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长大的孩子, 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是他们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尤其是那些自小不受宠的, 在这方面尤为谨慎, 季珏便是其中的典型。能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恐怕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杨缱一个人了。
他甚至不顾御前失仪, 望向杨缱的眼眸深处仿佛燃烧着烈火熊熊,可偏偏他又感到冷, 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失望。
原来他做的一切,到头来,换来的不过一句轻描淡写的“无法回应”。
安静的殿内, 用尽力气压住怒火的季珏好一会才从齿缝中泄出一丝冷笑, “简直荒谬。”
杨缱身形微微一顿, 缓缓直起了腰。
季珏死死盯住她,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本王立不立妃,与你何干?什么时候一个区区国子监司业都能对当朝亲王指手画脚了?敢问杨司业, 你是以何立场插手本王亲事的?”
杨缱回望着他, 一言不发。
两人视线于半空相交,一边是怒浪滔天,一边是古井无波, 季珏的表情可怖极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已怒极, 好似一头凶兽, 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将眼前的猎物撕咬得鲜血淋漓。
季景西眉心一跳,想都不想便要上前为杨缱挡下季珏的视线,然而刚迈出一步,手臂蓦地被人一攥,燕亲王季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季景西深深看了自家父王一眼,动作轻微却又坚定地挣脱禁锢,毅然往前走去。
结果下一秒,有人抢在了他前面。季景西不耐抬头,看清是谁后意外地挑了眉。
“七弟这是做什么,明城方才不过是提议,只说了‘尽快’,又没说旁的,你何至对女儿家这般咄咄逼人?何况父皇这不还没应下嘛。”六皇子季琅和事佬般笑着站了出来,身形巧妙地隔开了两人的剑拔弩张,“再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感情这事……也强求不来嘛,不信你看景西,对吧?”
季景西:“……”
唱白脸就唱白脸,拉你爹下水找抽呢?
不提景西还好,提起景西,季珏理智紧绷的那根弦简直瞬间断裂。眼看他神色越发不对,宰相陆鸿不得不放弃看戏,丢了个催促的眼神给对面同样看戏看得幸灾乐祸的苏怀远,出列打起了圆场。老对手都下场了,苏相也不好再作壁上观,也端起笑脸与陆鸿一唱一和起来。
有两位大佬出面,让季珏好歹想起此时是在朝会上,只得先将所有情绪压下,沉着脸告了声罪。随着殿内气氛渐渐活泛,老皇帝这才摆出一副自己刚才耳聋眼瞎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模样,笑呵呵地赐杨缱起身,“你的请求,朕答应你会好好考虑,这下可放心了?”
杨缱沉默片刻,也装作无事发生地谢了恩,后又对着康王季琅一福,“多谢殿下。”
这四个字说得康王是浑身通泰,他得意地瞥了一眼太子与季珏,克制地颔首,“举手之劳罢了。你是县君,又是朝官,受了委屈自然有父皇为你做主,再不济,本王也可出手相助,往后可不能这般冲动了。你还有父母等着你尽孝、学生等着你传道受业呢,切莫丢了责任才是。”
“康王说得好!正是此理!”魏帝抚掌大赞,“明城,可知道了?”
杨缱乖乖答是。
一场朝会让众臣看够了热闹,无心再论政事,大太监李多宝顺势宣布朝会结束,有本启奏的自然随着魏帝前往勤政殿,其余人等则心思各异地散去。
杨霖仍是一幅伤心过度的模样,在儿子女儿的搀扶下来到康王面前,特意向季琅再次表达谢意,后者强压着膨胀之情,虚心与之叙话,两人没一会便相谈甚欢,杨霖破天荒地主动邀请季琅前往集贤阁议事。
实实在在体会到渔翁之利的康王:幸福来得太突然。
同样是皇子,朝会上被怼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季珪面色阴沉地望着季琅杨霖离去的背影,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被自家父亲丢下的杨家兄妹俩面面相觑,杨绪冉无奈一笑,“走吧,三哥送你。”
杨缱吐了吐舌头,与他并肩往外走,刚过武极门,突然被人唤住。
“阿离,我们谈谈。”特意等在那里的季珏开口。
杨绪冉皱了皱眉,“王爷,舍妹累了,今日算了吧。”
季珏不为所动,只坚持地望着杨缱。
“王爷……”杨绪冉微愠地将妹妹挡在身后,三人僵持片刻,杨缱轻叹着扯了扯兄长的袖摆,“我同他说几句话,三哥先走吧。”
杨绪冉知她向来主意正,但想到季珏朝会上的表现,实在放心不下,索性朝季珏赔了一礼,“请王爷见谅,男女有别,舍妹必须在下官视线之内。”
季珏不置可否,转身往牡丹园走去,身后,兄妹俩错步跟上。
冬日的牡丹园萧瑟寂静,鲜有人烟,季珏与杨缱先后走进一座亭内,杨绪冉则寻了个既听不到交谈又能看到亭内情形之处停下来。
冷风卷着零落的枯叶从二人中间打旋而过,杨缱仰头看着面前沉默的青年,脑海中想起不久前两人在自家前院客堂的那次争吵。显然,季珏也想起了当时情形,淡漠道,“好似自打景西回来,你我便再无法心平气和相处。”
“与他又有何干呢。”想起朝会一结束就被魏帝拎去勤政殿的季景西,杨缱缓慢摇头,“王爷与我之间,本就横着许多。”
季珏自嘲一笑,不想费力气反驳,只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良久才道,“你的狠心倒是都给了本王。”
杨缱默然。
“为何偏偏是我?”季珏轻声问,“你于众目之下如此伤我,可想过我的感受?你可知,不出今日,我就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楚王季珏慕杨家阿离而不得,于太极殿上,百官面前,像撇开脏东西一般被人迫不及待地撇清,甚至上求皇帝为我立妃……这便是你要的结果?”
“……”
“我不知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得你这般嫌之恶之,可哪怕你再不喜,也不该将我的尊严撕下来践踏。”他语气平静得与朝会之上判若两人,“抛开我皇子的身份,你甚至连你我之间仅剩的体面都视而不见了。”
杨缱默了默,摇头,“我只是不想旁人再当我是未来的楚王妃。你我之间缘浅情轻,到此为止是最好的选择,闹太难看对谁都不好。”
“楚王妃这个名号就让你这般抵触?”季珏开口,“你最初不是这样的,你动摇过的,是不是景西?你为了他……”
“与他没关系。”杨缱打断他,“王爷,您究竟何时才能明白,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物。我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出自我的意愿,与季景西无关,与旁人更无关。”
她抬起头,不避不躲地望进眼前人的眼底,“今日王爷既然要谈,那我们便把话摊开了说。过去几年王爷待杨缱的好,我珍之重之,也感念之,因此无论您在外如何明里暗里将你我二人的关系模糊边界,我都可以不计较。你我自幼相识,不论是否有做戏的成分,到底您待我是有几分真心的。我不想辜负您的心意,不做楚王妃是我慎重考虑后的结果,我不愿欺瞒自己,更不想给您造成任何错觉。”
杨缱深吸一口气,“你我之间无可能,这便是我的答复。”
季珏语气幽幽:“如果我一定要你做楚王妃呢?”
“我必抗到底。”
“……”
他胸膛剧烈起伏,背身来回几步以发泄郁气,而后猛然停住,“你就非他不可吗?”
杨缱定定站在原地,“与他无关。”
“你嫁给我有何不好!”季珏遏制不住地大怒,“是我季珏配不上你,还是你杨缱太过自视甚高?难道你真以为他能成事?我告诉你,不可能!有我季珏在一日,他就休想从我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包括你!”
“可王爷又是为何非我不可?恕我直言,您的执着来的毫无理由,我感觉不到您对我有多么深厚的情义。”杨缱无动于衷地望着他,“您真的爱慕我到非卿不娶的地步了吗?还是因为求而不得以至执念加身,必须以娶我来挽回脸面?殿下,你想要的到底是我这个人,还是弘农杨氏嫡女这个身份?你以势在必得之姿昭告天下时,是否从未想过会无法收场?”
似乎被戳中痛脚,季珏恼羞成怒,“怎么,难道你嫁于我,你就不是杨家女了?别天真了,你真以为季景西就不图你背后的杨家吗?”
杨缱不语。
“……是不是无论如何你都不愿相信我对你之心?”他道,“那如果我说,哪怕你与杨家断绝关系,我依然愿意许你正妃之位呢?”
杨缱耐心已几尽告罄,闻言只觉荒谬至极,“哪怕我孑然一身,也断不会入楚王府。”
季珏僵住。
好一会他才轻声道,“一丝余地都没有吗?”
“强扭的瓜不甜。”杨缱平静道,“别天真了这句话,还是还给王爷吧。”
季珏愣住,似乎不可置信她竟能薄情寡义到如此地步,直勾勾看着她良久,气极反笑,“好,好,好一个强扭的瓜不甜。”
他猛地上前一步,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危险之意,杨缱本能地察觉到不对,疾步往后退去,然而糟糕的是,对方丝毫不将她的退避放在眼里,利用男子天然的优势轻易地将人逼至角落。
“季珏!”杨缱后背撞上圆柱,先前的镇定再无法维持,“你敢碰我一下,我便与你鱼死网破!”
她的慌张落在季珏眼中,让他在这场早已输的一败涂地的交锋里久违地感受到一丝快意,他双目通红地盯死眼前人,嘴角撕扯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狰狞弧度,速度极快地抬手扣住她的肩,俯身而下的同时启唇,“……那便鱼死网破吧。”
哗啦啦——
牡丹园深处响起惊鸟振翅,正与楚王府暗卫全力对峙的杨绪冉浑身一僵,猛然回头朝凉亭方向望去。
早在季珏与杨缱进入凉亭不久,忽然冒出的数个暗卫便强行将他带离原处,杨绪冉何等敏锐,当即便觉出不对,可对方人数众多,极尽阻拦之能,他即便拼尽全力,此时距离凉亭也有着不可及的距离。
凉亭那厢显然出了事,他脱身不得,情急之下怒喝道,“我劝你们快些去确认季珏是否安好,我妹妹的身手想必你们都清楚,倘若他出了半分差错,你们这些人便是死路一条!”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对方的动作犹疑起来,杨绪冉当机立断添了把火,“再奉劝你们一句,此处是宫里,惊动了任何人,你们王爷都脱不了干系,太子与康王必会为他扣上霍乱皇宫、谋反篡位之名!我绝不虚言!”
暗卫们齐齐停在几步开外。
“还不快去!”杨绪冉拔高声音。
为首之人最后看他一眼,迅速打了个手势,所有人潮水般退去。杨绪冉终于得以喘息片刻,之后也果断往凉亭方向跑,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影,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而当他终于看清亭内的情势时,整个人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只见并不大的凉亭之中,先前还在与杨绪冉对峙的暗卫们齐齐将刀锋对准一身素衣的女子,单是她脖子上便架了六七把锋利的银刃,而他的妹妹,杨缱,则大半边身子都被血色浸得殷红,整个人脱力般靠在凉亭圆柱上,唇角渗血,衣衫领口凌乱不堪,一头青丝因被抽掉了发簪而尽数散在肩头。
而原本应当与她同在凉亭的另一人,季珏,则被一众暗卫隔开挡在另外一方。他狼狈地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全靠下属撑着才勉强坐起,象征亲王身份的锦衣上有着点点血红,修长的手覆盖着玉带正上方的腹部,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汩汩流出,将那一身锦衣染得越发艳丽。
杨绪冉简直要疯了,他不要命地冲过去扒开那些围着杨缱的暗卫,急切地上下打量她,双手无措地不知该落到哪处,只能不停地问,“阿离,你哪里不好,告诉三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杨缱急促地小口呼吸着,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好一会才一把抓住杨绪冉的手腕,力道极大,“三哥……”
“哥哥在呢,哥哥在,别怕。”杨绪冉连忙答。
“……扶我一把。”杨缱撑着他,借力站直了身子,用力闭了闭眼,几乎转瞬便强行止住了浑身的颤抖,在睁开眼时已彻底平静。
目光穿越人群落在不远处的季珏身上,后者恰好抬头对上她,两人视线交错,杨缱拿手用力揩掉唇上的血色,抬步朝他走去。随着她动作,那些暗卫们也跟着挪动刀锋,好似并非要伤他,只是防止她暴起。
她在距离季珏几步远之处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同样脸色惨白、疼得冷汗直流浑身颤抖的七皇子,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到底没说出一个字,只沉默上前,在一众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旁若无人地捡起掉落在季珏身前的匕首,刀花一挽,匕首便不知藏匿到了哪里。
“走吧,三哥。”杨缱开口,声线又稳又冷,目光从季珏身上移开,再没回头。
杨绪冉二话不说揽过她,兄妹两人毫无阻拦地出了凉亭。
即将走到路尽头时,绪冉不放心地回首遥遥看了一眼季珏,他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他们离去,既不使暗卫阻拦,也不追究。杨绪冉不经意看见了他面上的表情,讶异地怔了怔。
那是一个复杂到极致的神色,就好似,伤心至极,失望至极,懊恼至极又愧疚至极,还带着些许未褪去的惊惧,以及仿佛要永远失去什么的莫大恐慌。
他也是习武之人,一眼便判断出季珏受了什么伤。他腹部那一刀,下手之人无比果决,刀口不大,伤口却极深,除此之外两人似乎还交了手,有仓促的过招痕迹——显而易见,这一切都是他身边的姑娘,他的妹妹杨缱所为。
但杨绪冉却看不出杨缱究竟如何。她太镇定了,简直举重若轻,仅仅是在一开始他靠近时才抖了那么片刻,还大多是因未缓过神的惊惧。虽然她半身都被血染透,但单从杨缱平静无比的表情上,杨绪冉不敢全然断定,但也认为那些血八、九不离十是来自季珏。
杨缱反常的平静令杨绪冉心中极度不安,他用自己宽大的披风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又为她戴起兜帽,将整张小脸都埋进兜帽里,把她一身的不妥当全数遮住,乍一看毫无异样,而后揽人入怀,一路若无其事地出了宫。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杨绪冉一直被紧紧攥住的胳膊忽然吃痛,他连忙低头,只听杨缱头也不抬地小声道,“去国师塔。”
“不回府?”杨绪冉索性将她打横抱起。
杨缱窝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摇头,“去找温喻,三哥,快点。”
杨绪冉心中一凛,上了信国公府的马车后便吩咐车夫快马加鞭,并命等在宫外的谢影双先一步前去同温子青打招呼。
待马车赶到国师塔时,温少主早已等在那里,一眼瞥见杨绪冉怀里脸色惨白的杨缱,心中警铃瞬间大作,不等他开口,杨缱便先一步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帮我止血。”
温子青心中最坏的猜测成真,当即大步上前,无视懵住的杨绪冉,强势而不失轻缓地将人接过来,转身,风一般冲进塔内,留下杨家三郎与谢影双震惊对视。
“阿离受伤了?!”
“主子在流血您怎么不早说!!!”
两人异口同声,后又齐齐闭嘴。
杨绪冉眯起了眼,“……不早说是何意?”
饶是谢影双暗卫出身,面对这位年纪轻轻便端坐高位的三公子仍是发怵,一时语塞下,索性也往塔里去,“三爷稍等,属下去帮国师搭把手。”
杨绪冉深深蹙眉,沉思片刻,决定留后细究。他向人要来纸笔,言简意赅写了两封亲笔字条,只字不提杨缱的情况,而仅说了季珏身受重伤,恐与信国公府为敌一事,请父亲与大哥尽快安排后续事宜,他则另有要事无法脱身。
将字条封好递给车夫,杨绪冉眼神冰凉如刀,“关于小姐受伤的事,一个字都不准提起,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车夫吓出一身冷汗,连连保证绝不会漏任何口风。
目送走车夫,杨绪冉担忧地抬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国师塔,片刻后,眼神蓦地凛冽。
——季珏,你最好多活几日。
我信国公府必与你……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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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霖&杨绪尘:我准备好了,季珏,你头准备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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