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后的尸体已陆续被运下山, 然而一路走来随处可见的战斗痕迹、残留的血、折断的剑、卷刃的刀……无不昭示着此处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杨缱自进山起, 眼底便再无一丝温度,直到走出围场范围, 凝重的神色才稍有松动——她看到谢影双在路边拾起了一方染血的素帕。沉默了一路的女侍卫在看清素帕的瞬间,终于崩断了弦,再也忍不住地蓦然红了眼眶。
她站在帕子跌落的地方举目四望, 仿佛看到有个浑身染血的挺拔身影持剑而立, 身负重伤却分毫不退, 直到万箭穿心,直到再也举不起手中剑。
他的身前, 站着无数围攻他的死士,而他背后的生路, 留给了他此生誓死效忠的那个人。
“……是无风?”杨缱轻声问。
谢影双点头。她将那方素帕贴身收起来, 低声答, “您为八皇子抄经的那一晚,在宫里交手时落下的,他说是战利品,归他了。”
无风喜欢谢影双这件事, 知道的仅有两人身边亲近之人。杨缱在秋水苑养伤时也曾试探地问过他,没想到平日素来稳重的侍卫长竟满脸通红地落荒而逃。后来杨缱才从季景西口里得知, 早在几年前他们都在平城时,无风便动了心。
之后他们回京, 季景西有心为无风打算, 杨缱也不反对, 然意外的是,反对之声居然来自两个当事人。
无风曾言,他暗卫出身,季景西将他带出影卫营,得以让他见识天下美景,他亦愿矢忠不二报答这份恩义。那一刻起,他便绝了成亲生子的心——一个连命都随时能豁出去的人,没有资格与人举案齐眉。
他喜欢谢影双,远远看着就很开心,若是能多说上两句话、哪怕是打一架,更是能高兴好久。
却不敢真的耽误对方一生。
杨缱在询问谢影双时,也从她口中听到了类似言语。
这两人虽乍看性子南辕北辙,骨子里却都极倔,季杨两人劝不动,无奈只得暂时将此事先搁置。却不想这一搁,搁出了天人永别。
好似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哽得人呼吸困难,杨缱一句话都说不出。反倒是谢影双片刻后长出了一口气,“走吧。”
眼前这段官道不长,不多时便迎来第一个岔路口,往南会进入燕亲王季英的封地燕州境内,往北则属京畿道,最近的城池是涿县。杨缱就着火把的光仔细看着手中的地图,指尖在其上蜿蜒前进,试图模拟出季景西可能选择的逃亡路线。
此前寻人的三个队伍,冯琛被召回,只剩司啸与袁铮两方。司啸带领的虎贲精锐选择了燕州方向,袁铮则往京畿道去——,这很容易理解,人在逃亡时,往往会下意识选择与危险发生地截然相悖的方向。刺杀发生在小青山围场,又有内贼作乱,季景西原路返回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思字辈中年纪最长的思明开口道,“燕州离得近,又是燕亲王属地,郡王爷会不会往燕州去了?”
杨缱若有所思地看他,“你也这般想?”
后者答得谨慎,“以常理推断,进了燕州,燕王世子便不再是孤立无援。”
据闻,燕亲王季英在燕州的声望极高,哪怕这位王爷解甲交权后再没回过封地,也不减当地民众对昔日“战神”的推崇。燕州民风彪悍,驻兵众多且骁勇好战,季景西作为季英之子,若往燕州去,自然是最好。可是……
“敌人也这么想。”安静多时的温子青突然开口。
没错。
杨缱心有灵犀地与温子青对视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
虽不排除季景西往燕州去的可能,但假如她是季景西,她会选择往北。正像思明说的,常理来看,都觉得他会入燕州寻庇护,追兵也不例外,可以杨缱对季景西的了解,他不是个常理可断之人,反而是出其不意,活下来的可能性更大。
稳妥起见,兵分两路。
“思难、思义。”杨缱点了杨家‘九思’里的其中二位,将自己的印信递出去,“你们南下入燕州,去最近的驻兵营,若季珩选择往南,则人必然在那里。倘若不在,那就去涿县等我。如果遇上司统领和虎贲军,记得避开。其他人跟我走。”
季景西遇刺,她草木皆兵,看谁都极为可疑,信任已无限趋近于无。
众人当即领命。
他们在岔路口分开,思难、思义往南,其余人则继续快马加鞭往京畿道方向而去。大约一炷香后,杨缱率先调转马头冲进官道旁的密林,其他人想都不想地跟着一头扎了进去。
林中植被众多,很快便无法再跑马,众人于是选择步行。温子青不惧虫蛇毒物,举着火把走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道:“你怀疑他们没走官道?”
“不是怀疑,是笃定。”杨缱紧随其后,答,“季珩身边只有无霜,走官道太危险。不过我之所以选择进林子,是因为这个。”
她忽然指向温子青脚边一个不起眼的木桩,那里有着一个不仔细看绝对分辨不出的记号,乍看还以为是树木本身的纹理,惟细看才觉出独特。
温子青这才明白她先前是看到了季景西留下的暗号,心中不由惊讶。
通常这类用来联络的隐秘暗号都事关生死,属于顶顶机要之密,哪怕他自诩与杨缱无不可言,也从没主动对她说起过曲宁温氏的内部联络之法,同样的,杨缱也不曾向他透露过杨家的。
“他倒是什么都不瞒你。”
杨缱勉强勾了勾唇角,“那徽记非是燕亲王府的,而是多年前我们在南苑求学时的闲来之作,普天下通晓这暗语的惟有五人,靖阳,大哥,袁铮,季珩,我。”
那是属于他们独有的小秘密,当时不过用来与夫子们斗智斗勇,谁能想到阴差阳错地被用了这么多年?那一整套暗语里有许多含义,五人各有贡献,风格带着强烈的个人特质,合在一起看便是多变诡异,毫无规律可言,便是全部写出来示人,他们也有自信不被任何人破译。
方才温子青看到的那个记号便是出自季景西,意思是:还活着。
还活着。
太好了。
夜幕星垂,林中视野极差,众人赶路的速度却丝毫不减。杨缱随后又陆续寻到两个暗记,这证明她的猜想是正确的。但这并未减弱她心中担忧,反倒因时间流逝,心中的忧虑越发浓重。
林子里时有被格杀的尸体横陈,大多是来自军中的兵卒,偶有毫无身份标识的死士混杂其中,想来应该就是刺杀季景西的追兵。显然,那些刺客为求稳妥,也选择了兵分两路,其中一路缀在季景西与无霜身后。而既然杨缱能看到暗记,袁铮也能,所以他带人追在了刺客后面,并已经与之发生了争斗——那些大魏兵卒的尸体便是证据。
袁铮带的人马并不算太多,思明一直在计数,穿行密林至今,身着大魏军中制式甲胄的尸体已多达四十具,而刺客的尸身仅不足十,可见对方实力之强。季景西与无霜死里逃生,身上不可能完好无损,怕就怕来不及……
“停一停。”她忽然开口。
众人脚步皆是一顿,纷纷望过来。只见她拿过身后侍卫的火把凑近某一处,神色凝重地看过去,“……没写完。”
没写完?
谢影双首先反应过来,“遇险了。”
话音刚落,前方探路的思敬匆匆返回,“小姐,就在前面。”
杨缱当机立断,“追!”
众人加快脚程往前追了一段路,终于远远地听到兵刃相击之声。杨缱心跳得极快,人却在这一刻冷静至极。她下令所有人放慢速度,灭了火把,瞧瞧靠近。在没亲眼见到活着的季景西之前,她要首先确定前面是敌是友。
他们已走过大半个密林,遮天蔽日的大树逐渐过渡为笔直的青竹,弦月未升,夜幕下,点点星光遗漏在细碎的竹叶间,黑暗中只能看清前方人影攒动,两方厮杀激烈,哀嚎声不绝于耳。
其他人尚且冷静,谢影双却已蠢蠢欲动,那些杀了无风的凶手们近在眼前,她极力控制才没冲出去大开杀戒。
杨缱夜视不如温子青,后者充当了她的眼睛,“是追兵和袁世子的人马,双方旗鼓相当。”
“季珩呢?”少女竭力在黑暗中寻找。
温子青将她的头扭向一个完全看不清的黑暗角落,“那里,活着。”
杨缱心底大石一下落了地,眼眶控制不住地阵阵发热。
“影双。”她终于发话,“去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已如离弦之箭急切地冲了出去。
思字辈一干人也加入乱战,眨眼间杨缱身边便只剩下温子青一人。后者带她避开前方的战斗,落在季景西的侧后方,把人放下后便果断前去支援袁铮。那方原本胶着的战斗因有了这群人的突然加入,天平瞬间倾斜,局势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杨缱仅在原地站了几息,便循着温子青指明的方向往前走,近了才看清隐蔽处有两人,其中一个半靠在山石上,另一人则在一旁为他处理伤口,正是季景西与孟斐然。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声音未出便先哑起来,“季珩,斐然。”
那两人同时回头,孟斐然惊讶地起身,“是……缱妹妹吗?”
季景西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乍一下以为自己疼出了幻觉,随即反应过来,挣扎起身,“……阿离?”
不过两个字,便听得杨缱整个人都要崩溃。她忍不住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两人面前,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季景西身上,先是将人从头到脚用眼睛检查了一遍,而后才借着点点星光,准确地握住眼前人伸过来的手。
还未开口,眼泪便先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季景西的手冷得不像话,像九幽下枯槁的冰棱,杨缱下意识收紧手指,试图将掌心的温度全部传递过去,“可还好?伤在哪了?严不严重?”
不停有滚烫的液体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烫的季景西手腕轻颤。他费力地抬手打断她的话,下一秒,杨缱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
“真的是阿离啊……”
沙哑虚弱的喟叹在耳边响起,听得杨缱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战栗。她动作极轻地回抱住眼前人,眼泪无声地钻进夜色里,“是我,我来接你了。”
“我好想你啊。”季景西笑起来,声音轻松又愉悦,什么死里逃生,什么生离死别,好似都不复存在,“感觉有半辈子没见着你了。”
杨缱眼泪顿时掉的更厉害了。
借着夜色的掩护擦掉脸上的湿意,她轻轻放开眼前人,转而顶替了身后冷硬的山石,让季景西整个躺进她怀里,而后才抬头望向一旁的孟斐然。二人明明都在盛京,却许久没见过了,自上次孟斐然月下隔门求见季景西,却被门后的杨缱从头听到尾后,她对这位昔日的同窗就少了些亲近,多了几丝疏离。
眼下却并非叙旧的时候。
“他可还好?”杨缱问。
孟斐然回过神,继续起方才包扎的活计,同时道,“王爷身上多处重伤,失血过多,损耗严重,看似精神尚可,实则半只脚已入鬼门关。必须尽快回京医治,否则恐延误伤情。”
感觉到身后人逐渐变得僵硬,季景西不满地踢他,“孟之章,你会不会说话?没事吓她干什么?”随即又强打精神看杨缱,“乖,别信,他瞎说的,没那么夸张,我咳咳咳咳……”
“别乱动!”孟斐然压住他没受伤的肩为他顺气,“少说话,少动。我有没有夸张你自个儿清楚,缱妹妹不是别人,骗她做什么。”
季景西还想说什么,嘴巴前面却挡了一只纤纤玉手,于是瞬间乖觉。
只听杨缱淡淡道,“先解决眼前事,之后的再说。”
三人说话之际,那边的战斗已经迅速进入尾声。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时,最后一名刺客也死在了镇北王世子袁铮的长|枪下。袁世子灵活地转了个枪花,将血珠子甩落,大步朝三人走过来。
“全部解决了。”他道,“按你说的,没留活口。”
季景西彼时已在杨缱怀里昏昏欲睡,闻言,鼻腔里溢出一声低哼,“伤亡情况如何?”
袁铮朝缓缓走来的温子青拱手,“多亏国师及时带人相助,仅三人重伤,劳烦斐然待会去瞧瞧他们。”
“应该的。”孟斐然拎起随身药箱,在人带领下朝伤兵走去。
目送他走远,杨缱蓦地开口,“温喻。”
温子青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血腥,上前,在季景西身边蹲下,从怀里摸出一支精巧的小药瓶,倒出一颗递过去。
季景西利索地将药吃下去,而后才问,“这什么药?”
“让你吊着命不死直到涿县的药。”温子青面无表情地说完,起身去孟斐然那边帮忙。
温子青的药向来以药效强着称,不过一会季景西的精神便好了许多。简单休整后,一行人动身出发。
季景西在杨缱的搀扶下勉强起身,无霜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天光从地平线亮起,将密林边缘晕出一线朦胧的光晕。
风吹过,青竹簌簌作响。
杨缱从思明手中接过斗篷,抖开来披在身边人身上,恰到好处止住了季景西因虚弱而起的冷意。望着他短短一日两夜便凹陷下去的眼和越发轮廓分明的苍白的脸,杨缱低声道,“从方才起我便想问……先前那么黑,为何不点火把?”
季景西边走边回答她,“嗯……因为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
他示意杨缱回头,“瞧见袁铮带的人了么?都是从京郊大营拉出来的人马。”
袁铮虽被皇帝逼着去兵部挂了个闲职,架空了此前刚刚交给他的京郊大营兵权,但他到底身上还挂着京郊大营统领一职,带兵出来寻人,自然也带的是京郊大营的兵。
杨缱回头看了一眼,“此次刺杀,应该是京郊大营里出了问题。”
“我知。”季景西安慰地拍拍她搭在自己臂弯里的手。
“那你们还……!”杨缱焦急,“我连冯琛都不放心,硬让其折返回去了,铮哥儿怎么还敢用京郊大营!万一……”
“别急。”他制止了杨缱开口,眨眨眼,“告诉你个小秘密,我在漠北那三年,养了一队私兵,他们有个统一的称谓,叫燕骑,平日养在另一处。”
“……所以?”
“所以才一直没点火呀。”
没头没尾的,杨缱却听懂了。她压下惊呼,低声道,“燕骑来了?在这附近?”
季景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霆音出发不久便给他们传了信。”
“你不点火照明是为了不让人发现燕骑?”杨缱诡异地默了默,指着前方林子尽头,“可天亮了呀。”
季景西回头看她一眼,噗嗤笑出来,“天亮了,自然就不用瞒了呀。”
杨缱:???
却见季景西停下了脚步,手搭凉棚眺望前方。他们终于走出密林,前方是宽敞开阔的官道。从这里沿着官道继续往北,再行上一日,便可到涿县。
可这条路并不好走。
引蛇出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离。”身边人突然开口,“待会可能要出事,别怕。”
杨缱不明所以,“嗯?”
季景西却没有了解释机会。只听突然之间,身后传来骚动,方才还在与他们并肩战斗的将士们,眨眼间,却将刀锋倒转,对准了他们!
一切发生得极快,等杨缱回过神,她脖颈上已然架了一把锋利的刀!与她有着相同待遇的,还有身边的季景西、孟斐然、袁铮、温子青,以及谢影双和杨家思字辈。
全员被挟!
紧接着,视线尽头,官道上忽然扬起阵阵尘土,踢踏踢踏的马蹄声顷刻逼近,大魏虎贲军标志性的暗金色甲胄映入眼帘,为首的,赫然是本该南下追入燕州的禁军统领,司啸!
杨缱震惊得瞳孔轻颤,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扭头看向季景西,后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唇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定定看着逐渐逼近的司啸与虎贲精锐。
“司统领。”季景西似笑非笑地开口,“不过出来寻人,至于出动军中最强精锐?”
司啸在马背上向他行了一礼,“是王爷您的话,多谨慎都不为过。”
“那可真是太看得起本王了。”季景西笑,“不过,在你面前的可不止本王。不知今日之后,司统领该如何向杨家、温家解释?”
“刺客残暴。”司啸一句话,将所有罪责全部推给了刺客,“王爷与县君情比金坚,黄泉路上也要结伴而行,其情感天动地,值千古传唱。温少主义薄云天,以一敌百,不敌,战死。”
杨缱:!!!
温子青:……
双方无声地隔空对峙,司啸道,“得罪了。”
季景西扬起了唇角。
“所有人听令。”司啸抽出腰间横背宽刀,厉声高喝,“一个不留,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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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我这个废物,写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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