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疾步走出侧院, 她步子迈得又快又大,皮靴在回廊上踏出声声急促的响动, 一身甲胄未卸, 掩在锁甲下的伤口在动作间隐隐作痛, 却丝毫顾及不上。
她不敢确定,全凭一腔直觉,直到穿过石拱门,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一抹纯白披风的清癯背影,才蓦地站住脚,呼吸陡然停了下来。
那个背影极其熟悉,多年来不知被她描摹过多少遍,只消看一眼便能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对方不紧不慢地收回了研究檐角纱灯的视线,以一种在靖阳看来从容到近乎缓慢的速度转过身。满院悬挂的纱灯将府衙前院照的灯火通明, 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薄晕,就连记忆中永远透着病气的苍白脸庞都因此多了几分暖色。
面对靖阳满脸写满的震惊, 对方并不急着开口, 而是先将她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 透过所见一条条印证心中猜想, 然后才说了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伤好了?”
“……尚未。”靖阳于怔愣间回答,甫一开口, 先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了一下。
听到这个还算诚实的答案, 对面人似是有些满意, 又有些嘲弄地勾了勾唇角, 还没等他说什么,靖阳又略带急切地补充,“不过已经好了许多,大夫说只要不轻易动武,再养三五月就能与平日无异,不会留有后患。”
青年不由挑起了眉。
简短的两句对话让鼓噪得过分的心跳迅速平缓,靖阳从震惊中脱离出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疾步上前,激动,却不自觉带上几分斥责地开口,“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你出京,信国公可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你大病初愈,身子怎能承受长途跋涉?此处是何等贫瘠之地,为何要来受苦头?”
一边说着,她飞快出手握住眼前人过分削瘦的腕子,果不其然入手一片冰凉,登时又是一阵气急败坏,二话不说解了披风往他身上裹。
八风不动地任她动作,辛苦多日终于站到想见之人面前的杨绪尘微垂下眸,看着眼前人近在咫尺的鼻尖,极有耐心地等着她颤着手指将披风系带打出一个差强人意的结,这才抬手攥住她。
靖阳讶异抬头,却在下一秒措不及防地被人猛地往前一拉,紧接着唇上便是一痛。
杨绪尘攥着她的力道超乎平常地大,吻又深又重地压上来,如海般翻涌的情绪裹狭着秋夜入骨的寒气铺天盖地倾泻而下。靖阳只惊讶了短短一瞬便回神,不甘示弱地环上他的颈,用力加深这个吻。
仿佛找到了宣泄的闸口,他们吻得并无章法,却动情投入,而这亦是两人表明心迹后第一次漫长且充溢各种深重情绪的亲吻。好一会两人才堪堪分开,急促紊乱的呼吸晨钟暮鼓般在耳边不断放大,混杂着清晰的心跳,组成了这一刻周遭过分的沉默。
剥离镇定持重的外壳,杨绪尘终于在靖阳面前无可避免地显露出一丝隐藏于内里的尖锐与危险,他扣着怀里人,抵着额,唇齿断续相接中倾泻出□□的威胁之意,“……季君瑶,是不是我不亲自来一趟,你永远都不会亲口告诉我你受伤了?”
已经气到连名带姓喊人的地步了?
靖阳僵了僵,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对上他眼底的滚滚暗色,不得不讨好一笑,“怎么会!我是那种人吗?尘儿你误会我了,真的!诶你看,要不咱们进屋说?这外头挺冷的,漠北这天就这样,一到晚上就冷得过分,可别冻坏了你……”
杨绪尘定定看着她,还停留在女子颈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露在外的肌肤,激得靖阳头皮阵阵发麻。他毫无预兆地笑了一声,忽然单手拨开她的领口,手指灵巧地往衣襟里一钻,在她猛然一抖中轻飘抹过肩头颤栗的肌肤,而后迅速撤离。
瞥了一眼指尖沾染的赤红血色,杨绪尘眼底终于浮现出明显的冷嘲,“……好了许多?”
靖阳公主理亏地抿住微肿的双唇。
行吧,伤口开裂,的确是她不争气,被抓个正着也的确让人无话可说。
……
偏厅里,温子青面无表情地放开季景西,在对方冷漠的注视下淡然开口,“幸也,暂未发现染病征兆。”
还好!
厅内几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杨缱放下心头大石,感激地望向温子青。两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中间忽然被横插一杠,却是季景西一把将杨缱拽到自己身边,“没染病是爷自己防范得力,你对他表达什么感激?”
杨缱不得不收回目光,对上季景西却又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
“……不敢。”景小王爷咬牙切齿地认怂。
温子青的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大喘气地说完下半句,“不过,以防万一,燕世子这几日还是继续深居简出为好,轻易莫要靠近他人。其他进过城外营地之人均要实施隔离,府衙内也应即刻开始焚煮艾、柏。”
季景西:“……”
杨缱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被抓得死死的腕上。
季景西默默咬紧后槽牙,不但没松手,还抓得更紧,“多谢国师提醒,府衙内焚煮艾、柏本世子同意了,不过太医也说过,此疫病潜伏期只三日,三日不发病便是无碍。国师对本世子的担忧,本世子心领了。”
他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楚,温子青直直看了他几息,微微颔首算是勉强接受。
季景西在这场交锋中小胜一筹,得意地收回目光,一转头,却见杨缱一脸赤诚,“温喻的医术不比太医院太医差,他既这般说了……”
这话听得人简直气冲天灵盖,景小王爷一脸不可置信。敢情他全副武装地见了新任太守一炷香,又清减断食三日洗刷感染嫌疑,到头来都是做的白工是吧?
“到底站哪边啊你。”他好气又好笑。
杨缱一头雾水:为何我就非要在你与温喻之间选一个站边了?你到底在跟他计较什么?
“行行行,听你,你说如何便如何。”季景西妥协,“明城县君有令,本世子莫敢不从。”
裴青实在看不得他这副狗腿样,开口转移话题,“对了,殿下方才走得如此匆忙,你们谁知道是怎么了?”
话一出,果然吸引了几人注意,纷纷望向季景西,等他给个说法。后者这才想起还有件紧要之事,脸色微变。
半晌,季景西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应该是有客临门,皇姐去见了。”
结果最后他们也没等到临门之“客”,靖阳一去不返,几人不敢擅自打扰,只好各自离去。
直到第二日清晨,杨缱才在前院政务厅见到了那位“贵客”,当场被震得无以复加。
“……大哥?”
晨光熹微中,杨绪尘身量挺拔,立于廊下,眼眸弯弯地望过来,“嗯。”
杨缱倒吸一口凉气,确定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当即便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至人面前,激动异常地抱住来人,“真的是兄长!”
杨绪尘被扑了个满怀,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她,眉眼间布满笑意,“是我。”
杨缱兴奋得忘形,直拉着他不放,“大哥何时来的?身子可还好?近来有没有好好吃饭喝药?阿离好高兴啊,居然能在此处见到兄长!”
“好,大哥一切都好。”杨绪尘纵容地任她闹腾。
让人在面前立好,他仔细打量着眼前人,细心为她扶正发髻上的玉簪,好一会才心疼地皱眉,“瘦了。”
杨缱眼圈红红,却还是一个劲地把脸往他肩里埋,声音小小地撒娇,“还黑了呢。不过阿离无病无灾哦,康健着呢。”
“我家阿离受苦了。”杨绪尘叹息着拍着她的后背,他们家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娘,自小到大何曾有过这么长时间的清苦日子,“不过瞧你精神如此好,大哥也放心了。”
少女扬起小脸,“我一切都好,这段时日还学了好多东西呢。”
“那就好。”杨绪尘正经八百地点头,“可以暂且留季景西一命了。”
杨缱:“……”
正乖乖听话在自己院子里“深居简出”的小王爷:……怎么突然鼻子有点痒?
把人迎进屋内,杨缱殷勤地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嘴上一刻不闲,“大哥是与季珏等人同行来漠北的吗?父亲母亲可知你出京了?一路可有什么波折?”
杨绪尘好脾气地一一作答,“的确有受七殿下与武义伯的照拂。你多日不归,大哥终究是不放心,临行前已是征得父亲同意了。”
“大哥也太不重视身子了。”杨缱心疼的不行,“京城至漠北路途遥远,即便放在平日也太过奔波了,您大病初愈,怎能受这般苦?更何况如今北境受灾严重,沿途还有不少疫区……昨日我才听闻赈灾队伍出了事,即便您如今好好的,阿离还是后怕。”
杨绪尘的病乃是胎里带出来的,天生孱弱,以前病的最严重时连床都下不得。距离他上一次走出京城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别说是漠北,便是他说想出京走走,整个信国公府上下恐怕都得提心吊胆。
一想到他就这么来了漠北,杨缱就后怕得心都要跳出来。
“哪有你说的那般可怕?”杨绪尘好笑地点她鼻尖,“你大哥我可是比你舒坦多了。”
信国公府世子离京,怎可能悄然无闻?自然是大张旗鼓,随行众多,杨霖恨不得搬空半个国公府为他保驾护航!他当然也不会昭告天下自己要来北境寻人,行的还是杨缱当初掩人耳目的
路子,对外宣称至崇福寺避暑清养,为此皇上还特地给了他恩旨。
只不过离开崇福寺时,他已不再是信国公府世子,而是一支庞大“商队”的少主。
“商队”离京的时间比赈灾队伍早了近半个月,然而即便如此,最后也还是没能比季珏等人快多少,入北境府没多久便遇上了。于是他便也顺势接受了季珏的同行之邀,大大方方地借“天子特使”的东风。
赈灾队伍里有信国公世子,自然一路行得格外小心,索性彼时离平城也没多少距离,倒也不会耽搁赶路。
他身子骨不好,人尽皆知,一路上季珏与新任北境府太守都恨不得将他当精贵的易碎品供起来,一丁点苦累不敢让他受,吃住都是最好的,比季珏都要精细。若说整个赈灾队伍里谁最不可能染上疫病,那必然是杨绪尘。
即便如此,谨慎起见他也喝了一段时日防疫的药汤,经太医确认后才入的平城。
不过长途跋涉对杨绪尘来说终究还是勉强,之所以昨日不见杨缱,也是因着他有些低烧,怕她担忧,不得不休息一夜,缓过精神才来。
“大哥来漠北,是不放心靖阳姐姐吗?”杨缱问。
提到靖阳,杨绪尘唇边的笑意微敛。
不论是最早收到她与季景西受伤的消息时也好,后来杨缱到平城后送回的信也罢,虽都在说靖阳一切安好,可终究比不得他亲眼所见。
也正是由于他昨夜亲眼见了她身上那几道致命的伤痕,才得知看她当时有多危险,又是受了多大的苦才捡回一条命。
“不放心她是其一。”杨绪尘淡淡,“此行漠北,大哥还有一事要做。”
“何事?”
青年抬起头,温和却不容拒绝地直视着眼前少女,“阿离,你该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