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香不知何时已燃尽, 远处的热闹隐约入耳, 映得这座普通的东宫客院出奇安静。
面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楚王季珏, 杨缱在经过最初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她也不问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心下已然对今日这场闹剧有了底。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杨缱首先移开眼睛, 缓慢地扶着雕花床柱起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季珏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 伸到半途又放下来,反复几次,到底还是放弃了扶她一把。
女子重伤难行的模样于他而言是如此的刺眼, 看了几眼便不愿再看, 索性背过身负手而立。许久, 身后的窸窣声消失, 杨缱终于成功地在会客的方桌前坐下, 季珏这才回过头,居高临下、神色复杂地看过去。
明明他们已经相识十几载, 过去也曾把酒言歌、亲密无间, 可直到今日他才恍然发现,他所认识的那个杨家嫡女,在他面前几乎从来都是一个模样, 永远骄傲、知礼端方。唯一一次得以窥见她的失态,还是两人闹到不堪收场时。
私心里, 季珏更希望杨缱就坐在床榻上别动, 这是他难得离她这般亲近。可显然对方并不愿保持那样一个稍显弱势的姿态, 哪怕拼着身体不适也要与他拉开距离,陌生至极。
若今日来的人是季景西,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是否在季景西面前,她就甘愿展现另一面?
季珏在杨缱沉默的强势中坐在了对面,对这疏离的“平起平坐”感到格外讽刺。
“今日是王爷要借诗会之名见我?”杨缱开门见山。
“是,也不是。”季珏压下心底的百般滋味,放下姿态好言好语道,“我想见你,而苏襄有求于我,是以才竭力向我展现她的诚意。我只是没想到你伤势这般重……”
杨缱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我伤得重不重,王爷难道不清楚?”
季珏眉宇间隐隐闪过痛悔之色,他苦笑,“我知道现如今我再认错致歉也为时已晚,可该说的还是要说。阿离,那日牡丹园伤你实属意外,是我有错在先,不该失控唐突……那日之后,我日夜寝食难安,恨不得跪在你面前祈求你的原谅,伤势稍好就迫不及待想见你,无奈信国公府严防死守,实在找不到机会,这才有了今日苏襄的一意孤行……我太想见你了,想得快疯了,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这般作为。阿离,我……”
“王爷。”杨缱平静地打断他,“您费尽心思一番布置,若只为了说这些无用之语,那么还是请回吧。”
季珏愣了愣,只觉舌尖发苦,“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挽回可好?我那日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你当着那么多文武大臣的面与我划清界限,而我一时气急攻心,脑子发热,才犯下错来。你也伤我不轻,我们扯平好不好?”
杨缱沉默不语。
季珏见她无动于衷,几乎放下了所有姿态,低声下气地祈求道,“那日牡丹园动静那么大,我却仍顾忌着怕你被治罪,竭尽全力压下事端,为的只有不让你受牵连,否则教父王知晓你对当朝亲王动手,一个不敬治罪压下,国公府可受得起?阿离,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以发火,可以打骂,只要能求得你的原谅,怎样都行,唯独别与我划清干系……我是如此心悦你,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给你……别这样,好不好?”
房间里一阵死寂,好一会,杨缱才轻声道,“王爷若是不走,明城便走了。”
季珏蓦地抬头,条件反射地拦下她起身的动作。
杨缱用力挣开他,却在下一秒面色一白,跗骨之蛆般时刻萦绕着她的痛楚蓦然爆发,令她猛地倒吸了口凉气。
季珏急忙松手,“没事吧?可是牵动伤势了?”说着便要上前查探。
他知她伤在何处,手已然伸向她左肩被利刃贯穿的那处。
杨缱却像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肮脏的物什,不顾疼痛连连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书架才堪堪停住,同时口中厉声道,“滚!别碰我!”
男子身形倏然一僵,几乎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意识到什么之后,他的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大力踹开,冷风呼啸着倒灌而进,一股大力措不及防自背后袭来,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季珏控制不住地向前一扑,下一秒剧痛袭来,却是已被缴了双臂,整个人被死死抵在矮几之上。
“阿离!”
季珏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红色身影向着这边冲过来,身形一闪而过,险之又险地堪堪接住了即将滑坐在地的杨缱,他费力地抬起头,果不其然是季景西。
杨缱到底还是没站住,在季景西的搀扶下彻底软倒在地。她满头冷汗,面色惨白,像是一尾从水里捞出来的搁浅的鱼,趴在季景西胸前颤抖而竭力地喘息着,周围是反倒的矮柜和四散一地的书卷,而季景西则半跪在她身边,动作极为小心地环抱着她,一边亲吻着她的额发一边轻声安慰,“别怕,我到了,我在这儿……”
像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季景西转过头,冰冷的眼神直勾勾对上季珏。后者挣扎起来,还没开口,季景西便漠然移开目光,重新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怀里人身上。
季珏却是再也忍不了眼前这副景象,厉声道,“放开本王!景西,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闭嘴。”季景西头也不回道,“无霜,别让他出声。”
死死压掣着当朝亲王的无霜肃然领命,出手便点了季珏的哑穴。
疼痛逐渐退潮般稳下来,杨缱得以从那股子要命的疼里缓过气来,她双手死死攥着季景西的衣襟,好一会才寻到自己的声音,“我没事……扶我起来。”
“你有事。”季景西又气又心疼,“别动,我让人去拿药了,吃了止疼药再说。”
话音落,那厢无风已经搬了软椅来,铺上厚厚的裘皮软垫和松软的靠枕,又三下五除二地将周围收拾干净。季景西把人抱过去安置好,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坐在旁边。杨缱这一通折腾下来早已提不起力气,索性靠在他怀里,余光瞥见还被无霜压制的季珏,顿了顿,头一转,小脸整个埋进了季景西肩窝,“我不想看见他。”
季景西于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无霜把人丢出去。
季珏怒瞪过来。
“七哥有话要说?”季景西挑眉。
无霜善解人意地给人解了穴,季珏随即怒斥,“离她远点!”
季景西面不改色,“看来你不仅脑子不好使,眼睛也瞎。该离她远点的是谁?”
想到方才杨缱避他如蛇蝎,季珏眼底一丝颓然。他强压着心痛,忽略季景西,目光直白地望向旁边的女子,“阿离,你我之间,一定要闹到这般田地?”
季景西眼神微沉,刚要开口,怀里人忽然动了动。他下意识低头,以为杨缱要说点什么,谁知等来的却是她慢吞吞地转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往他怀里一趴,冰凉的小手贴上他的脖颈,不客气地把他当了暖炉,瞧这模样竟是有些昏昏欲睡。
堂堂临安郡王被冷得一个激灵,眉眼间却不由自主地漾出一抹傻兮兮的笑来。
再抬起头时,已然换了副冷到极致的表情,“无霜,送楚王回府。”
……
避开耳目把人送回锦墨阁,安置好了人,季景西这才隐含笑意地开口,“真的这么困?”
睡了一路的杨缱睁开眼,撑手离开他的怀抱,清醒的模样哪还有方才在东宫时的迷糊影子。
“利用我赶烂桃花?”季景西挑眉望过去。
“嗯。”杨缱诚实地点头。
“很好。”季景西面不改色,“以后也照这个标准来。”
“……”你这个回答倒是别出心裁。
杨缱默了默,问,“小夜她们可还好?”
“走前已经喂了解药,不多时便会转醒,我留了人手在那。”季景西揣着她的手将暖意传过去,“麻烦的是你的侍女,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已经被带下去医治了。季珏手下的人引开她们费了大力气,你那两个侍女也不是吃素的,算下来还是他更吃亏些。”
“没事就好。”杨缱心底的猜测与这个结果差不多,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她侧目打量着身边人,“你怎么会去诗会?”
“我不来,怎么能撞破老七单独见你?”季景西没好气地撇嘴,“他对你倒是死心不改。”
“说的好像我想见他似的。”杨缱委屈,“你这飞醋吃的好没道理。”
季景西却是比她更委屈,“我回京前听说他待你如珍如宝,殷勤有加,时刻陪伴,形影不离,盛京人人皆知你们一对璧人,男才女貌……”
杨缱听到一半就抬起了头,待他说完,眉梢已挑的老高。片刻后,她竟煞有介事地颔首,“你听说的不假。”
“杨缱。”他声音里多了几分急躁。
“是谁一走三年?”
“……是我。”
“还说不说了?”
“对不起……”
接过季景西殷勤递来的手炉,杨缱叹了一声,神色暗淡,“今日倒是人人都在给我道歉认错。”
季景西笑意渐消,顿了顿才道,“是我没护好你。”
杨缱摇头,“你又不知我会去东宫。也是我大意了,苏襄和季珏……罢了,想也能想到他们合作的是什么。”
无外乎是季珏与苏夜成亲一事。一个不是真心想娶,一个是巴不得他娶不成。
不过苏襄倒是与从前不同了,如果她没记错,苏襄一直对季珏有意,如今却是为了在太子身边站稳脚跟,甘心情愿把他推向自己。
人心真是易变。
“今日之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季景西冷声开口。
杨缱知他恼怒,也不多劝,只道,“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眼下还是小夜的事更要紧些。”
“我知晓。”季景西宽慰道,“我心中有数,已经着手在布置了。”
“说到这个,有一事我得同你知会一声。”杨缱叹,“今日见到小夜我才知你也在为她想法子,但你恐怕还来不及知道,我三哥这边也动手了。”
“不意外。”季景西头也不抬地给两人煮茶,“苏夜被迫入东宫,杨绪冉若还能坐得住就不是他了。他干了什么?可有需要我配合之处?”
杨缱神色古怪,“他已经干完了。”
季景西端起茶盏,“哦?这么快?”
“……他截了东海国那边的年节贺贡,将东宫的那份全部扣了下来。”杨缱嘴角微微抽搐,“并以私联外族为要挟,拿捏住了礼部尚书陈元义,往年地方上通过陈尚书之手送往东宫的孝顺如今都在他手里。”
噗——
季景西一口茶喷了出来,难掩震惊地抬起头,“他扣了东海的贺贡?还拦下了送往东宫的年礼?季珪知道吗?”
“就算今日不知,明日也该知道了。”杨缱掩面,“计划顺利的话,【太子私通东海外族】的参本很快便会出现在季珪书案上。”
“……你父兄他们事先都不知?”
“今日之前,全然不知。”
“……”
震撼我母妃。
季景西好一会才消化这一匪夷所思的消息,呐呐道,“杨敏行可真是……”
先前为了从卖官鬻爵的丑闻中翻身,太子季珪很是出了一番血,如今东宫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财政亏空。四方朝会时季珪盯上了东海富饶,不知许了什么承诺,终于说动东海那边相助于他。眼下年节将至,东海按例送来贺贡,里面除了要贡给大魏国库的以外,另有一份极为丰厚的礼会进东宫的口袋。
外朝来贡,先经鸿胪后过礼部。显然,这份东海的贺贡在抵达鸿胪寺时就被杨绪冉这个少卿拦下了,对方明知季珪等着这笔财救急,却仍头铁地没给东宫留下一分一毫。
这也就罢了,他还拿住了陈元义!礼部尚书可是太子的铁杆支持者,每年单是经他手递往东宫的孝顺就不知凡几,连这一份也扣了,这是掐了季珪的七寸,往他死穴里踩啊……
夺嫡可不是件容易走的路,这首要一点便是财力,东宫本就赤字严重,入不敷出,季珪若非知晓自己随后会有来自一份东海的资助救急,恐怕这场诗会都不一定开得起来。
别看今日诗会表面如此风光,季珪说不定心都在滴血。
季景西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这么做,是还存了与太子同归于尽的想法?毕竟私通外族这罪名可不是一般能比的,倘若季珪真的不管不顾……”
杨缱连连叹气。
东宫哪怕这两年再式微,也不是他一个人撬得动的,他已然抱着鱼死网破之心,若苏夜真的出了什么事,杨绪冉必然是要疯的。偏生三哥他一腔孤勇,从头至尾都将自己与家族摘得干干净净,下手时也没动用族中力量,到时真追究起来,顶多家中受一点牵连,却不至伤到根本……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杨家人向来是共进退的,是以杨霖发现不对时才会罕见地动了怒,杨绪尘也气的不轻,两人合力才堪堪将事情暂时阻压下去,而她三哥杨绪冉,则被罚在家中祠堂,由大半的暗卫里三层外三层守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可杨缱觉得她三哥定然留有后手,这件事远远没完。
“不对,”季景西猛地意识到什么,豁然抬头望向眼前人,“宝贝儿,你跟我说实话,你今日答应去东宫,不单单是苏襄七请的缘故吧?她恐怕还没那么大面子请得动你。”
杨缱看他一眼,知道瞒不住,索性点头承认,“也是为了拦下三哥送往东宫的那份参本。”
所以她才顺势应下邀约,带着人正大光明地去了诗会,由自己和绪南在前方吸引视线,背后却是为了方便人手搜查太子府邸。
“东西找到了?”
杨缱反问,“你送我回来时,小五和绾儿可也一同回来了?”
季景西颔首,“我们是前后脚到的国公府。”
杨缱这才道,“那就是找到了。”
“……”季景西愣了愣,心中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别告诉我,负责找东西的是你们家小六。”
“想什么呢。”杨缱嗔怪地瞥他一眼。
季景西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
“当然还有绾儿的侍女。”对面人不紧不慢地补充。
“……”
这个答案,与杨绾单独行动有什么区别?
你们家人是不是心太大了?杨绾才多大一个小丫头你们就敢让她干这种事?疯了吗?这么放心的吗?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还得手了?
信国公府的少爷小姐们,都是向天借胆长大的?
“但不知为何我仍是不安,总觉得太容易了些……”杨缱没去看季景西那见了鬼的表情,兀自担忧道,“三哥铁了心要做成这件事,不可能只布置一手,必然有备用计划。可除了他自己的人,还有谁能帮他?谁能接近季珪而不生疑,事后还能全身而退?”
“那必然是今日诗会上的人。”季景西顺口道。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忽然抬头交换了个眼神。
“五皇子!”
“五哥!”
杨缱当即坐不住了,“糟糕……”
“你别动!先别急!”季景西急忙拦下她,“事情不一定如你所想的那般。”
她怎能不急!那可是她三哥!
季景西却是不准她再折腾,“宝贝儿,耐心点,听我说,兴许不是坏事。当局者迷,你是因为杨绪冉是你三哥才会自乱阵脚,我却觉得,只要操作得当,把你三哥摘出来,把事情透给季珪也不是不行。”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季珪如今最揪心的便是银钱,地方上的年礼还是其次,关键在于东海的贺贡,那是他苦等救急的东西,如果没了这份贺贡,季珪这个年节,以及年节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都会非常、非常艰难。
比起得到苏夜,进而得到一个不情不愿的国子监祭酒的支持,显然眼下的难题更为紧要。
杨敏行这步棋走得太干脆太利落,直抵关键,哪怕换成是他也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快救苏夜的法子,简直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定还能顺势推动点别的,将这步棋带来的效果起到更好。
他唯独错的,是他那份孤勇。
“听我的,别急。”季景西强势地按下杨缱的慌张,不容置疑地开口,“五哥那边我来解决,但这件事还是要让季珪知道的,否则他只知自己被捏住了命门,却不知对方想要什么,那还怎么拿你三哥的这番辛苦换人?敏行这番折腾岂不是白费?做都做了,我们不能当它不存在,对吧?”
“你打算怎么做?”杨缱急切。
“我先派人去稳住五哥,诗会还没结束,来得及。”季景西宽慰道,“你父兄可在府上?想要因势利导,我少不得要与他们细细商议一番,有我加入,这件事才能更有把握。”
“他们在的。”杨缱肯定,“我同你一起。”
“好。”季景西自是顺着她。
小心翼翼地扶着杨缱起身,两人走到门口,季景西忽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杨缱奇怪。
“……没什么。”
就是突然想到,他好像又没打招呼就进国公府了……有阿离在,他这次应该不会再被未来岳丈赶出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