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大宅今日来了个稀客。
今日本是小朝会, 然而昨夜一场春雨, 苏祭酒偶感风寒,索性抱病在家, 下下棋,看看书, 逗弄一下花鸟, 甚是惬意。直到门房前来回话,说有稀客临门,这才换了身衣衫去了前院会客厅, 结果不看不知, 一看差点吓一跳。
那个跪坐品茶的红衣青年,可不就是自己那个混世魔王亲外甥——景西么?
苏怀宁还没踏进门,太阳穴就突突跳了起来。
他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他这位外甥, 这么些年别说主动登门了, 就是平日在外碰见了也不过点头应付一声, 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说也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人,苏祭酒很快便调整了情绪, 板着脸迎了上去。下一秒, 便见季景西放下茶盏,起身唤“舅舅”。
苏怀宁胡须都忍不住颤了颤, 不尴不尬地应了一声, “来了啊, 坐。”
先前说过, 燕亲王府这些年和苏家大房二房闹得不可谓不僵。当年燕王妃病逝, 虽然最后查明凶手另有其人,乃是他国奸细作祟,但致使王妃中毒的东西却是出自苏家人之手,加上后续的一些不便言明的朝堂博弈,苏家显然是被燕亲王父子俩迁怒,以至于十多年断了来往不说,连这门亲戚都不认了。
上一次季景西主动登门,还是燕王妃尚在人世的时候。
甥舅二人依次入座,苏怀宁不断斟酌着腹里言语,想着如何该打破尴尬。他对自家外甥是怀有愧疚的,不然也不会明知他对自己有怨言,还想尽办法让他考入南苑书房,这些年作为山长,里里外外纵容着他。可这终究不够,无论如何,景西没了母亲,苏家难辞其咎。有这么根刺横在中间,苏家做多少都弥补不了。
季景西仿佛没有瞧见对面人的小心翼翼和尴尬,坐下后,主动为对方斟茶,而后在苏怀宁惊悚的目光中说明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拜访舅舅,实则是景西有事请教您。”
莫名其妙地,苏怀宁松了口气。
对嘛,这才是景西的风格。
“何事?”苏祭酒硬邦邦地答话。
有些矛盾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释怀的,季景西自己也知道,所以并不觉得苏怀宁的语气中有怠慢,相反,这才是他们甥舅之间的正确相处模式。他径直道,“昨日,太子堂哥与靖阳皇姐在公主府大打出手,今日朝堂之上,有关此事的讨论甚是激烈。此事被皇伯父转交给了宗正司处理。景西深感此事颇为棘手,想请舅舅指点一二。”
苏怀宁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他沉默半晌才道,“宗正司不是你父王在主事?”
季景西风轻云淡地抛出了又一惊雷,“父王昨日已辞了宗正卿之职,外甥不才,已正式接手宗正司,接了旨后才过来的。”
苏怀宁:“……”
不太想去分析对面人眼神里的复杂深意,季景西语调平静地将朝堂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番,从言官们的反应,到东宫武将之间的矛盾,再到杨霖提议运粮一说,一股脑说完,才认真看向苏怀宁,“舅舅是何看法?”
苏怀宁听到一半就隐约明白季景西为何会找上他了,心底越发酸胀。旁人不知季景西接手宗正司意味着什么,他却是知道的。宗正卿,从二品官职,如今到了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手中,说出去不知道羡煞多少人,无数人宦场浮沉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到从二品,眼前这个人,却是一鸣惊人。
许多人定会说,这不一样,燕亲王府的世子爵位都已经是一品了,不过一个从二品官位罢了,他景小王爷还会当不起?可外面的人又哪会知道,宗正卿岂是好当的。
世族当道,前朝皇室哪怕再不堪,好歹也是个三等家族,再看如今的季氏,往上数五代不过是个看门的门房,这样的家族能有什么底蕴?季氏先祖从一届平民奋斗到诸侯,再到后来登顶,不是不知世族之力,大魏朝立国之日起便开始打压世族,然而可笑的是,哪怕他们再憎恶那些大家族,行事作风却依然忍不住朝人家靠拢。
宗正司就是季氏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成果。
作为主辖皇室内部礼法奖罚之处,宗正司从一开始的清明到后来的腐朽,再到如今成为掌权者手中的一把刀,内里的阴私不知凡几。那是个不讲情面的地方,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对皇室抱近乎疯狂的忠诚,平日里毫无存在感,可一旦高调,定然是一番血雨腥风。
宗正司上次进入众人视线,是在王谢坍塌、厉王谋反之时。东窗事发,从皇室到朝堂牵连无数,该治罪的都已被治罪,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剩下那几个没有证据无法定罪的皇家子,原以为逃过一劫,最后却都没逃过宗正司之手。
宗正司给出的理由就是,枉顾礼法。
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苏怀宁不忍心景西也成为历代宗正卿那等六亲不认、残忍无情之辈。
可偏偏,这就是身为宗正卿必须有的。
苏怀宁真的很想问一句燕亲王季英,你他妈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些年远离朝堂、扮猪吃老虎,是自己也变成猪了吗?!
当然,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说?
面对季景西那张酷似亲妹的脸,苏怀宁沉默半晌,暂且放下了对宗正司的厌恶和对外甥的同情愤慨,就事论事地感慨,“杨相公高明啊。”
季景西虚心拱手,“还请舅舅指教。”
苏怀宁仔细地为他分析,“太子殿下与靖阳殿下一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无论如何都逃不脱两个字,家事。身为陛下的臣子,手伸得太长可不好,除非涉及国政,臣子们何时连皇上的家事都要掺一脚了?杨相公另辟蹊径,跳脱事外,着眼北疆,公事公办,和光同尘。”
说白了一句话,杨霖与那些个跳脚的臣子们画风不同,在当下的情况,很刷了一把好感度。
苏怀宁继续说道,“你可知杨相公真正高明之处在哪?”
“……”
“北境府真的需要朝廷大老远运粮抚恤吗?”他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动干戈,劳民伤财!便是真缺抚恤粮草,北境府大可上书请旨,从相邻的崇州、甘州调粮,不是吗?杨相公主辖户部,怎会不知崇、甘二州去年小丰收?”
季景西蓦地睁大眼睛,想到他前些日子在户部整理账务时,还看过那两州州牧的报告,当时还被杨霖教导过如何判断一府治下的民生情况……
啧,政治敏感度这玩意真的是……对菜鸟太不友好了。
“所以,杨相公是在围魏救赵?”景小王爷也没浪费他的好头脑,顺着思路举一反三。
“是不是围魏救赵不敢肯定,”苏怀宁捋了把胡子,“但意图将靖阳殿下从丑闻里迅速摘出来的意图却很明显。此乃阳谋,光明正大,无人敢指摘。”
杨霖提议运粮漠北,京中将领众多,却单单拎出了袁铮和靖阳,一来原因正如他说的,这两人对漠北情况很了解,二来,抢先一步把范围限定,连带着也会影响其他人的选择。提到漠北运粮,人们只能想到那两人,而无论是靖阳还是袁铮谁回漠北,都是好事。
袁铮不想回漠北吗?怕是做梦也想回吧,只不过他自己都清楚自己回京是来做“人质”的,能回最好,回不去也没什么。
靖阳不想回漠北吗?当然也想。可皇上不希望她再和漠北军掺和到一起。靖阳与袁铮不同的是,她哪怕不回漠北军也没关系,换个地方带兵也能接受,只要不在京中就行。
如今的问题是,皇上想把这个女儿留在身边再观察一段时日,看看她有没有被漠北军拐了心性,是否还是一如既往对皇室忠诚,同时也在等,等靖阳定亲,有了后顾之忧,有了可以被攥的把柄和弱点。除此之外,大抵也在考虑要把人丢到哪个地方——征西军?京郊近卫营?赣州水军?镇南军?
矛盾就在于,靖阳一刻也不想在京城待。与太子正面冲突之后,她更是没有时间再等皇上慢慢挑选筹谋,她必须立刻就走。否则,天知道她与季珪的矛盾会演化成什么?
那么,是让袁铮押运粮草,还是靖阳?
显而易见,若实在要择一人选,靖阳比袁铮好。放袁铮走,就意味着放虎归山,毕竟他可是十万漠北军的少帅!
杨霖这是在左右皇帝的心思啊!
想明白这一点,季景西豁然开朗。如今回想起来,恐怕当时在朝上,袁铮主动出列请命,也是被杨霖授意过的。
无亲无故,信国公为何要帮靖阳?怕也是被人恳求的结果吧。
杨绪尘……
啧。
季景西头皮发麻,深深意识到论玩政治,杨家父子甩了他整整一条街不止。
端正了自己“官场菜鸟”的角色本质,季景西的态度也变得越发谦逊。他道,“景西虽自认有些小聪明,但在官场仍是初出茅庐。还请舅舅教我。”
苏怀宁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景西幼而丧母,父亲丢他一人在宫中,虽有皇太后、苏贵妃宠他爱他,但成长过程终究缺了一角,而这一角,偏偏很不幸地叫做:言传身教。
别家的孩子,莫说从小到大悉心教养,便是长大后入朝为官,也有长辈保驾护航,而季景西生而权贵,身边却无一人仔仔细细教导过他,哪怕当年皇帝陛下亲自带过他一段时日,那也已经是很久一件的事了。对于官场,整个燕亲王府都是陌生的,更别说他一来便遇到这样棘手的案子,想要做好,不知得平衡多少势力。
苏怀宁再次确认了季景西今日造访的真正意图,感慨的同时,也不吝好好雕琢这枚璞玉。所以当季景西说出那句话,苏怀宁便决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这是他身为长辈的责任,更是他身为师长该做的事。
“你虽起步晚,但心思剔透,七窍玲珑,一点就透,舅舅也知你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事作风。”苏怀宁欣慰地望着眼前的红衣青年,“唯望你谨守本心,莫要辜负。”
季景西起身,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您放心。”
甥舅二人移步书房继续探讨,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才意犹未尽地走出来。苏怀宁留了景西用晚膳,后者应下,两人向着外院厅堂而去。
“论官场深浅,舅舅自认不如你二舅舅。”苏怀宁背着手,望着头顶缺月,声音在细细夜风中飘忽而轻缓,“老夫不问你为何选择来大宅而非忠国公府,不过既然来了,是好事。你舅母知你前来,甚是开怀,亲自下厨为你备了两个菜,待会好好尝尝她的厨艺。”
忠国公府,住的是苏相苏怀远以及苏奕苏襄一家,相比苏家大房所在的大宅,另一条街上的忠国公府才是季景西这辈子都不想踏进一步的地方。
苏家两房因着利益分割问题而矛盾重重,这在盛京已不是秘密。世族眼里,这家人就是个笑话。身为嫡长子的苏怀宁继承家族成为族长,却只是个清贵的祭酒,身为二房的苏怀远不是族长却偏偏继承爵位,成为忠国公,甚至还是权倾朝野的宰相。
就没见哪个正统之家是这样的,家族矛盾恨不得摆在台面上。
要知道大部分世族内部虽也有许多不同声音,可对外却是一致的同仇敌忾,正所谓家里事关起门解决,苏家这样的,盛京这些人多少都有些瞧不上。
说到这里就由不得人再踩一脚裴氏了。
这家人,确切的说是裴氏家主,那已经不是个合格世族子弟了,简直就是个丧心病狂的失心疯,打压嫡子到了极致,恨不得杀之了事。
为裴青掬一把同情泪。
“苏夜呢?”季景西陪着苏怀宁往前走,顺口问道。
“那丫头啊……”提到自己女儿,苏祭酒严肃的脸上闪过笑意,“说是去食云斋买点心,还得守着刚出炉的带回来,言道你喜甜,要与你分食。”
季景西尴尬地轻咳一声,心里默默骂苏夜多嘴,可嘴角却还是悄悄勾起来。
晚膳开始前,拎着两小盒点心的苏三小姐总算蹦蹦跳跳回来了,刚进屋,看到季景西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自家父亲呵斥了一句好好走路,小脸一僵,乖乖变回大家闺秀,轻挪莲步挪到了表哥身边,含羞带怯地柔声道,“表哥。”
季景西僵着脸,低声道,“我要吐了。”
苏夜笑容一停,装不下去了,大咧咧一坐,将食盒推过去,“喏,专程给你买的,吃不完就带回去。你那个秋水苑冷清兮兮的,晚上睡不着就吃点,当解乏了吧。”
季景西好气又好笑,却还是收下了东西,一屋子人寒暄两句便正式开席。得来不易的一场家宴,规矩什么的被暂时抛开,几人吃吃聊聊倒也平和。瞥见身边苏夜腮帮子鼓鼓像个松鼠囤食一般,季景西悠悠道,“舅母说,给你相看了几个人家,你都推了?怎么着,长大了,有自己心思了?”
苏夜成功地一口饭菜喷了出来。
顶着自家爹娘那几乎要把她家规伺候的眼神,苏三小姐一边气急败坏地瞪着季景西,一边没出息地往他身后躲。苏怀宁夫妇哪舍得指责景小王爷啊,只好任由这两人闹。
“表哥你不说话会死啊!”苏夜咬牙切齿,“小心我告诉阿离你欺负人!”
季景西撇嘴,“多日不见长进了啊,都会搬救兵。怎的,我这个做兄长的还不能问你两句?”
“那你好歹问点别的啊。”苏夜羞恼地瞪他。
“好啊。”季景西老神在在,“看中哪个青年才俊了,说出来给为兄乐呵乐呵?”
“我呸!”苏夜气得跳脚,眼珠子一转,毫不留情地戳起对方痛脚,“我还小,亲事不急。倒是表哥你,快及冠了吧?王爷姑父没给你议亲吗?哎,说来阿离也马上要行笄礼了,这世族女子啊,可大多都是这时候定亲的。”
季景西:“……”
“还有啊,我可听说了。”苏夜笑嘻嘻地挑衅,“信国公夫人有看中的女婿人选了。”
收拾了僵滞的表情,季景西故作漫不经心地转着杯盏,“哦?你怎么知道?”
“杨绪冉说的呗。”苏夜眨眨眼,“那人,表哥你可能还认识呢。”
季景西挑起眉,出乎意料地没有接这话,而是话风一转,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望向身边人,“……杨绪冉?”
苏夜怔愣片刻,腾地红了耳根,“你、你那是什么眼神!别、别随便误会人啊!”
季景西抬手接下“暗器”,凉凉道,“本世子说什么了?”
苏夜:“……”
成功地将苏三小姐的嘴堵上,接下来的晚膳总算平平静静结束。月上中天,季景西从容离开苏家大宅。
回去路上,马车绕了个远路,再次停在了青石巷以北的那个小胡同里。
同样的夜晚,同样只能瞧见锦墨阁三层高的藏书阁尖,红衣青年在夜风中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远处楼阁里那一点烛火,眼底墨色流转,俊脸上瞧不出丝毫表情。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转身跳上马车,最后瞧了一眼藏书阁,刷地放下车帘。
马车缓缓驶出胡同,而同一时间,有人打开了藏书阁的一扇悬窗,心有所感似的疑惑向外望。
“小姐?”玲珑不明所以。
杨缱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子,复又合上窗户,“无事,错觉,以为外面有人。”
“这么晚了怎会有人?小姐想必这几日太累了。”玲珑收拾好桌案上,道,“咱们回吧?您都熬出黑眼圈了,这要让国公爷和夫人瞧见,定会心疼的。”
少女似是不甘心般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窗,沉默片刻才点点头。
宗正司正卿易主的消息,翌日便传遍了这个朝堂。季景西以未及弱冠之身高居从二品之职,引起整个盛京上层的震动,不知多少人私下感慨他这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生来便比旁人起点高,哪怕是个纨绔,也深得圣宠。
又一日朝会,季景西破天荒地穿上一身端正庄严的从二品朝服,在燕亲王季英的含笑相送下踏上进宫的马车——他的父亲为了避嫌,翘了朝会,根本没打算出门。
朝堂上再次议起了北上运粮一事,免不得也又将靖阳公主与太子殿下相争之事重提,一言不合吵闹起来,翻来覆去还是那么几句。皇帝懒得再听臣子们的陈词滥调,直接点名季景西,问他此事宗正司的处理结果。
在众人或看好戏、或不信任、或嗤之以鼻的目光中,季景西平静起身,一字一句,缓缓说出了他反复思索数日的结论。
“回禀皇上,宗正司认为,太子与靖阳公主触犯宫规,罔顾礼法,当罚。”
瞬间寂静。
下一秒,太极殿哗然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