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罚?
这就是宗正司的结论?
怎么说呢,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宗正司是什么地方, 太极殿上不少经历过厉王叛乱一事的老人都很明白,有这么这一个结论也并不意外。他们意外的是这句话竟是由季景西说出口的。
靖阳公主与景小王爷多年来姐弟情深有目共睹,许多得知季景西接手宗正卿一职的人私下都认为他会将此事轻拿轻放, 再怎么浑也不可能将自小护他长大的皇姐拖下水。
结果呢,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狠。
望着殿中央一身暗红朝服、形容俊美的年轻人, 许多人眉头微蹙, 心底发凉。都说景小王爷性情中人,没曾想进了宗正司, 竟也变得如此凉薄无情。
“如何罚?”御案后的老皇帝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季景西说的轻描淡写,“太子杖百,公主杖二十。毕竟是皇室子弟, 脸面犹在,就不当众处罚了, 在宗正司内部进行吧。”
众人:“……”
凉薄?无情?
不存在的。
是谁给了他们勇气生出这种错觉的?
“这、这简直胡闹!”一位老臣愤怒出声, “太子殿下乃尊贵之身, 如何能轻易杖百?!”
季景西回头,认出这位乃是东宫近臣, 在朝为官三十载,是个官场老人了。想着对方也不容易, 景小王爷决定给对方个面子, “那就依您, 少点, 杖八十吧。”
对方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何时说要少点了?!
“竖子无礼!”哆嗦半天,老人家硬是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见季景西又要张嘴,赶忙收回目光,痛心疾首地拜了下去,“皇上!您难道就纵着这黄口小儿殿上胡闹吗?!”
老皇帝脸色也不好,“这‘黄口小儿’是朕亲封的宗正卿。”
老大臣顿时一句话憋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好好一场廷议,如今怎么瞧都有些荒诞。苏怀远见势不对,连忙出列转移话题,“宗正司的判罚自然不是胡闹,但敢问燕世子,既然俱罚,为何一轻一重?这是否有失偏颇?”
季景西凉凉扫一眼自己这位二舅舅,道,“苏相公,您是在质疑宗正司的处断?”
苏怀远嘴角抽搐。他当然知道宗正司是个蛮不讲理的地方,但这朝令夕改犹如儿戏的判罚也太可笑了,一个一百,一个二十,差太远好不好!说好听的是不懂事,说难听,这就是明晃晃的偏袒啊!
“不过算了,看在你我沾亲带故的份上,本世子就给你个理由。”季景西无视苏相公僵硬的神色,一本正经开口,“其一,太子带兵私闯公主府,小了说是兄妹龃龉,大了说那是轻视我朝将领。且不说公主府自有不可乱闯的规矩在,便是按国法,带兵私闯功勋将领府邸,对方可以窥探军事机密为由将其拿下。太子皇兄入朝多年,这规矩他不可能不知吧?那么本世子是否可以认定,靖阳皇姐是在正当反抗?”
苏怀远摇头,“景西,宗正司只管皇族家事。”
“别急啊,这不等着说其二嘛。”季景西撇撇嘴,“其二吧,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一言一行都是我辈榜样,可他在旁人府邸亲自下场与人武斗,武斗就罢了,还没赢,惊动了皇伯父不说,还丢尽了皇家脸面。苏相公,这我宗正司总能管吧?如此判罚,本世子还觉得轻了呢,太子乃是当朝储君,储君失德,只罚他一百杖,已经是本世子看在兄弟份上轻罚了。”
失德……哦豁,这么重的词都说出来了?!
“咳!”远处,听得直翻白眼的苏怀宁苏祭酒实在忍不住,轻声提醒,“不能用‘失德’。”
季景西蓦地一顿,认错的话当场就来,“哦,失言失言。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苏相可懂了?”
懂个屁!
胡说八道。
苏怀远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出言提醒的自家大哥,懒得去想这甥舅二人何时变得这般默契,“照你这么说,靖阳公主不敬储君在先,反抗兄长在后,为何只罚二十杖?”
因为小爷乐意!
季景西撇嘴,“难道苏相公家的小辈顶撞长兄,就得罚挨一百板子?”
……强词夺理!
众人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这景小王爷就是来胡闹来了,双标玩的是一套一套!在太子那里就是储君行为有失,到了靖阳公主这边,轻飘飘一句顶撞长兄就完了?!
你这么任性,你父王知道吗?
怎么不干脆乘风起啊!
“景西!”老皇帝也有点看不下去,出言警告。
意味深长地望着眼前的红衣青年,苏怀远忽然笑起来,一脸的纵容无奈,“皇上,看来景西还没完全把自己看作一个从二品官员啊,他尚未及冠,还是个孩子呢。”
季景西当即脸色一沉,无名之火瞬间从脚底板烧到天灵盖!
对方这话威力太大,一句“还是个孩子”直接就把他所有的结论推翻不说,甚至还质疑了他的宗正卿资格!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另一边,看戏看得起劲的杨霖忽然冷不丁开口,“燕亲王当年领兵平乱时年方十七,便是令郎,官至中书舍人时也不过刚行了冠礼。苏相公,慎言啊。”
苏怀远面上笑容一滞,果断对上自己的老对手,“杨相公这是赞同景西方才所言?”
杨霖神色淡淡,“并不。相反,霖也认为燕世子判罚有失偏颇。霖出言,不过是提醒苏相,话不能乱说。”
“哦?”苏怀远眯起眼,“那照杨相公看来,是远的不是了?”
“是啊。”杨霖漫不经心,“官场之上,不分年纪,只看官阶。苏相公如此轻视一位圣上亲封的从二品宗正卿,霖是否可以认为,你在质疑皇上用人不当?”
大佬吵架,凡人退散。杨霖与苏怀远两人俱是如今最得圣眷之人,权倾朝野,门生遍地,这两人对上,谁都不敢轻易开口,生怕炮火一不小心烧到了自己。
季景西原本还不乐意自己被打断,但见是杨霖,所有的火气忽然就烟消云散,心底还悄么着生出一丝得意——未来岳丈在朝上为自己站台,这代表什么?四舍五入他就是杨家女婿了啊!
趁着两位大佬开火的时机,他一挪一挪地靠近苏怀宁,低声道,“舅舅,杨相公方才是在为我说话?”
苏怀宁冷哼一声,无情打破他的幻想,“想多了,那是看不得老对手占上风的习惯作祟。就你小子,能是仲辽的对手?再让他追问下去,迟早被带坑里。”
苏怀远字仲辽,季景西这还是明白的,但苏怀宁这话他不太爱听,他不管,反正他就当是未来岳丈在为他撑腰了!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朝堂再次因为两位大佬的交锋而重新乱起来,由于季景西是始作俑者,很快话题便再次带到了他身上。苏怀远抓着季景西天真胡来不放,杨霖则针锋相对地攻击他质疑皇上用人不当,等众臣缓过神来,二话不说也相继加入双方战队,不甘示弱地吵了起来。
季景西站在风暴中央,着实难受,但也兴奋不已。凭着苏怀宁为他临时抱佛脚恶补的一番朝中众臣的资料,加上柳东彦这个八面玲珑的小子打听来的各家八卦,言语极尽犀利地踩着对方痛脚,将每个指着他鼻子骂他不懂事的臣子一个个顶了回去。
太极殿朝议,哪见识过这等不讲理的辩法,众人一个个到后来都争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当场上演全武行。
季景西倒好,自知自己四体不勤,往袁铮身后一躲,众人对上威武冷硬的少将军,多大的气也只得憋回去,没办法动手,只能羞恼地隔空大骂景小王爷一派胡言。
因而当温子清白衣款款踏进太极殿时,目睹的便是这么一个堪比闹市口菜场的情形。饶是温少主素来镇定如冰山深海,也没忍住恍惚了那么一下,以为自己不小心迈错了门槛。
老皇帝本来被吵得头都要炸,耐性已经在告罄的边缘,骤然抬头瞧见那一抹白,顿时眼睛一亮,刚想把人招过来,一想对方背后站着的是自己老师,顿时又觉老脸挂不住,胳膊抬起又放下,忽然生出一种让温子青转头走的冲动。
年轻的国师在最短时间内淡定下来,一路分海劈山般闲庭信步地从闹成一团的众臣子中间穿过,走位飘忽,速度极快,转眼间便来到玉阶之下,站定,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让玉阶之上的老皇帝听个清清楚楚。
“皇上,子青来迟。”
“国师请起。”老皇帝虚虚抬手,就着吵闹的背景音勉强挤出和煦的笑,“国师今日怎会来朝议?”
“青有事请奏。”温少主淡淡道,“皇一女大婚的日子已定,特来向皇上回禀。”
话音落,整个殿内的声音忽然离奇弱了下去,而后迅速转为肃静。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国师,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刚才说什么?皇一女的婚期?
皇一女是谁?
……好像是靖阳公主哦!
听到“皇一女”三个字,老皇帝的太阳穴下意识跳了两跳,以为又是一个为季珪与靖阳一事前来的,然而听到后面,皇帝的脸色顿缓——清流啊!
“日子定了?”老皇帝面露喜色,“可是喻之亲自选的?”
温少主点点头,“正是。”
“好好好!”心累的九五之尊没忍住一连说了三个好,“是何好日子?”
温少主面色淡淡,“明年三月初九。”
老皇帝:“……”
等等,之前不是说好了尽快吗?怎么就到明年了?!
似乎看出了老皇帝的疑惑,温少主解释道,“公主大婚,按仪制,明年三月已经很快了。”
皇家规矩虽多,但远不及老牌世家的规矩繁杂。能定在明年三月已经是省去许多手续的结果了,若换成王谢温杨,想结两姓之好,光是走各种程序就得两年以上。
不是温子青故意,实则如今规矩便是如此。更何况皇长女不光是皇长女,她还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是能带兵上战场的将领,议亲的对象又是江右陈氏这样拥有极大影响力的世族,便是一切再从简,该有的东西还是得有。
如今四月,到明年三月,满打满算不够一年,这已经是对温少主底线的最大挑战了。以他看,五皇子季琤、六皇子季琅、安国公府苏奕世子的亲事,那才真的叫一个草率,简直可以说是简陋了。
季氏没底蕴也就罢了,苏家不是世族也不计较,温少主唯独想不明白的是,顾氏堂堂大族,是怎么想不开,让嫡女就这么轻易嫁了的……
季琅难道前途无量?未必吧。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温少主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就再次变回了那个冷冷清清的国师大人,任凭老皇帝再如何纠结也三缄其口不再多说。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令太极殿上众人一时间有些找不到重点。他们忽然发现,靖阳公主也不是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普通公主,人们都只记得她能带兵能打仗是个将才,可惜手中无兵,还没能自立,却忘了,人家还有个江右陈氏的议亲对象……
那可是江右陈氏啊,士林之中极有名声、祖宅在江南,几乎垄断了江南官场人才的陈氏!哪怕她季君瑶要尚的不是陈家嫡子陈泽陈霈之,可陈洛也不差啊!
有江右陈氏撑腰,再攻击靖阳公主,是不是不太好收场?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东宫一派,突然都有些下不来台。方才他们骂的太狠,不仅是季景西,连靖阳公主也批得一文不值,这会回过神来才有些后怕。他们太子殿下如今正是广招贤士的时候,这一下,怕是江右陈氏直接被他们送到对立面了。
幸好季珪不在,不然怕是没他们好果子吃。
殿上弥漫着尴尬,良久,老皇帝才略带疲惫地开口,“此事,到此为止吧。靖阳行伍之人,行事难免冲动。看在喜事将近的份上,便按景西说的罚吧。”
……这就是同意那二十板的判罚了?
季景西挑起眉,下意识望向方才叫嚣得最厉害的那群人方向,果不其然见对方一个个眉头深蹙。
然而还没等有人出面反驳,老皇帝便又道,“不过,宗正司的判罚的确有失偏颇。太子贵为储君,行事虽有失身份,却远不至百杖之罚。景西,你简直是胡闹。”
“……皇伯父教训的是。”景小王爷这会品出味来了,乖乖低头认错。
沉沉扫了一眼殿内众臣,老皇帝的目光在季景西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自己麾下苏杨两个肱股之臣,半晌才拍板,“传朕旨意,皇太子季珪行事不当,罚俸一年,请宗正司家法五十杖;皇长女靖阳顶撞长兄、不敬储君,念其年轻气盛,又无伤人之心,酌,罚俸三年,职降三等,请宗正司家法二十杖,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说完,他望向季景西,“景西,你初接宗正司,这第一桩案,朕很失望。回去好好向你父王请教,官场不是儿戏,太极殿也非你撒泼打滚、意气用事之处。望今后,朕能瞧见你的成长。”
季景西眨了眨眼,恭敬低头,“是。”
“散了吧。”老皇帝摆手,起身离开。
殿内哗啦啦跪了一片恭送御驾,直到对方走远,这才纷纷起身,望向殿中央那抹红衣身影的目光极尽复杂。
季景西今日的行事,可以说是随心所欲,儿戏之至,简直是将自己的喜怒摆在了明面上。可就算是这样,最后居然只被皇上不冷不热地训了两句,就完了?
谁才是真正圣眷浓者,太一目了然了。
皇上这是铁了心的要让宗正司落在这小子手上啊……为此不惜牺牲了太子和靖阳公主,撑腰之意太明显了。
是皇上年纪大了,开始任性行事独断专行?还是景小王爷身上真有什么值得这般维护?
难懂,太难懂了。
人们纷纷神情晦涩地走出大殿,路过季景西身边时,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苏怀远拍了拍他的肩,被对方冷淡地让了过去,也不计较,只笑着说了句好好干。而到了杨霖,后者似笑非笑,望着季景西的目光里有欣赏也有轻嘲。
“小王爷好盘算,恭喜了。”他淡笑着开口。
季景西无辜地眨了眨眼,“晚辈不懂杨相公何意。”
“不用谦虚,欲扬先抑之策用的不错。”杨霖笑道。这小子胆大果敢,仗责一百这等判罚都敢说得出口,难道不是料定了不可能实现?这就跟讨价还价一个意思,先提高价码,再慢慢往下降,无论如何,最后都会比预想的最低限高一些,“你是成事了,伯安可被你吓得不轻。”
季景西下意识望向自家大舅舅,后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得,人家都猜着了。
季景西见状,不再装模作样,笑道,“晚辈初入官场,不懂事,今后还请杨相多多照拂。”
“小王爷可轮不到老夫照拂。”杨霖好笑,“初生牛犊不怕虎,意气风发,不在乎天高地厚,老夫仿佛瞧见了年轻时候的护国将军……这朝中,是该有点新鲜血液了。”
季景西怔愣。
护国将军,那曾是他父王年轻时的封号。这算是夸,还是扁?
他原本还想说什么,然杨霖却不给他机会,挥挥衣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