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 不知站了多久的老皇帝望着昏迷的尹精被人抬下去,忽然向身边壤, “你,明城最后那几句话, 是给谁听的?”
宰相陆鸿顿了顿, 答, “臣愚钝。”
“别装, 让你就。”老皇帝白他一眼。
陆鸿尴尬开口, “大概, 是给皇上您听的吧。”
老皇帝笑了一声, 半晌才幽幽感慨, “仅凭人心的偏颇与任性, 就能不尊国法,不守家规,那还要礼律做什么……明城这是在为那子求情啊。”
想到今早被急召入宫之事, 陆相公神色复杂。
谁能想到, 不过短短一夜之间,齐孝侯府就换了人主事?裴青那子当真是不动则已一鸣惊人,出手之狠辣,连他这浸淫官场数十载的人回想起来都感到心悸。
裴世子, 不,兴许没多久就要换个称呼了, 不愧是裴坚的亲儿子, 哪怕父子之间隔阂再深、仇恨再大, 那血脉里流淌的狠劲却仍是如出一辙。更可怕的是比起其父,裴子玉还多添了一份周全,让人不得不高将他高看。
先是以暴制暴拿下宗族,再回过头来清洗齐孝侯府,于睡梦之中雷霆万钧拿下阖府之人,态度之强硬,手段之可怕,简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如今齐孝侯裴坚中风昏迷,裴瀚断了一臂,窦月儿、裴秀秀、裴瓒母子三人被囚,整个齐孝侯府闻风丧胆,悉数倒戈。
按理,像裴青这样近乎“弑父杀亲”之举,皇上是万万忍不得的,可没等侯府变的消息传出去,这位裴世子便亲自入宫请见,一纸认罪书递到御前,不仅认下了前阵子朝堂上裴氏被攻讦的所有罪名,还大义灭亲,亲手将庶弟裴瀚这些年仗着侯府声势做下的一例例草菅人命、奸.淫.掳掠之恶事,连同罪证一起交了出来。
陆鸿至今都还记得,皇上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裴青刹那间从一个企图逼迫父亲放权让位的野心家,摇身一变成了为保家族根基、朝政清明而忍辱负重的清白世子,以牺牲裴氏在朝堂的大半势力为代价,彻底灭绝了皇上坐看裴陈内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之算。
此一招以退为进,当真够狠,也够聪明。
到了这一地步,皇上已经不可能再动裴氏了,不仅如此,连江右陈家都侥幸捡了便宜,悻悻在火烧燎原之前从旋涡里退出去。
陆鸿不信这其中没有裴青与陈氏的联手。
裴坚何人?想当年也是威风赫赫的战将军,战场上凶厉狠辣,令人闻风丧胆,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莫是陆鸿,想必许多人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御医裴坚气急攻心,加上早年战场留下的旧伤复发,这才导致中风,即便人醒过来,也会从此不良于行,彻彻底底成为废人。可陆鸿却本能地觉得单单如此还不至于打倒一个战将军,一定是裴青做了什么,才令裴坚彻底无法插手裴氏。
他想到了裴青这些年结交的好友们。
燕世子季景西如今远在漠北,可他的嫡系手下柳东彦却在京城,燕亲王府与宗正司定然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还有太医孟斐然,这位孟氏少主年纪轻轻便尽得国手真传,想让一个气急攻心、旧伤复发的人中风,不是难事;
再有,袁少将军、司校尉想必也在其中出了几分力。裴氏祖宅与齐孝侯府发生这等大事,却无丝毫消息传出来,禁军、金吾卫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若是无人阻拦,事关侯府,又正是裴陈之争白热化之时,盯着裴家的人只多不少,怕是消息早就传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那些走马逗鸟舞剑赏乐的公子哥们都长大了。
前有裴氏宗族支持,后有岐山姜家为后盾,裴世子注定要接掌裴氏,便是皇上再不愿,裴氏改朝换代也已注定。好在此一役皇上也并未吃亏,能让裴氏伤筋动骨,没有百年时间缓不过气来,已是能够接受的结果。
更何况,裴陈争斗到现在,看似裴氏输了,实则两败俱伤,江右陈家也没落到多少好处,实力折损得厉害,虽然勉强保住了一等世族的荣光,内里却千疮百孔,势必休养生息。
虽然不知多少人都暗暗盼着这场风波早点过去,可真当一切尘埃落定,反而令人唏嘘。
“不知皇上有何打算?”陆鸿问。裴青如今还跪在勤政殿里等待着下一步的发落,能否成事,只差最后一步。
老皇帝遥望着毓秀台方向,好一会才意味不明道,“明城所言,也不无道理。”
尽管裴青手段过激,看似踩着礼法边缘危险舞蹈,实则每一步都有迹可循,有礼可遵,有法可倚,便是闹到人尽皆知,今日杨缱于下人面前的一席话,也能成为他开脱的倚仗。
裴坚不尊礼法、妄图以庶为嫡在前,纵容子嗣作恶、族人枉法在后,他这个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公然站到他这边,否则岂不是在质疑国法?
杨家女上毓秀台,的的确确是为了裴青。
陆鸿不由也望向远处台上那抹纤影。原来杨霖这个宝贝闺女竟也是在帮裴青么?且还是走了这样一步光明正大的棋招,以如此浩大瞩目的方式来为他正名……
老皇帝深邃的眼睛里透着复杂的光,半是感慨地开了句玩笑,“杨霖真是养了个好闺女……这等才情胸怀,可堪为后了。”
一句话的陆相公悚然一惊,险些失态。
老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深想,果断转身,“走吧,回宫。”
毓秀台第三日的论礼,最终以杨缱将人骂到吐血而宣布告终,而她当日的那一番话,也在最短时日内传遍了整个盛京城,在各族各家、文人士子之中引起轩然反响。
可没等人们更进一步去讨论明城县君当日之言,接踵而来的消息便震得整个京城侧目——齐孝侯裴坚,因得知自己捧在掌心疼的庶子徇私枉法做下种种恶事,罪证俱全,锒铛入狱,而怒极攻心病倒在床,世子裴青正式接掌侯府事务。
大理寺立案,没多久便牵扯出裴氏其他身有官职的族人在任期间的无数渎职之行,不敢独断,以至上秉听,皇上震怒,下令彻查,以吏部侍郎裴桦为首,数十裴家子弟纷纷落网。
世子裴青为表忠心,大殿之上自割血肉以证清白,同时大义灭亲,亲将一应罪证承上,开祖祠为罪人除名。皇上念他一片赤诚,赦免了裴氏株连之罪,只夺了裴青的官职,命其整顿家族,闭门自省。
裴青前脚回府,后脚圣旨便到,曰齐孝侯裴坚重病在身,命裴世子代行其父之劳,待他日齐孝侯百年,正式继承爵位。
君王制衡,棍棒与甜枣并行,收拾裴家的同时又给了裴氏后路,却是许多人都想不到的。眼看这位世子爷将来注定要成为一品军侯,那些暗地里妄图对裴家落井下石、墙倒众推之人都不得不悄然收起爪子,虽可惜,却还是放弃了瓜分裴氏的想法。
而裴青领旨谢恩后便吩咐闭门谢客,直到刑部发文,宣判裴瀚流刑三千,其他裴氏子弟夺官的夺官,抄家的抄家,齐孝侯府的大门才终于再次开启。
盛夏已至,今年热得出奇,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热浪里,空气中都带着恹恹的情绪。宫中那位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并未选择去行宫避暑,上行下效,后宫众人与大官员们也都只好乖乖留在京郑国子监南苑书房破荒放了整整十日的消暑假,比年节时都多,也着实是被接连中暑的娇贵学子们闹腾怕了。
孟斐然把袖子高高捋到肩,一边啃着井水镇过的瓜果,一边时不时往楼下看,仿佛在等着什么。曲觞楼的包厢里四角都放着冰,倒是比外头凉快,杨缱却还是一副要热昏过去的模样,手里握着一枚寒玉珏,灵魂出窍般端坐在杨绪尘身边。其他人比她好不了多少,一个个懒洋洋歪着,唯有尘世子依然霁月光风,连汗都没见,穿着比旁人都厚的春衫,还有力气为自家妹妹打扇。
这种时候杨绪尘这畏寒耐热的体质倒是破惹人羡慕。
“欸,来了来了。”孟忽然出声。
袁铮一个鲤鱼打挺从竹席上起身,顺带拉了一把季珏,柳东彦也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跟着跑到窗前往外探,未见其人先闻马蹄声响,而后才看清楚马背上一袭白衫的裴青。对方从宫里来,今日是他去兵部报道的日子,接的是父亲齐孝侯的摊子,虽无实职,差事倒是要先熟悉上手了。
裴青动作利落地跳下马背,马被带去后院,人则大步流星地踏进曲觞楼,转眼便大汗淋漓地进了包厢,“邪了门儿了,这儿是要下火吗?热疯了!”
“先把信交出来!”孟斐然等不及地跑到跟前,对着人上下其手。
“边儿去,别动手动脚的,热不热啊。”裴青嫌弃地推开他,随后从袖笼里摸出封着火漆的信丢过去,“拿走拿走。”
孟如愿以偿地接了信,不计较他那恶劣的态度,回到坐席拆阅起来。
裴青则连着灌了三杯冷茶才勉强消了暑气,动作自然地坐在杨缱边上,一边恬不知耻地蹭着杨绪尘打扇,一边道,“信我还没来得及看,是随着呈给皇上的折子一起走的八百里加急,折子我没动,留兵部了。这里头应该不止一封,你看清楚再拆啊。”
“行了,你放心吧。”孟斐然埋头道。
封口子的火漆有融的迹象,但显然还是完好的,孟斐然三两下拆了信,瞥了一眼,果断丢过来两封,“重安,缱妹,这你俩的。”
杨绪尘不意外地把信接过来,动作不紧不慢,这厢信才刚拆开,那边几人已经凑成堆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杨缱也拆了信笺,她的这份只有薄薄的两张纸,每一张着墨都不多,头一张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极为端正的字迹。她愣了一下,脑海中立刻分辨出这是谁的笔迹,不禁大为惊讶——
怎么是温喻?
她连忙去看第二张纸,瞧见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狂草,心中这才定了定。
再次翻回温喻的信,上面只写了两件事,一则他不负所托,顺利寻到了子归的家人,二则,因漠北情况有变,恐回京行程拖后,让她莫忧莫急。
杨缱有些在意他所言的“情况有变”,蹙了蹙眉,继续看第二封。然而这封更为简短,只有三句话——
【一切安好,归期未决,莫忧。】
【闻佳人毓秀台风姿,恨不能亲见。】
【昨夜梦中惊醒,难寐,原是思念已成疾。】
少女不动声色地合笼信笺,红晕悄然爬满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