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离京时走得悄无声息, 季景西等人收到消息已经是几日后的事了。他用行动告诉他们, 有些别离还是不要面对为好。
至此,南苑十八子还留在京中的, 又少了一人。
因尹精之死本就消沉的杨缱在听说陈泽走后变得更加沉默。于她而言,前者因她而死, 后者的远走也有她的责任, 即便明知自己没做错什么, 她还是无法不苛责自己。
杨绪尘看不下去也劝解不开, 只好搬救兵, 于是乎, 阔别多日没见过心上人的景小王爷终于得以登场, 在某个草长莺飞、春风徐暖的晴朗日子, 光明正大地把人从信国公府接了出去。
杨缱今日是奉命办事, 需先将王氏近段时日来抄好的佛经送去崇福寺,随后又按绪南列的单子巡视京郊的庄子,后又回城中取了杨绪尘于笔墨轩订好的松香墨……其他诸如给绾儿选珠花、给二哥送书卷、去集贤阁慰问忙碌的老父亲和三哥等等琐碎之事不一而论, 总之一圈下来, 累得她只想瘫在软椅上再也不起来。
她心知肚明自家人在故意使唤她, 为的就是不让她再闷于府中胡思乱想,她也乐得接受好意,虽然被支使得团团转, 心情却好了许多。
二楼临街的厢房里, 她瞥了眼窗边淡定自若饮茶的红衣青年, 这位“闲人”今天任劳任怨陪她跑了大半日, 放在几年前,早不知撒娇打滚娇气喊累几回了,如今倒是瞧着比她还好些。
到底是不一样了。
“瞧什么?”季景西突然头也不抬地开口。
杨缱老气横秋地感慨,“觉着你长大了。”
“……”默默放下茶盏,季景西不动如山地接话,“哪儿?”
杨缱:???
杨缱:……
少女又羞又恼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凶!”临安郡王可怜巴巴地捂着被打处,“县君好大脾气,如此凶悍,日后谁娶了你,怕是都要惧内了!”
杨缱气笑,“你最好是。”
季景西被说愣了,仿佛没见过她似的惊奇地看了她好几眼,半晌憋出一句“哇哦”。
“所以……”他忍着笑意,“才刚交换过庚帖,这便要一步跨到成亲后啦?这么迫不及待要嫁我?”
虽然近来诸事不断,可信国公府与燕亲王府联姻一事却始终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上次季英过府与杨霖商定好议亲事宜后不久,两家便开始正式走六礼之程,如今已交换过庚帖,下一步便要纳征。
不过此事推进得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很艰难,勤政殿那边已不止一次宣过杨霖和季英,谢皇后的荣华宫也在施压,更不提那几个皇子明里暗里各种举动——尹精可不就是牺牲品么。然而两府硬是顶住了压力,颇有些“不管外界如何风雨交加,朝堂如何明潮暗涌,一概不听不看不议不管”的光棍硬气。
简直就是在告诉世人,季景西是铁了心的要娶,而杨缱也是豁出去般要嫁,这亲事,是结定了。
杨缱自知失言,却又不知如何补救,索性别开脸:“那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季景西朗声大笑,“哪能啊,我们阿离最是端庄淑贤不过,我定然是上辈子修德了才遇着你,做梦都想同你举案齐眉,恨不得整日围着你转,天塌了也懒得去管,谁也大不过你去。”
说罢,又顺势捏上了少女软乎乎的手心,“累不累啊?想不想吃食云斋的栗子酥?我让无风给你买去~”
好在杨缱现如今已基本练就了面对他信口就来的情话不脸红的本事,白他一眼便将注意力移到窗外,本是随意一瞥,却忽然视线一顿,面上也诡异起来。
“你看,那是不是宫里的陈公公?”她扯了扯身边人的衣摆,示意他看向不远处那辆低调的马车,“没记错的话他是太后娘娘跟前的?”
季景西探过去看了一眼,“是,不过陈富近来调职芳妍宫了,马车里坐的应该是宁嫔。”
“越家那位?”杨缱不可置信,“皇上居然允她随意出宫?”
季景西意味深长:“眼下后宫最得宠者莫过于宁嫔。这位可谓是得天独厚,皇上便是不看在太后和越家的份上,也要顾及温子青这个国师,是以越五进宫后格外受优待。”
杨缱乍一下没联想到宁嫔与温子青的关系,随后才想起那次笔墨轩鉴宝会,越妍唤了温喻表哥。以温喻那态度来看,越妍算是他喜爱的小辈了。
如此说来,越妍在宫里的日子还不错?
“咦?”错眼间,她又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马车附近,“柳少主?他怎么会在这儿?想做什么?”
季景西一眼睨过去,险些气笑了,“他?他在试图给勤政殿屋顶铺草皮。”
杨缱不明所以。
片刻后,她蓦地反应过来,掩唇惊呼,“你是说柳少主对宁嫔……?”
“……不是,你怎么懂这么多?谁带坏你的?”季景西不忙解释,反倒先不满地追究起来,“方才我就想问,是不是陆卿羽又给你看什么奇怪的话本子了?都说了没事少理她,她自打嫁做人妇后,说话比从前还百无禁忌……”
杨缱被说的羞愤难当,忍不住上手拧他腰间软肉,“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对方立时像只被碾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扭,“嘶——疼疼疼!宝贝儿松手!快松手!人走了!快看人去哪儿了!”
最后那声嚎成功转移了杨缱的注意力,她松了力道,小脑袋瓜探出窗棂张望,“好像进玲珑八宝阁了……呃,柳少主也跟进去了。”
玲珑八宝阁?那是他的地盘啊!季景西当即揉着腰起身,“那还等什么,走着呗?本王今儿带你听壁脚去。”
两人于是移步玲珑八宝阁,在季景西的带领下自侧门进,一路隐秘地避开旁人,直至进到宁嫔所在厢室的隔壁。
杨缱还是第一次这般偷摸行事,听着隔墙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整个人又紧张又不自在。反观另一位,大咧咧往软椅上一靠,伸着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嚣张至极,仿佛不是来偷听的,而是来享受来了。
“别担心,他们听不见。”他拍拍自己身边,“不急,我先同你说说柳东彦与宁嫔的事。”
杨缱乖乖坐了过去。
接下来,她听了一个“心悦君兮君嫁人了”的悲惨故事,当然,惨的只有柳少主一方,因为据说宁嫔娘娘在进宫前并不知柳家打算提亲。
如此一对比,更惨了。
“……你们这一系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诅咒?”杨缱发出了与柳少主一样的感慨,“怎么各个亲事都不顺?”
“呸呸呸,说什么呢,哪有自己咒自己的。”季景西气急败坏地捂她的嘴,“谁说都不顺了?我都同你交换庚帖了还不顺吗?袁霆音不顺吗?越贞儿子都要出生了!就他柳少贤一人求而不得!这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知道吗?”
杨缱木然:“有你这么说下属的么?”
……也是,他都这么惨了。
季景西勉强从角落里扒拉出自己的良心,“先前劝他早点放下,他答应好好的,谁知现在看压根就还梗着。”他看向那扇隔开两个厢房的墙壁,“好在还有些理智,知道把人堵在这儿,还处理了身后的眼线和尾巴。”
玲珑八宝阁从前是越家的产业,后被太后送给了景西,他在漠北那几年,京中一应交给柳东彦打理,凡季景西余威波及处,皆愿给柳东彦几分薄面。两人选了此处说话,的确不用担心被人抓到把柄。
隔壁的厢室里,望着许久不见的越妍,柳东彦难掩思慕之情,却又不敢轻易靠近,只好隔着颇远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近来可好?皇上……待你好吗?”
“都好,多谢柳大人关怀。”越妍面上带着笑,端得尊贵,掩在袖下的帕子却不自觉绞得不成模样。
柳东彦干笑,“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两人复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那个……”
“今日……”
两人异口同声开口又齐齐顿住,柳东彦抬手示意她先说,越妍于是道,“柳大人遣退旁人……可是有要事相谈?”
柳东彦点点头,随即又摇头,“是我唐突了,娘娘莫怪。在下只是……只是想向您打听些事情!对,打听点事儿。”
“何事?”越妍歪头看他,“是柳妃娘娘也不知的么?”
“……”柳东彦僵住了,他情急之下随便想了个理由,却忘了想打听宫中消息,他姑姑才是第一人选,再不济也有其他耳目,哪个不比初入宫还没站稳脚跟的越妍强?
他涨红了脸,整个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在此时听到一声轻笑,抬头看过去,越妍正掩唇努力地憋着笑意。
两人视线相交,柳东彦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厢室中尴尬的气氛立时去了大半,两人之间先前看不见的疏离也随之消失,仿佛忽然回到了去岁初相识时那段日子。
柳东彦终于找回了几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坐下来为越妍斟茶,“想笑就笑吧,别憋坏了身子。我方才是挺傻的。”
下一秒,越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破理由。”
“……是挺破的。”柳东彦无奈地躺平任嘲。他哪有什么事要与她相谈,不过是好不容易见着了人,想多看她两眼,与她说上两句话,听她亲口说一声“安好”罢了。
越妍渐渐收住笑,定定看他两眼,忽然道,“多谢关照。”
柳东彦明白她在说宫里那些提前被打点过的人与事,哂笑道,“关照你的是你父兄,谢我做什么。”
“哪些是我父兄的手笔,哪些是你的,我分得清。”越妍摇头。她欲言又止,“你大可不必如此,太过插手后宫,实为冒险……”
“你担心我?”柳东彦眼睛蓦地亮起来。
越妍顿时慌张,“我的意思是说,你这般行事,万一、万一连累……”
“我不会让你为难。”柳东彦打断她,“也不会连累你父兄和王爷,一切皆乃我自愿而为。”
“……”
“越妍。”他直直望着眼前已梳起妇人头髻的女子,“我愿意等。”
“你等什么呀!”越妍急切的话音里已多了几分哭腔,“你是朝臣,我是宫妃!木已成舟,柳东彦你清醒点!”
“我很清醒。”柳东彦面无表情,“我知道你已嫁做人妇,成了皇上的女人,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那些划清界限的话还是省省吧,我不乐意听,你说了我也会当做没听见。”
“柳少贤!”
“臣在。”
“……”
厢室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半晌,柳东彦起身,“天色不早,臣送娘娘回宫。”
“柳少贤,”越妍不为所动,“你难道不怕等一场空?你愿意等,可有问我过愿意再嫁?”
柳东彦身形微微一滞,对上她通红的眼睛,“那你可愿?”
越妍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被他拦下,“算了,你别说了,什么答案我目前都不想听。”
伴随着一阵无言的窸窣和门响,又过了好一会,人去楼空的厢室彻底安静下来。一墙之隔的另一房间里,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全须全尾的杨缱、季景西默默消化着方才那几乎算是惊世骇俗的信息量,面面相觑着,皆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半晌,季景西幽幽开口,“……我本打算安排他外放,他拒了,我还只当他是舍不得京中繁华。”
在朝为官,想往上走,都免不了熬资历,多数京官到一定阶段都会谋外任,为下一步的晋升奠基。柳东彦入职宗正司已三年多,原本按照季景西的安排,将他派去北边待上几年,回来后少说也能捞个少卿。
这对他们小集团来说极为重要:季景西眼下缺的不是人才、谋士,而是朝堂上有分量的声音——高级官员的缺失断层,一直是他这一系的短板。
“他怎么可能放心走啊……”杨缱摇头。
且不说柳东彦想就近看顾宁嫔,长久别离最是消磨感情,万一他走了,宁嫔爱上了皇帝,待人回来怕是连哭都找不着地儿。留在京城,好歹能时常刷个存在感。
当然,前提是越妍现在并不爱她的“夫君”,且与柳东彦两情相悦——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性极大。
“看来得改一改计划了。”季景西的指节敲在几案上,“柳东彦的二弟柳东锦,你可知?”
杨缱点头,她在大考期间辅佐苏祭酒处理事务,还帮着看了许多考卷,对这届学子的情况了然于胸,“柳东锦乃本届大考的探花郎,琼林宴后入了翰林。此人颇有才学,文章务实练达,为人沉静,山长对他评价颇高,父亲也曾夸过。”
“少贤和他弟弟简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季景西无奈,“若非他亲自把人带到我面前,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两人乃亲兄弟。不过你说的对,柳东锦的确是个好苗子,既然他哥不愿外放,要死守着京城,那便让他出去练练吧。”
杨缱歪头,“何地?何职?”
“承州,颖化县令。”季景西拿指尖蘸水,画了个简易的地形图,“紧邻北境府的第二大县,交通要道,地理位置极佳,更是军事重地,是我千挑万选给柳少贤准备的好地方,人手我都给他配好了。”
说着,自己还委屈上了,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
杨缱哭笑不得,“少贤也不错啊,能力强,性格好,为人圆滑,处事不乱,你不在盛京的那几年,多亏有他替你打理事务。”
“……我知。”季景西扁嘴,“所以总觉得待在宗正司委屈了他,一直在考虑让他动动位置。他倒好,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图宫妃……罢了,重新安排吧,必不会委屈他就是了。”
杨缱讶异,“我还以为你会劝他放弃,毕竟是宁嫔娘娘。”
“稳妥起见自然是放弃为上,各走各路免得互相牵连。但他不是不愿嘛。”季景西摊手,“瞧瞧,像我这么好的上峰哪找?”
“……”所以最后还是要夸你对吗?
两人忙活了一日,又“看”了场悲惨爱情故事,打道回府时都有些闷闷提不起精神。季景西将杨缱送至锦墨阁门口,站定,“我就不进去了。你好好歇着,有事让人传话。”
杨缱点点头。
“马上便到纳征吉日,我这两天应该要出城。”季景西老老实实地给心上人汇报行程,“你若送信,便送到南边围猎场去,或是等我回来。”
“去打雁?”
“不然呢。”季景西挑眉,“我总得让你知道,弓我还是拉得开的。漠北那几年,我也没白熬着啊。”
杨缱笑得狡黠,“真不用我帮忙?”
季景西跳脚,“不用!下聘的雁我定要亲手打!你就给我乖乖等着看吧!”
“那好吧。”她颇为可惜地咂咂嘴。
她也许久没动过筋骨了,牡丹园受伤至今一直被勒令静养,连马都许久没跑过,出门代步全是马车,时间长了,也挺憋闷。
季景西看得出她的心思,到底心软,应承道,“忙完这一阵,带你出去玩,咱们约铮哥儿他们打马球如何?”
“一言为定!”杨缱眼睛亮澄澄地看过来。
“嗯。”
既然说了要派柳东锦外放,季景西并未让人等太久,两日后,圣旨便下来了,结果也与料想的一样,调任承州府颖化县令。
此一举可谓雷厉风行,事前没有任何风声,当旨意尘埃落定,反应过来的各方才俱都捶胸顿足,慨叹己方错失良机,竟拱手让人如此轻易地夺去了颖化县令这一肥差。
所有人都以为外放的会是柳东彦,去的地方会是漠北,谁能想到季景西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包括终于从禁闭中解脱的太子季珪在内,几个皇子皆是阴阳怪气,季景西听了一日他们说话,被恶心得不行,翌日便翘了朝会,带着一队人出城,赶赴南郊围猎场。
三日时光转眼而逝,很快便到纳征吉日。
天未亮,信国公府便忙碌了起来,阖府上下早早便做好了一应准备,静待王府那边上门下聘。然而左等右等,太阳都升到了头顶,燕亲王府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青石巷早已挤满了前来观礼凑热闹的各家官员家眷和百姓们,眼看午时将过,派出去接应询问的人陆陆续续无功而返,杨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成了炭。
而随着日晷走过正午,议论之声鼎沸,已是压都压不下去,信国公府上上下下皆已明白,他们被人放鸽子了。
就在信国公府即将关闭大门,遣散诸客时,远处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大老远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喝声:“——让开!!”
众人纷纷慌张让行,只见来人如风般飞驰而过,留下空气中一长串浓郁的血腥气,有人眼尖地发现了地上一路滴过去的血迹,尖叫出声,还未来得及细看发生了什么,便见那人停在国公府大门前,摔身下马,轰地一声倒在了青石阶上。
闻讯赶来的杨绪南艰难地一片血污中辨认出来人,登时惊骇地瞪大眼睛。
“……季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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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七年四月二十六,临安郡王季景西于盛京城南郊围猎场遇刺,生死不明,同行侍卫十不存一,惟庶弟季琳成功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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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的不要轻易立那种必死flag,太不吉利了,一看到心都颤。
比如:
“干完这一票我就回老家结婚”
“等我回来咱们就好好过日子”
“给我每月50两,两亩地,一头牛”
以及
“忙完这一阵,带你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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