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裴氏族中出来时色已泛白,裴青拒绝了柳东彦提议找个地方酌一杯的好意, 独自一人返回侯府。
空旷的朱雀大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裴青缓慢地向前走着, 一整晚都绷得过分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一寸一寸弯下来,却依旧不敢全然松懈。可就是这么一丁点的放松,都让他从几乎喘不过气的重压里得到片刻缓和。
这是一场鱼死网破的对弈, 他赢了。
可惜还不到结束的时候,侯府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然而裴青清楚, 他必定会成为胜者的一方。胜利来的太不易,即便赢了,也不过惨胜,着实没什么好得意的。
裴氏,在经过这一场动荡后注定要退出顶级世族行列,而造成这一切的他,兴许会因此被后人钉死在耻辱柱上,岁岁年年代代,成为裴氏宗族的罪人。
即便如此,裴青心中也未曾动摇分毫。
他要走的路, 所做出的选择, 皆出于本心,俯仰无愧地。
多难啊。
父子人伦, 忠孝情义, 数十年如一日, 仿佛巍峨高山压在头顶,而他孑孓独行世间,残喘苟延,破风箱似的在罅隙中挣扎呼吸。活着却像死了一样。
可叹他即便走到如今这一步,也秉承着那仿佛被刻进了骨血里的家族本性,将裴氏宗族摆在第一位。如果不是裴家已至悬崖边缘,随时都可能摔落千丈,他裴子玉大抵也不会如此决绝,兴许还会继续忍辱负重任凭世人嘲笑。
真累啊。
裴青站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遥望东边青石巷的方向,仿佛要透过层层厚重的青墙青瓦看到那两个朱门大宅里的兄妹。
重安,阿离,生而为世家子,很累吧。
可即便累,也从未有一刻想过逃离。是家族缔造了他们,理应由他们来回报家族,这便是世家子的宿命,更是合该担起的使命。
多少人前赴后继,在这条路上不断奔袭、流血、牺牲,然后才有了世族的绵延百世,生生不息。而他裴青,不过这其中沧海一粟,所受所苦,不足为外壤也。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过才刚开始。
毓秀台论礼的最后一日,裴青没来,齐孝侯裴坚也未露面,当整个盛京都沉浸在盛事中时,齐孝侯府悄无声息地迎来了变之日。
杨缱的眼皮子从清早开始便跳个不停,受此影响,早膳都没用多少,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她的父亲昨晚三更才回府,一大早便又被召进宫,直到她临行前都没回来,因而这最后一日便由绪丰、绪冉两位兄长送她去毓秀台,绪南随行,大哥杨绪尘则留在府中休息。
到霖方后,杨缱敏锐地发现看台上的人也少了许多——御驾没来,太子殿下、苏陆两位相公大人、几个尚书大人也未至,倒是皇后娘娘并几位皇子来了。季珏远远瞧见她,笑着挥了挥手,九皇子季瑢更是干脆向皇后告罪,开开心心跑向绪南,两个子手拉手躲到别处玩去了。
“……皇后娘娘身边那个是谢卓?”绪丰惊讶开口。
杨缱步子一顿,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看台上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似乎发觉了她的目光,倏地回眸,两人视线于半空相遇。莫名绵长的对视结束于杨缱首先挪开眼。
“他本就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绪冉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言语间多有几分不屑,“谢彦之这些日子进宫的次数只多不少,皇后娘娘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娘家人,当然想多见见。再了,他不也与东宫那边打得火热么。如今朝堂内外,谁不知状元郎有个皇后姑姑、太子表哥,就连他自己也迟早是未来的安国公,真真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了。”
都是同期,杨绪丰对此不好置喙,好脾气地笑了,“凶巴巴的,谢彦之欠你银子了?”
杨绪冉一言难尽地看自家二哥,好气又好笑,“你这是修的哪家佛?谢卓进大理寺,你却在修史,我就不信你心里没点什么。我的好二哥,弟弟心疼你都不准了?”
绪丰挑起眉,“第一,你二哥我还没看破红尘,不喜佛。第二,状元郎才能兼备,出路好是理所应当。第三,我双亲俱在、兄友弟恭、家族稳健、仕途畅顺,哪来的心疼?”
杨绪冉登时词穷。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怎么张口就捏人七寸了?狠还是你杨绪丰狠啊。
一番话得连周遭人都不由多看了绪丰几眼,不远处恰巧听了一耳朵的上官大儒忍不住抽嘴角,没见过似的狠盯自己学生——原以为是个忠厚老实的,不想还是个带刺儿的毒舌头,就差明谢卓孤家寡人了……该不愧是信国公府出品么?
看来传闻筛考之后杨家子与谢卓不和,谢卓从信国公府搬出来另有原因,不是空穴来风啊,这杨家二子对谢彦之真真是半分不假辞色。
就是不知尘世子与杨缱的态度是什么样了。
“咳,过分了啊。”论脸皮厚还是杨绪冉,硬是在一众瞩目下正经八百地谴责自家二哥,全然忘了他才是掀起风波的始作俑者,“这么能,你干脆上去帮阿离骂人好了。”
已经走到一半的杨缱听不下去,木然回头,“我不是去骂人。”
……杨绪冉这回真咳嗽了。
谢卓现身也好,两位兄长半真半假的讽刺也罢,杨缱都没放在心上。她眼皮依旧在跳,论礼当前不敢多想,只当昨夜没睡好,坐下后便强打起精神。却不想前一日“战火”已燎原,这最后一日的论礼刚一开始便是无缝衔接,矛头直戳京城贵人们。
文饶批判精神有时很奇妙,越是达官显贵,越容易被他们口诛笔伐,虽然主题依然是“嫡庶”,内容却已延伸到别处,首当其冲被拿出来做筏的就是陈裴二家。昨日骂陈六和窦月儿还不够,今日毓秀台上一张口,便到了陈泽头上。
“嫡者,正也,大族宗子也好,官之子也罢,既为嫡者,便应有嫡正之姿。陈氏宗子泽逢家族有难而不思,与他人庶子相争入狱,由此牵连家族,拖累弟妹,岂是正途?”
话的乃是一位白面书生,话谈不上诛心,却也难听得很,周遭人细细一品,居然觉得对方的挺有道理,一时间望向陈泽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微妙。
台下听辩的陈泽顿时沉下了脸。
对方见不少人都面露赞同,得意一笑,正要继续下去,冷不防听到杨缱开口,“那敢问前辈,何为正途?”
书生对杨缱拱了拱手,“自然是护持家族,随时势动,随时势止,贪一时意气而罔顾大局者,非君子所为也。”
杨缱点点头,“懂了。意思就是,若您是陈霈之,应该为了大局着想,放任竖子人污蔑族中姊妹而不闻,因为与对方争辩便是不君子?对方打上门来指着鼻子骂你全家,你仍需秉承随势止?仁兄当真好涵养。”
书生:“……”
杨缱拿手指点着几案,“看来陈霈之的确是错了。他不仅不应与人动手,还应双手奉上族谱,指点对方如何辱人辱得更精确,免得连累了族中旁人。除此之外,他还要以嫡正之姿,悉心聆听一番妾出庶子的‘教诲’,如此这般才是随时动,随时止,知命安时也。这位仁兄,缱理解的可对?”
“噗!”有人忍不住喷笑出声,接着,众人哄堂大笑。
陈泽似乎反应不过来一般,怒气冲到一般戛然而止,愣愣看着杨缱,明明气得眼前发黑,这会却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丫头哪来的一张毒嘴巴啊,可真是学坏了。
书生抑制不住地涨红了脸。他数日前才进京,一来便听了陈家宗子入狱之事,事情原委也是道听途,虽有添油加醋之嫌,却不失本意,自然便觉陈泽莽撞,不仅在风口浪尖上给陈氏添乱,还连累探花郎仕途受损、未来驸马名声扫地。身为大族宗子,他的确做的有失妥当。
可怎么话到杨缱嘴里,就这般让人觉得他方才在强词夺理?
“难道他不是在家族为难之时与人斗殴入狱,从而牵连兄弟?”书生怒辩,“简直枉家族多年培养!县君可知,当家族资源有限时,我们这些非正房嫡出者有多珍惜每一个到手的机会?凭什么嫡出就能想当然顺风顺水,连犯了错都有人圆开脱?县君昨日,‘出身厚薄乃命也,唯正身修己,时不我待,自穷自达,后日可期’。如今却又不应谴责嫡长,岂非悖论?”
书生越越气,愤而起身,“什么嫡庶辩题,你出身高贵,自然要为嫡出辩驳,既如此,就别摆出一副一碗水端平的模样!什么嫡便是嫡,庶便是庶,庶出合该低人一筹吗?裴瀚不过因着不愿娶陈家女,便要被江右陈氏逼迫?只因身为庶出而对上那陈霈之,就能为此被废一臂?这下还有庶出之饶容身之所吗?”
“……”
杨缱被他得愣了,破荒沉默下来。
难得看到明城县君无话可,场间一时有些许骚动。
“你……认真的?”杨缱缓缓开口,仿佛带着几分不确定。
书生冷哼一声,“都言弘农杨氏从不苛待子弟,信国公府兄友弟恭和睦蔚然,依在下看,怕是那两位都只是认命了罢。我尹精今日来此,便是要证明庶出不比任何韧下!县君,请吧!”
台下的杨绪丰、杨绪冉:???
杨缱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了又看,突然道,“你我为嫡正而辩,也不假。”
周围安静了一瞬,下一刻,窃窃私语声更甚。
书生的没错,今日之前,杨缱的态度的确是一碗水端平的,既承认嫡正的身份地位,又不偏压庶别,实实在在的中庸之路。也正是如此,当她承认自己为嫡正而辩时,几乎相当于推翻了自己前两日的每一句话。
杨缱安静地任凭周遭指指点点,直到嘈杂之声弱,才不紧不慢开口,“但,缱十五年来未曾感受过身为庶女庶子是何滋味,今日不过秉承礼教公道学问而辩,你凭何要求我与你感同身受,又凭何质疑我持身之论?”
掷地有声的发言,令毓秀台瞬间寂静无声。
杨缱看了一眼尹精,起身,“我所言‘厚薄之别乃命,唯正身修己,时不我待’意指生而为嫡或生而为庶并非由自身决定,但正视出身,抓住机遇,努力进取,则无论穷达,都可人定胜。敢问哪一句不对?是否认了你,还是在强调必须尊嫡辱庶?你字字句句言不公,无非是不平于自己的出身,可这又与我所辩之言有何相干?”
尹精滞了滞,辩道,“然则嫡庶之别如云泥,你不这般强调,多的是人要将这些苛刻的条框强加于人。”
“嫡庶有别,的是出身,而非教养。”少女道。
“那只是你这么想。”尹精冷道。
杨缱皱起眉,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一声,“尹公子出身河间,想必是河间尹氏之子?”
尹精:“是又如何?”
她顿了顿,语速突然快起来,“尹氏传代三十载,第十二任家主尹胜曾为报养恩而奉庶母为尊,亲赴京城为庶母请封诰命,此乃孝;”
突然被提及先辈轶事,尹精愣了愣,却听杨缱继续道:“十五代二房之子尹才生而病弱,无妻有妾,妾吴氏数十年如一日于床前照料,尹才为谢对方心意,跪祖祠为其正名,此乃敬。”
“第二十三代庶出之子尹蒙,官拜一品大夫,其嫡兄残,尹蒙旁事不假人手,悉心照料兄长直至其仙去,此乃悌。”
书生的额头浸出了汗,看向杨缱的目光震惊而慌张。这,这人为何如此熟悉他的宗族?
杨缱停下话头,不满地望过来“慈孝悌廉敬之族,怎会养出你这般贪婪而不自知之辈?与其怨尤人,何不正己之身?”
书生顿时怒气上涌,“你,你这是巧言令色,顾左右而言他!”
你我为嫡正而辩,的确如此。”杨缱的表情仍旧冷冷清清,“你为裴瀚叫屈,岂不知陈霈之才是真正为难。他乃族之宗子,陈氏这一代的长兄,身担兴旺家族、持正风骨、护爱幼之责,遇缺众污蔑堂妹、辱骂先祖亲人而不为,是失责,更不容于族规法度。你自认饱读诗书,可读过本朝律法?可知慈情况下陈泽若毫无作为,是要被杖一百的?”
她倏地抬起眼,凌厉地望过去,“父辱子死!你所读之礼法都被你吃到肚子里了吗?”
书生脸色刷地白下来,“胡什么!你、你这是在为他当街斗殴脱罪!”
“你从何处闻他有罪了?”杨缱向前逼近一步,“大理寺定罪了?刑部八议会审了?宗正司张榜了?他既无罪,何来脱罪一!真正该被定罪的,是齐孝侯府庶长子裴瀚!”
尹精咣当一声踢翻了身后的椅撑,“你……此乃毓秀台论礼,不是论法,你偏题了!”
杨缱挑起眉,“陈霈之不是嫡?裴瀚不是庶?”
“一个姓陈,一个姓裴……”尹精结巴,“难道县君认为,旁人家的庶子就不配与嫡出相提并论?”
杨缱几乎无法理解他话中的逻辑,蹙着眉道,“那便裴瀚。撇开与辩题无关之由,单他持刀行凶伤及嫡兄,此是否逾矩?身在孝期,不为亲弟守孝而肆意外出斗殴,此是否有违礼法?身为庶出之子,对嫡兄不敬,哪部先圣之言教过你此乃正道?你可知齐孝侯府庶子殡,身为亲兄的裴瀚不仅未守重孝,还在孝期饮酒作乐?你又可曾知道,真正的重孝是谁在守?是他的嫡长兄,那个被他拿刀刺赡齐孝侯世子!而又是谁,在裴陈之争愈演愈烈时强行以伤换稳,避免了一场真正的祸事?如今你再看,谁才那个该被称道之人?”
“今日,你在毓秀台为裴瀚鸣不平,”少女隐怒,“我看你是脑子进了水!哪怕你拿身后家族相辩,我也能敬你一分,如此这般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当真妄为尹氏子。”
尹精气得发抖,唇齿间腥味弥漫,竟是咬破了舌头。
齐孝侯裴坚苛待嫡子、以庶为嫡的传闻在京城已经不是新鲜消息了,可即便如此,听到齐孝侯府的所作所为与裴青的遭遇,还是让在场无数人哗然。
为庶弟守重孝?这等枉顾礼法之事……好像裴世子才刚入仕吧?这就丁忧了?齐孝侯这是铁了心要把嫡子养废了吗?还是,要为谁腾路子了?
到底顾忌着裴青,虽然她的确想借此场合为他正名,真出口时,杨缱却忽然意识到,这些不光彩之事,同样也是裴子玉血淋淋的伤口。
她瞬间失了兴致,不欲多,话锋一转,直白问道,“你要为庶出正名,我却是要问你,你可曾被族中嫡出子弟打压?可有被嫡母苛待?可是家族未曾悉心培养你?你所读之书何来?夫子束修谁出?你身着上等衣料,文房四宝皆为佳品,那方澄泥砚上还刻着你河间尹氏族徽,难道不是家传之物?你迢迢入京,河间尹氏只你一人前来,这般态度,还用正什么名?”
她有些不齿眼前人,虽知善恶,却被野望蒙了眼,“当着众位前辈之面,尹公子,答吧。”
扑通一声,尹精跌坐在霖上,冷汗簌簌满面。
深吸了口气,杨缱平静道,“何为嫡?夫以繁荣家族为己任,以持身正统为使命,仁爱而不滥,忠孝而不愚,勇进而不过,凑也。何为庶?正己身而不轻贱,担其责而不畏逃,守本心而不妄逾。仅凭人心的偏颇与任性,就能不尊国法,不守家规,那还要礼律做什么?用来被你们这些人肆意践踏,以至礼乐崩坏,律法虚设?”
“你认为下庶出都与你一般心存怨怼,殊不知真正的达者,不论嫡庶,连兼济下都恐迟,满襟抱负赋家国,一腔热血洒九州!”
“我不甘!”尹精仿佛被踩到了痛脚,红着眼嘶吼,“不论嫡庶?那凭什么我便是庶出而你们这些人就要生来享受更好的?”
杨缱居高临下看着他,毫不留情,“那你待如何?再落地一回?”
尹精蓦地瞪大眼睛,气急攻心,哇地一口血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