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珏赶到慈凤殿时, 越太后正惬意地在暖阁里看着宫女们布置花架。少女们各个芳华年纪, 被花儿衬得娇艳, 光是瞧着都让人心情舒畅。
气氛太好,时光也仿佛很慢, 然而却一朝被楚王殿下的气急冲冲破坏, “皇祖母!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情赏花?”
越太后只得让宫人们退下, 拿出几分认真望向季珏,“此话怎讲?”
季珏言简意赅地说了杨缱被关在荣华宫至今未出之事, “祖母, 这后宫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您怎得就放任阿离被罚?她可曾有得罪您?”
“此事哀家是知道的。”不过是抄经罢了,何来的罚?越太后也不说他大惊小怪, 反而好脾气地拍拍他的手背,“你啊, 关心则『乱』。”
季珏有心告状, 却也知不能什么话都说, 只得皱眉道,“母后怎么不让她带回府里抄?就非要在宫里?”
越太后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心里划过一丝不悦,面上却是打趣, “不过是抄一会书, 珏儿就心疼了?”
季珏被戳破心思, 『摸』着鼻尖干咳一声, “便是抄经,也抄的太久了些,都几个时辰过去了,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明城可不是什么娇滴滴受不得苦的姑娘。”越太后不想再说下去,索『性』换了话题,“来,同皇祖母说说,身上的伤可好?”
“皇祖母……”
越太后故意不接话,季珏也无法再说下去,祖孙俩寒暄了片刻,季珏便主动告辞了。
眼看他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地离开,越太后蓦地收了笑,重重地哼了一声。
一旁的女官贴心地换了热茶来,“楚王殿下也是关心则『乱』。”
越太后心情糟糕,说出口的话也不饶人,“平日里处理政事也没见他这般蠢笨,如今不过是为一个女儿家……起先哀家听说他为了杨缱同景西动手,哀家还不信,真是高看他了!居然还想让哀家亲自去荣华宫要人?哀家要是应了他,那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女官伺候越太后多年,明白她此刻在气什么,一边为对方顺气,一边安慰道,“娘娘莫动怒,楚王殿下能来寻您,也证明他打心底里与您亲近。殿下到底是男子,有些事没多想,不知您的苦心。”
杨缱被关在荣华宫里抄经几个时辰一事,很严重吗?
并不。
这件事,甚至是越太后默许的。
经此一事,市井里如何看热闹,杨家女的名声又是如何更上一层楼,对皇家来说都不如两人来的重要。季珏与季景西牵连其中,没道理杨缱能置身事外,宫里必定要对此有所表态,而谢皇后将人关在荣华宫抄经,越太后默许,便是后宫的态度。
看在杨家面子上,这般处置已是轻了。
大魏尽管国风开放,对女子不甚苛刻,但杨缱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两位王爷,这不单是一句风流韵事便能说得过去,其背后的政治意义才是重点。谁都能说杨家女是香饽饽,他们自己却不能真把自己当回事,后宫出手意在此。
至于罚过之后要给的甜枣,自有勤政殿态度作准——给多少,甜不甜,那是皇帝与杨霖之间的博弈。
越太后『揉』着太阳『穴』,“来的是老七便罢了,倘若景西也如此不识抬举,哀家便要好好考虑是否看错了人。”
“这会都没来,应该是不会来了。”女官安慰,“小王爷是个明白人。”
季景西的确没有选择去慈凤殿。
他离开后没多久便冷静下来,一冷静,便理清了这中间的弯弯道道,步子一转便先去了宗正司。离京前他将宗正司交于柳东彦打理,后者也没辜负他的期望,三年来将上上下下盘得条顺缕析,预想中公务堆积如山的情形并未发生,需要他亲自过目的公务出乎意料的少。
他身上有伤,心里也压着事,条陈折子都看不进眼,索『性』干坐着装样子。无泽跟在他身边,见状,没忍住问,“主子,咱们不接人了么?”
季景西眼皮不抬,“接。”
那怎的还处理起公务来了?不是说县君还在受着冻?
无泽不解:“是要等五皇子侧妃与苏三小姐?”
“……差不多吧。”
季景西心不在焉地想,季珏去慈凤殿一定会碰钉子,这会估计也反应过来了。杨缱若是知道这件事是谢皇后与太后达成的共识,恐怕不会让自己的丫头冒险去找袁铮。不过她先前没想那么多,眼下冷静了,也应该想到了。
既然想明白,大概就不希望这件事继续发酵,换言之,信国公夫人今日进宫,必然是见不到太后的,兴许也不会再去荣华宫……
“就看她咽不咽的下这口气了。”他低声自语。
说到底,杨缱今日所受之罪,皆因他与季珏。整件事里她最无辜。
可季景西并不后悔。不闹这一场,其他人便会像当初太后猜测的那样,自动将他绑上季珏的船。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如今谁还会说楚王与临安王一条心?
又等了许久,无风来报苏夜与陆卿羽已至荣华宫,季景西这才放下一页都没翻过的公务,起身往外走。无泽上前一步跟上他,“主子,咱们去哪?”
“荣华宫。”
“硬闯吗?”小少年兴奋得手脚发抖。
季景西脚步一滞,无风已先一步拍上少年的头,“是不是傻?那是后宫!”
不久后,站在荣华宫西偏殿院前,无泽撇嘴:原来不是硬闯,是偷溜。
一个已成年的男子,偷溜进皇后的荣华宫,此事传出去,季景西项上人头难保。可他却还是站在了这里,确认苏夜已经在前头成功拖住皇后,手下暗卫也已清场完毕,这才默默整了整衣冠,压下『乱』七八糟的心跳,跨过不省人事的偏殿侍卫,不紧不慢地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天光渐暗,清冷的殿内唯有桌案前亮着昏黄灯盏,将案前执笔的身影温柔地包裹其中,莹白如玉的侧颜仿佛被镀了层金,沉静又惊艳。对方听见声响,笔尖一顿,抬头看过来,一张小脸顿时整个被照亮。
只一眼,上一秒还算平稳的心跳立刻丢盔弃甲般复『乱』起来。
从杨缱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模糊而不见正颜。对方站在远处定定看了她几息,而后走近,渐渐地,扩散的光晕将人囊括进来,也让来人的脸变得清晰起来。
对方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那张仿佛上天精雕细琢的脸上一片沉静。他伸出手,如竹般的手指勾了勾,“走不走?”
少女怔愣良久,没有反应。
“看傻了?”季景西手腕一翻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我好看?”
杨缱倏地回过神,搁下笔,不掩震惊,“小王爷?”
不是郡王爷,也不是临安王,季景西很满意这个称呼,心情颇好地应道,“嗯,是我。”
他动作随意地坐下,杨缱来不及阻止,“等一下,地上凉……”
季景西顿了顿,拿眼看她,“什么?”
……杨缱不说话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震惊无比,另一个懒散地噙着笑意,无声对视片刻,季景西忽然抬手,捉了眼前人的手腕往身前带,宽大的手掌轻松拢着掌心柔荑举至唇边,呵了口热气取暖。
灼热的温度透过表皮传来,杨缱吓了一跳,猛地抽手,却未挣脱。下一秒,手心里多了个小巧的鎏金暖炉,暖炉源源不断的热气透过皮肤传至掌心,两人相触之处仿佛犹蚁爬过,酥酥麻麻似要痒到人心里。
“放手。”她低低道。
“等会就放。”季景西紧了紧手指,见她还要挣扎,警告道,“别动,伤口裂开了你负责。”
少女顿时停下动作。
双手没了自由,她只得去看对方,目光在他额上那一圈绷带上扫过,皱了皱眉,还没说话,季景西便抢先开口,“假的,装个样子。”
杨缱:“……”
大概是她眼神太过奇怪,景西也觉得不自在,索『性』腾出一手,三两下将绷带扒拉掉,整个人顿时又光鲜亮丽起来,如果忽略嘴角的青紫,妥妥盛世美颜一如既往。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尴尬,许久,杨缱动了动手指,“不冷了。”
“我冷。”季景西丝毫没有松手之意,捏着她的指尖来回摩挲。回京路上的多次刺杀令他损伤颇大,气血两虚,养了大半个月不见好,昨晚又高烧不退,此时的确感到有些身子发冷。
杨缱感受着对方手心几乎算得上灼热的温度,对他所谓的“冷”一个字都不信,“此处是荣华宫,王爷来做什么?”
一听这个称谓,便知她已彻底冷静,季景西抿了抿唇,不甘不愿地放开手,对方立时与他拉开距离,正襟危坐。
“来带你走。”季景西压下舌根的苦,“不过……”
“什么?”
他笑起来,“不过看你愿不愿了。”
“我不走。”杨缱垂眸,“不劳临安王费心。”
就知道会是如此……季景西暗叹一声,话语也正经起来,“此地阴冷,既决定留下,便得想法子让自己好过些,否则可是熬不过一宿。”
杨缱不语。打发玲珑去寻袁铮后不久,她又仔细梳理了一番进宫后的一切,明白今日之事乃避无可避,因此衡量再三,决定顺了皇后之意。但她也非逆来顺受之人,季景西出现之前,她已通过自己的方式反击,那便是自请留宿西偏殿。
谢皇后原本只打算关她一日,却不想请神容易送神难。杨缱给出的理由极为充分:为八皇子祈福。她差宫人给谢皇后传话,不仅今夜要通宵抄经,还谢绝了饭食,名曰未能焚香沐浴已是不敬,万不可再进食果腹。
天知道谢皇后对此有多恼。
罚她禁闭抄经,本意不过是给众人一个交代,可杨缱到底是信国公嫡女,关她一日已是惹了杨家不满,倘若明日,从荣华宫里走出一个身形憔悴的杨家女,还不知要传出多少可怕的流言。谢皇后想都不用想,其中必然有她苛待杨缱这一条。
季景西扫了一眼周遭空『荡』『荡』的布置,眉梢挑得老高,“此殿乃八皇子幼时居所,自他病逝后便空置下来,如非必要,无人愿提起。你没告诉皇后,此处如此破败?”
这是八皇子生前住过的地方???
杨缱只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强忍着环顾四周的冲动,答,“我让人传禀过,无人理罢了。”
“不对。”季景西摩挲着下巴,“皇后不会堂而皇之地苛待你以落人口实,你确定话传到了?”
杨缱摇摇头。
是没传到还是不确定?季景西托着腮思忖,猜想大概是没传到,否则以谢皇后高傲的『性』子,不会做出这等小家子的行为。“你今晚不走了?”
“嗯。”杨缱应。
“皇后可知?”
“知道。”
季景西简直想为她抚掌叫好了。这一招将军着实狠,虽然要吃些苦,却是化被动为主动,接下来所有主动权都会落入信国公府,但凡她明日离开时有丁点不妥,以杨霖、杨绪尘的护短,怕是要把荣华宫甚至太子一系都扒下一层皮来。
“既如此,为何还无人前来布置?”他含笑问。
“我谢绝了。”杨缱说完,抬头睨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她本已闭门谢客,是有人没规没矩硬闯进来的。
哦——季景西恍然大悟,死不悔改,“饿不饿?”
杨缱:“……”
她往大门方向瞥去,季景西好整以暇地望她,“别看啦,你若是要等谢影双,恐怕等不到了。她会被拦下。”
有苏夜与陆卿羽在前面拖住皇后,他的人才能最快速度控制此处而不引起注意,接下来无论是带走杨缱,还是留下来,他都有后招。
杨缱惊诧,“王爷如此以身犯险,所为何事?”私闯荣华宫可是大罪,她光是看着这人悠哉悠哉地坐在此处都心惊胆战,却不知他到底是哪来的底气。
“不是说了么,带你出宫啊。”季景西答得理所当然,“不过既然你不愿,那只好作罢。”
“既如此,郡王爷为何还不离开?”杨缱板着脸。
季景西却摇头,“我也不走了。”
杨缱:???
她瞪大眼睛,却见对方毫不客气地挪过来。杨缱连忙往后退,生生将先前的位子让出去,季景西竟也大方坐下,长袖一挽,伸手捉过几案上的笔,目光落在面前的纸上,“抄到哪了?”
“……王爷这是做什么?”杨缱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替你抄会,你一边歇着去。”季景西头也不回。
他右手缠着绷带,因而左手执笔,世人皆知景小王爷一手草书潦草又不用心,却不知他真正擅的是左手字,且长于模仿。
他随手写了几个字,与杨缱的字放在一处对比,还不忘招呼身边人一观,“来掌掌眼。虽风骨不及你,但足不足以假『乱』真?”
杨缱已是目瞪口呆。她在漠北时已知道季景西会左手字,也知他对自己的字很是熟稔,对此并不震惊。事实上许多擅书之人模仿他人笔迹都不难,不说十成十,至少也有六七分。她惊的是,这人居然真不打算走了?
“王爷到底要做甚?”杨缱眉头紧皱,语气也变得严厉。
季景西看出她似有着恼,犹豫了一下,搁笔回身,语调软和下来,“你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关在此处一日了,我怎敢再放你一人过夜?你既不走,我自然要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