了糖了,不准再放。”
“可我喝着嘴里没味。”对方试图撒个娇。
“那就当白粥喝吧。”少女铁面无私地严词拒绝了他。
季景西:……你一点都不顺着我QAQ
委委屈屈地咽下嘴边话,季景西喝了小半碗“甜粥”,又吃两个小馄饨,这才吩咐人撤了矮几,拉着杨缱一起窝在被窝里说话。
后者被他闹得不行,只好也拥着被子在他侧边坐好,一脸古怪地听对面人说,“你们女孩子就喜欢这样凑一起聊天吗?好生奇怪的爱好。”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好吗?
杨缱抽嘴角,“也就你皇姐喜欢,我与小夜从不如此。”
“这样挺好的。”景小王爷迅速改了口风,“不过你要是能挪过来一点,陪我躺着就更好了。”
“别想了。”提议被少女无情拒绝。
“好吧。”季景西也知这样已是杨缱所能接受的极限了,“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乐疯了,别的不能强求。如何,我是不是又贴心又懂事,还特容易满足?”
“……”你是退烧了来精神了吗?
“那你看,我这么懂事,是不是能拿奖励?”对方眼巴巴地望过来。
杨缱忽然觉得,这话她不能乱接,干脆谨慎地往后缩了缩,“有话直说。”
季景西可怜兮兮地探过来牵她的手,诚挚而期待地开口,“你看,我病着,府上都没人照料,我父王还在宫里未归……”
“主子,王爷回来了。”无霜木头般僵硬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
干咳了一声,他继续道,“我父王虽然回来了,但他一个大男人……”
“主子,冯侧妃也回来了,差人过来问,看是不是方便能来探望您。”无霜的声音再次响起。
季景西:“……”
杨缱强绷着嘴角,觉得自己真的忍得很辛苦了。
“咳。”暗暗愤恨地骂了无霜不知多少句,季景西脸一抹,不管不顾,“总而言之,我太可怜了,又伤着,又病着,还被罚了,心里苦极了。我母妃去的早,父王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生病不过小事,冯侧妃我又与她不亲近……你知道人一生病,最希望身边有人陪着,我心里脑里都是你,你一来,我吃的好睡的好,你不在,我平时都睡不着,晚上又怕黑,阿离,你看,要不……留下来?”
杨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