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小朝会, 杨霖出门时天还是黑的,他走没一会, 慈凤殿便传了话来, 说是太后娘娘昨晚旧人入梦, 想起了杨缱, 唤她进宫说说话。
匆匆收拾一番,杨缱便与父亲前后脚进了宫门, 抵达慈凤殿时, 天光才刚熹微。
太后竟真只是与她闲聊,而非她来时想的那样事关前几日国子监的闹剧, 这让杨缱精神稍稍放松了些。自打上次见过季景西后, 她着实过得不□□稳, 实不想走到哪都被提起此事。
她陪越太后用了早膳,之后又陪对方下了会棋, 觉着差不多了,正打算循着眼『色』告退,外头忽然禀告皇后娘娘到了。杨缱登时将嘴边话咽了回去,乖乖立在旁给人见礼。
后宫早有传言太后与皇后面和心不和, 两人素来无事不常见面, 越太后似乎也很诧异对方为何突然造访, 好在寒暄两句后, 谢皇后说明了来意。
“派去楚王府与燕亲王府的太医今早来回话了, 臣妾觉着此事该来跟您说一声。”谢皇后招手让人奉上医案, “都是外伤, 太医说珏儿已无碍,倒是景西昨儿半夜又发了热。他伤不重,却是反反复复,所以媳『妇』做主让小孟太医留在王府,以便就近照料。”
杨缱在一旁听着,微微垂下眸子。
季景西是如何顶着旧伤在雪地里跪了两日,又是如何在九峰山卧床养病的,别人不知,太后却很清楚。他身子骨未好,看着太平,实则内里一堆隐患,半夜发热真不让人意外。越太后瞥了一眼身边装鹌鹑的少女,接过医案翻看,而后对谢皇后颔首道,“你做得很好。”
谢皇后执礼,“都是臣妾该做的。正好趁着养伤,也让两人冷静冷静,都不是半大孩子了还闹出这等事,有损皇家声誉。”
想起季珏与季景西,越太后面『色』也有不愉,“皇上那边是何章程?”
“只听是罚了闭门思过,具体如何,臣妾还不知。”谢皇后脸上的表情极淡,说起皇帝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这对夫妻早在十年前便感情破裂,时至今日都没转圜的迹象。
婆媳俩话不投机半句多,正事说完后便各自安静下来,气氛尴尬又僵硬。杨缱艰难顶着两位贵人时不时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保持着沉默。见她这副模样,本欲想说些什么的太后也没了兴致,摆摆手示意两人可以告退了。
谢太后从容地起身行礼,之后目光一转落到杨缱身上,像是刚瞧见她一般,“瞧见明城,倒是想起一事来。”
杨缱连忙正『色』,越太后也看了过来。
谢皇后左手搭在了右手腕子上,淡淡道,“八皇子忌日将至,母后也知,媳『妇』往年都会手抄经书送去崇福寺,今年因着四方朝会耽搁了几日,原想着时间足够,不巧前日伤了手……早听闻明城写的一手好字,不知可愿帮本宫这个忙?”
她如此正大光明地当着面提出,杨缱断无拒绝之理,乖乖应道,“臣女愿意。”
越太后的视线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沉默片刻,也点头,“既然皇后手伤了,明城你便去吧。”
杨缱恭身应下。
从进门到现在,谢皇后的面上总算有了一分笑意,却是稍纵即逝,“那便不打搅母后,臣妾这便告辞了,明城随我来吧。”
出了慈凤殿,杨缱跟着皇后回荣华宫,刚进院便有人禀报太子孺人与六皇子侧妃来请安,已在殿内候着了。谢皇后点点头,交代了两声便将杨缱留给了宫人。
她向来是这般清冷『性』子,杨缱也见怪不怪,随宫人去了偏殿,原以为是将经书带回去抄写,谁知进去一看,桌案、经书、笔墨纸砚均已准备妥当。宫人见她怔然,出声提醒,“县君,请吧。经书有些多,早些开始,也能早些抄完。”
杨缱看他一眼,迈步走进清冷殿内,在案几前坐下,膝盖刚触席便不由蹙眉,凉气顺着薄薄的垫子直钻骨头缝,竟是与直接跪在青石砖上没什么不同。
她捏了捏一路来冻得冰凉的手,从高高一摞的经书中拿下最上一本,摊开,执笔,刚要落墨,又回头瞧了一眼那宫人,后者仍旧立在门口,呆呆木木的,似乎打定主意要看着她抄写才放心。
“此处……不常有人来?”杨缱问。
那小太监愣了愣,拍着脑袋恍然大悟,“县君恕罪,今年天冷的急,此处地龙还未来得及修缮,这个时节有些凉,奴才帮您找个火盆子来。”
“多谢。”杨缱颔首。
小太监一路来到前殿,刚入内,温暖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与冰凉的偏殿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殿内,谢皇后坐上首,太子孺人苏襄与六皇子侧妃丁语裳一左一右位于下,后者还将小殿下带了来,正在『奶』嬷嬷的伺候下乖乖吃点心。三人不知先前在说什么,皇后面上带了笑,显然心情不错。
小太监定了定神,近前跪拜,“回禀娘娘,明城县君那边已经开始抄经了,只是偏殿……”
话未完,苏襄打断他,“这就开始了?缱妹妹做事可真利落!”
小太监:“……”
“她这点倒是不错,实诚。”谢皇后点头。
苏襄笑起来,“旁的不说,缱妹妹的字的确是好。母后有所不知,如今外头可是千金难求她一字,谢寺正府里那幅‘明心帖’,鉴宝会上已经炒到了五千两不止,无奈谢寺正捂得死死的,不舍得出手呢。唉,到底是自家师妹的字,青梅竹马的情谊可不是金钱俗物能比。”
谢皇后听出苏襄似乎有意将杨缱与谢卓并提,抬眼看了看她,并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而是道,“温解意教了个好学生。”
苏襄眼眸动了动,深明点到即止的道理,接道,“却是温师无福了。”
丁语裳掩唇噗嗤一笑,“孺人何必艳羡谢寺正?你手上不也有杨四的赠字么?”
“我?”苏襄愣,“我怎么会有?”
丁语裳眨眨眼,“就是那封随着古琴一起送去东宫的致歉书呗。”
苏襄滞了滞,想起自己被杨缱拐弯抹角骂小家子之事,气得脸颊羞红,刚要怒,丁语裳却目标一转望向谢皇后,“母后,可是有许多经要抄?可需媳『妇』也帮着抄一些?”
谢皇不冷不热地睨了苏襄一眼,她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算不得喜欢,但比起苏襄,”来路不正”的丁语裳更不得她心,“不用。抄经定心,抄上一日,磨磨『性』子也好。”
苏襄一听,心里顿时舒爽了,倒丁语裳反应慢半拍,“……母后这是在罚她?因为楚王与、与那谁动手打架一事?”
谢皇后不悦,“何来罚?此事也是得了慈凤殿准的。”
丁语裳自知失言,连忙赔笑告罪,心里却是泛起波澜,抬眼看看对面的苏襄,将冷笑咽回肚子。
她当年钦慕燕亲王世子季景西的事,京城上流不少人知道,虽然其后她自知嫁季景西无望,搭上了六皇子,但到底提起季景西还是会尴尬,语气里有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意难平。不过同是嫁于皇子为妾,丁语裳觉得比起自己,她更看不上苏襄。
苏襄自诩尊贵,又是南苑十八子出身,目下无尘,眼高于顶,顶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多年,心高气傲之极。丁语裳成为六皇子侧妃的来路不正,苏襄一直瞧不上她,妯娌二人关系并不好。都说女人懂女人,丁语裳看得出她对太子并无多深的情谊,反倒出嫁之后依然关注着七皇子季珏,每每看向季珏的眼神简直柔情似水得令人恶心……
此人多妒,却藏得极好,杨缱之学才堪称南苑书房之首,毓秀台论礼之后更是名声大噪,那时苏襄“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呼就已经很少有人夸了,加上这几年季珏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心怡杨缱,苏襄简直要把杨缱讨厌到了骨子里,巴不得她栽个大跟头,甚至连谢卓都搬出来,想利用皇后对谢卓的重视搅和了杨缱与季珏。殊不知,谢皇后再看重谢卓,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拉他与杨缱的红线,毕竟里头还牵扯到一个虽然混不吝,却极得圣宠的北境王。
丁语裳唯一不解的是,为何苏襄明明已经嫁给了太子,却还惦记着季珏?难道她真觉得,她与季珏还能成事?
这天下,可没这等兼得的好事。
婆媳三人话已说到了最近京里流行起来的花样,闭口不再提杨缱。还跪着的小太监实在找不到机会『插』话,只好默默退出去。没消一会,丁语裳走出来透气,瞧见他,先是怔了怔,而后朝他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连忙上前,低低请了声礼。
“你方才在里头话没说完,是打算说什么?”丁语裳问,“别想着隐瞒,从实招来!”
“是!”小太监抖了抖,“奴才本想说,偏殿阴冷,是否给县君添个炭火取暖……”
“偏殿阴冷?”丁语裳沉默片刻,轻声道,“知道了,下去吧,嘴巴严实点。”
小太监更『迷』茫了,“那,炭火……”
丁语裳凉凉瞪他一眼,“本侧妃怎么知道。”
皇后打定主要要磨杨缱『性』子,苏襄又故意不让人把话说完,摆明了想整人,她一个侧妃,对方又是与她不睦的杨四,犯不着多管闲事。
对于杨缱,丁语裳本能还是有些怕,到底没敢落井下石,但也不会上赶着做好人,索『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算仁至义尽了。
杨缱一本经抄完,没等到火盆子,这偏殿冷得过分,手指头都冻得僵硬,索『性』起身走动两步,推门而出,却发现偏殿外竟无一人留守。
她挑起了眉。
虽然早知那两人闹一场必定会牵连她,但没想到,逃过了太后,却没逃过谢皇后。
殿内堆积的经书至少有二十部之多,哪怕连续不停抄上两日也抄不完,杨缱开始后悔今日进宫没带多带一个谢影双了,也不知她今日还有没有机会走出宫门。
“小姐,这太过分了!此处这般阴冷,再待下去迟早会冻坏的!”跟来的玲珑气得眼眶发红,“奴婢去找皇后娘娘!”
杨缱拉住她,“不急,再等等。”
然而又一个时辰过去,偏殿依然无人前来。玲珑实在沉不住气,出去打探一圈,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她气得说话都发颤,“小姐,外面不仅无人理会我们,甚至还加守了廷卫与宫人……为何会这样?这摆明了是在囚禁我们!”
杨缱往外看了几眼,果不其然看到了比先前更多的人看守,蹙眉思忖片刻,叹,“此事是我亲口应下的,事关皇子忌日,不可轻举妄动……你找机会传消息出去,今日恐怕要劳驾母亲亲自来接我一趟了。”
“可您一人在此……”玲珑不放心,在她看来,这荣华宫简直是个龙潭虎『穴』。
“我能有什么事?”杨缱摇头,“去吧,小心些。若是来不及出宫,便去找袁铮。”
玲珑点点头,用力搓热手心给她暖了暖冰凉的指尖,认真记下了她家小姐接下来的交代,而后转身离去。
杨缱目送她平安出了角门,又在外站了一会,这才返回殿内重新开始抄经。既然荣华宫有意刁难,那经书抄得少了也不是,会被说偷懒,抄的太快也不好,显得毫无诚心,的的确确是个磨人心『性』的差事。好在她这几年已习惯了消磨时间,并不觉枯燥。
那厢玲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避开人溜出荣华宫,一路上提心吊胆地往正阳门方向走。信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太极门,离荣华宫极远,可此处却离外庭近,玲珑稍作取舍便决定去寻袁少将军。但偌大皇宫,想要寻人极为不易,稍有差池便是窥探之罪加身,一段平日两炷香的路程,如今竟远如天涯。
彼时徐御史正在勤政殿里细数季珏与季景西的“扰民”罪行,玲珑好不容易寻到袁铮,立即转达了杨缱的话,后者当即便答应帮她向信国公府传信,但对于她想返回荣华宫陪杨缱的做法却并不赞同。
“你走到现在没被发现已是运气,不可冒险。回国公府,换谢影双来。”袁铮道,“顺带将事情同夫人说清楚,也好让夫人心中有数。”
“可是小姐……”玲珑实在放不下杨缱。
“有我。”袁铮道。
玲珑怔了怔,瞬间红了眼。她退后一步,给面前人行了大礼,“我家小姐让奴婢来找将军求助,果真没错,拜托将军了。”
袁铮送走玲珑,又差了人去打探消息,自己则选择等在勤政殿外。结果没等到杨霖,却先将季景西与季珏等了出来。望着两人如陌生人般隔着老远并排走来,袁少将军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末将见过两位王爷。”他绷着脸冷硬地行礼。
季珏与季景西同时停下脚步,诧异地抬眼。季景西率先蹙眉开口,“你好好说话。”
“身份有别,末将不敢僭越。”袁铮胸口堵着一口气,不想多废话,“王爷,借一步。”
三人避开旁人来到一处僻静之地,袁铮一五一十地说了杨缱差人向国公府求助一事,末了道,“缱妹妹为何会被刁难,末将觉得,两位王爷应当心中有数。”
可不是得有数么,就是因为他们俩!
季珏听到一半脸『色』便黑沉如炭,季景西也绷着脸不语,片刻后,季珏咬牙转身,“本王这就去找皇后娘娘。”
“那是荣华宫。”袁铮说话毫不留情,“王爷拿什么理由进后宫?”
季珏停步,“本王给母后请安也不行?”
一旁的季景西冷笑,“初一十五都不见得会去请安的人,这时候去?”
季珏顿时一噎,“那你说怎么办?”
季景西冷道,“与你无关,我的人,我自然会把她带出来。”
“你的人?哈……”季珏气笑了,“本王怎么不知,阿离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
袁铮忍无可忍,“够了!都少说两句!”他看向季景西,“你什么打算?”
季景西沉思片刻,唤来无霜无风,“去把陆卿羽和苏夜给我拎来,丢去荣华宫陪皇后说话。走一趟青石巷,告诉杨绪尘或杨绪南,别去荣华宫,去慈凤殿,顺便也传个信给柳妃,让她帮衬一下。至于你……”他看向袁铮,“等着,等信国公出来,把事情告诉他。”
“你呢?”袁铮反问。
“接人。”
话说完,季景西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季珏望着他的背影,握了握拳,不甘示弱道,“等杨家人进宫得猴年马月了,我去找皇祖母!霆音,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完,也匆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