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不知何时彻底跳出地平线, 斜斜挂在头顶,灿烂的朝霞铺满半边天空, 与丝丝缕缕棉花般的云朵交织,看起来像极了食云斋新出的金银酥。
生死拼杀间,总会错觉时间过得极慢, 每分每秒都被无限拉长,然而实际上距离双方真正交上手已有近一个时辰, 这场荒谬又残酷的血战也终于迎来了结局。
虎贲精锐与燕骑之间已然分出胜负——三百虎贲,全部战死,一个不留。而燕骑虽胜, 幸存者却仅三五人, 其中包括重伤的首领。
当最后一个虎贲精锐倒在越充脚下,这位燕骑当仁不让的首领也终于力竭不支地跪进血泊中,握刀的手抖如筛子。他勉力回头,遥遥望向不远处的另个战场, 有心前去帮忙, 却始终连起身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能牢牢占据禁军统领高位多年的人究竟有多强?一场鏖战, 让这些听着“司统领”威名长大的后辈们在今日有了切身的体会。
出发时,杨缱带出了家中思字辈全部的九人,除却去往燕州的思难思义,其余七人里还活着的, 仅剩一个思明;无霜断了一臂, 谢影双伤了肺腑, 袁铮几乎站不住, 全靠手中一把长|枪支撑,温子青双唇惨白,全身多处挂彩,一身白衣已然成了血衣;就连杨缱,在被司啸逼得不得不放弃游击战而现身后,也被对方第一时间伤了双手手筋,彻底杜绝了她拉弓射箭的可能性。
这场苦战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期。如此惨烈的代价,换来的是司啸终于重伤加身,再不复最初的游刃有余: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反应越来越迟钝,每一次挥刀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每一口喘息都带出喷涌的血沫……
当呼吸都成为一种折磨时,你来我往的攻防已经演变成了以伤换伤,活着的意志成了支撑他们不倒下的最后稻草。可即便双方早已不死不休,面对死撑着不倒下、甚至还能不知疲倦挥出重击的司啸,任是谁都不能否认,眼前这个掌管禁军多年的中年男人,不愧一生威名加身。
可司啸到底只有一个人,而他们这边仍有一战之力,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最终胜的也不会是他。
司啸心知自己今日已无法完成使命,仅剩的那只眼睛不甘地死盯着不远处的季景西。不断有血从发际中渗出来流进眼睛里,以至于他看向季景西时,视线被染得血红血红,像是身处一片一望无际的血海。他奋力地挣扎,却始终无法靠近血海中央的那个年轻人半分,而对方就在那里,冷眼望着,像在看台上可怜至极的丑角,眼底冷漠得如同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一股不知哪来的力道忽然迎面冲击而来,裹挟着冰凉的锐意,直推得他踉跄倒退。司啸慢半拍地低头,发现自己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漆黑的刀,刀身尽没,剧痛慢半拍地传入大脑,使得他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声,哇地吐出一口夹杂着肉沫的血。
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司啸不知自己此时脸上是哭是笑,目光沿着刀落到握刀之人脸上,恍惚认出那是杨家的女侍卫。他对她印象很深,明明此前他们无冤无仇,对方的每次攻击都仿佛不要命似的,所以她伤的也是所有人里最重的,即便今日侥幸没死,也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却没想到她竟然还有力气扑上来……
可她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司啸运足力气的一掌轻而易举便将她轰开,之后,两人齐齐脱力,轰然倒下。
刻着御赐铭文的横背宽刀从司啸手中脱落,血顺着铭文流过整个刀身,晕出一幅死亡盛景。纵横了一生的禁军统领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用那只看什么都血色一片的眼直勾勾地望着金灿灿的天幕,也不知是在惋惜自己过早结束的一生,还是无憾于死前有如此一场淋漓尽致的战斗。
他出身天子潜邸,不过一届家仆,少时凭着不俗的身手而受到主子赏识,有幸脱了奴籍,被送进军中历练,几场战役下来也积攒了赫赫战功。可他从未享受过世人的太多关注,生于那样一个能者辈出的年代,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然足够优秀时,总有人,能比他更加耀眼。
杨霖、季英、王潇、袁穆、谢三……有这些必然会青史留名的天之骄子们在前,谁会记得一个区区禁军统领?司啸这个名字,这个人的一生,是否会像他头顶的朝霞一般转瞬即逝,湮没于历史滚滚长河之中?
他今日没能杀死的那个人,未来书写史书时,又会如何描述他?
季景西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司啸眼神涣散地缓缓对上他,双唇翕张,用最后一口气对眼前的青年道,“……阿凌……是你多年至交……”
青年静静看着他,不语。
司啸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愿合眼,颤抖的手死死攥着对方的裤脚,固执地想等一个答案。
他没有等来。
望着脚边死不瞑目的尸体,季景西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距离司啸不远处,杨缱跪在血里,小心翼翼地将谢影双抱进怀中。她双手均无法使力,只凭着两条手臂把人轻轻托着,在她身边,温子青正使出浑身解数地为谢影双做着抢救,可惜收效甚微,回天乏力。
她伤得实在过于重,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司啸最后以命换命的那一击,断了她最后吊命的心脉,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
“主子别伤怀……属下走得不孤单……”
谢影双费力地弯起唇角,对杨缱露出一抹笑。她极少笑,这个动作于她而言有些陌生,模样瞧着甚至有些滑稽,然而落在杨缱眼里,却好似天底下最好的美景。
杨缱用力撑着眼眶不让眼泪落下,却仍止不住大颗大颗泪往下掉。泪水滴在谢影双脸上,混着血,于她那张算不得出色的脸庞上绘出一抹云霞,像是胭脂,令她惨白的脸多了几分回光返照的红晕。
“姐姐别睡……”杨缱嗓音颤抖,“温喻在救你,很快斐然也会来,姐姐再坚持一下,求你了……”
谢影双抬手为她拭去满脸的泪,笑着摇摇头。
眼皮恍若千斤重,渐渐地,女子的眸光越来越低。微风轻轻拂过她合上的双眼,将那最后一句呓语悄然吹散在半空。
【等等我……】
——
杨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出现了无数旧人,有昔日同窗、亲朋好友,有恩师,有季景西,有谢影双、无风……说不上梦境好坏,醒来时满脸泪痕,情绪却很平静。
她身上的伤被好好地处理过,受伤的手腕也被仔细固定好,白色的绷带一圈又一圈缠了半个小臂,一看就是温子青的手笔。周围环境很陌生,推测应该不属于她熟悉的任何一处。窗外细雨绵绵,天色阴沉,也不知雨下了多久,又是何时辰。
房间里点着燃了一半的安神香,淡淡的药味混合其中,不太好闻。她试着动了动,觉得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便自己下床开了窗透气。她在窗边站了一小会,直到觉着冷,才又挪回床上。刚坐定,房门便被敲响,而后熟悉的身影裹挟着湿润的雨气出现在她眼前,是季景西。
“睡得好吗?”青年在床沿边坐下,一边搓着手,一边笑吟吟地看过来。
“尚可。”杨缱答完,又歪着头打量他。
季景西看了自己一眼,了悟,“很惊讶我居然比你醒得早?”
“……你伤的很重。”杨缱老实地点头。
对面人嘻嘻一笑,蹬掉靴子便要往她的被褥里钻,“陪我躺一会?我好冷啊,同他们在前面议事,都没人给我支棱个火盆子……欸欸,别动,你手伤着呢……我也伤着呢你别踢我!”
这一声喊让杨缱踢人的动作蓦地一滞,季景西见状,蹬鼻子上脸地把两人用棉被一裹,顺势就拱到了她身边,动作麻利,还不忘避开两人的伤处。
熟练得令人一言难尽……
“你睡了两天啦宝贝,可算是能跟我说说话了。”一句话,解了杨缱心头所有疑惑。
原来都这么久了。
虽是并排靠在床头,季景西仍怕自己一身凉意浸到她身上,索性隔着棉被来抱她,同时耐心地将目前的处境一一讲给她听,“……父王来了,你大哥、三哥也在,你们信国公府在涿县算半个东道主,有杨重安坐镇,暂时没人敢窥视此处。缓兵之计罢了,这两日还是要商议出接下来的章程。不过说是商议,其实就是吵架,吵了两日也没吵出个结果来……好累。”
他一点不客气地枕着杨缱的肩头,却并未卸力,大抵也是怕压重了她。从杨缱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这人的伤有多重她是知道的,这么快醒来已是奇迹了,却不想着多休息,恐怕脑子能转的时候就已经在操劳……
“你还好么?”杨缱抬手拨了拨他长长的睫毛。
“不太好。”季景西半阖着眼,抓过她的手亲了一下,声音昏昏沉沉地,“不过放心,旁的事我都安置好了。谢影双……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是单独下葬,还是待回去后与无风同穴?”
杨缱沉默下来。
她仍是不愿回想谢影双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幕,似乎只要不去面对,这件事就没有发生。
察觉到她的难过,季景西也跟着沉默下来。半晌,他语气平静道,“我该是没与你说过,无风跟了我十几年,他与无霜是最早跟着我的暗卫之一。有一年,他们俩恰好一个奉命回影卫营挑人,一个去南疆帮我取回给皇祖母的寿礼,前后不过几日,偏生我便遇了险。事后两人在秋水苑外足足跪了三天三夜,发誓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两人中必有一人会贴身守着我,死也不退半步。”
杨缱自听到无风的名字开始,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是咱们被劫上凤凰台那次?”
“嗯。”季景西应声,“自那以后,不论我走到哪,无霜无风,总有一个跟着。这次也是。”
只不过这次留下的是无霜,而无风没能回来。
他坐起身,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无风以后不会陪着我了,他换了个人陪。他那么喜欢谢影双,怎么舍得让她一人赴黄泉?”
怀里少女无声恸哭。
——
抵达涿县的第三日,杨缱出现在了议事的前厅。
她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杨绪尘与杨绪冉心疼得不行,嘘寒问暖恨不得把人捧在心尖尖上,看得季景西又酸又涩,咳得惊天动地,引来温子青和孟斐然不时侧目,就连季英都忍不住道,“难受就歇着去。”
季景西却不理人,直等到杨缱担忧地看过来,心里这才瞬间舒畅了,脸一抹,又变回了无事发生,正经道,“我还是那句话,不回京。”
没参与先前议事的杨缱一头雾水,凑到杨绪尘身边听他低声解释,“他想诈死。”
四个字,精准地概括了临安郡王的全部打算。
杨缱恍然大悟。
她继续听自家大哥吐槽,“计划还行,但实施成本太高,摆明了要拉所有人下水。眼下北境正开战,所以我没同意。”
明白了。
季景西的打算毫无疑问是可行的。
经过围杀一事,目前至少能肯定的是,第一,京郊大营有内鬼;第二,皇上已对他动了杀心。如果在这时候传出临安郡王身死,那么只要操作得当,首当其冲要对围杀一事负起责任的,就是东宫——虽然太子已交出京郊大营兵权,但他执掌京郊大营多年,根基深厚,远不是才刚接手兵权几个月的袁铮能比。
想要利用京郊大营杀季景西,谁最方便动手?除了东宫,还有旁人吗?
这已经不是区区禁闭就能越过去的事了,京郊大营出的内鬼,害死了一位实权王爷!东宫若不付出代价,不仅是燕亲王府,作为姻亲的信国公府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谁让杨缱成为望门寡,谁就是杨霖和杨绪尘的阶级敌人,这个事实,天底下还有人不知道吗?
若不想因此挑起燕亲王府和弘农杨氏的敌对,不想面对天下人的指摘,勤政殿必须有所表示。如何才能服众?
惟有废太子。
而一旦季珪被废,接下来无须旁人动手,康王季琅与楚王季珏便会在最短时日内斗个你死我活,因为他们都熬不起,毕竟皇帝年纪大了,身体越发虚弱,而苏襄这个太子妃肚子里还有一个未来皇太孙,谁敢保证下一个登上帝位的,是皇子还是皇孙?
而一旦老六老七两败俱伤,便再无人是季景西的对手。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是如此。
然而这个计划也有着它的弊端,杨绪尘的迟疑正来自于此:季景西一朝身死,掀起的何止是惊涛骇浪!
既然想做成这个计划,必然要瞒过所有人,燕亲王府与信国公府暂不提,北境府会不会乱?甘州、肃州、承州、燕州皆在他手,这些地方会不会乱?想要以假乱真,靖阳、裴青回不回京奔丧?对北戎之役已然全面开战,边境谁来坐镇?内要对付皇帝皇子,外要定人心稳大局,真的能不出一丝岔子?
谁敢保证不出差错?一环扣一环,但凡有丝毫不对,等待他们的,就是死路一条!
怪不得季景西说他们吵了两天吵不出结果……
杨缱坐在那里,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架,听来听去,发现其实大部分人已经认可了这一计划,之所以吵得凶,不过是在如何实施上各有己见。她环顾了一下议事厅,发现惟有她和她身边的温子青没有参与其中,两人均是一副严肃模样,实则早不知神游太虚到哪儿了。
百无聊赖间,两人默默凑到空无一物的矮几前,以指蘸水,就着看不见的“棋盘”打起了棋谱。
季景西本就精力不济,又被吵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喝口水,一瞥眼就看到这一幕,气得他险些笑出来。他示意众人停下,而后望着角落偷闲的女子的背影,凉飕飕道,“明城,有什么想说的吗?”
温子青正襟危坐,眉梢示意杨缱回头,后者迷迷糊糊转身,面对一屋子看过来的视线,指着自己,“问我?”
季景西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杨缱诡异地默了默,道,“那……我就问一个比较关心的问题好了,还请临安郡王解惑。”
“请讲。”季景西一本正经。
杨缱满脸真诚,“若按王爷计划行事,您既已‘身死’,那么待我回京后,陛下另行赐婚,我杨家该当何如?恐怕再无立场拒绝吧?”
季景西:“……”
眼看他肉眼可见地表情一空,茫茫然地望着她,杨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不瞒王爷说,身为弘农杨氏嫡女,其实我挺抢手的。”
季景西:“……………………”
咣当一声,有人起身时不小心撞倒了几案上的茶盏。
顾不得自己被沾湿的衣摆,临安郡王二话不说匆匆上前,拉起杨缱便往外走,“今日暂到此为止……你给我过来,本王有话要跟你好好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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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死良策最终中道崩阻于明城县君的一句话里,取而代之的,是“临安郡王重伤濒死,昏迷不醒,无法回京,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盛京城。
一时间,朝野动荡。什么宰辅之争,什么北境开战,什么御史身死……顷刻间再无人关注。
没多久,北境府、甘、承、肃、燕……数个州郡皆收到季景西生死不明的消息,无数奏章雪片般飞向勤政殿。
短短几日,小小一个涿县先后来了无数个贵人,皇帝,太后,柳妃,皇子们,杨霖、陆鸿、苏怀远、苏怀宁,尚在京中的其余南苑十八子……燕亲王季英因承受不住打击而病倒在榻,随时可能成为“望门寡”的杨家嫡女瘦得几乎脱相,伤势未愈的季琳衣不解带地整日守在兄长病榻前,一个又一个太医忐忑而入叹息而出,就连医绝天下的孟国手,在看过人之后都连连摇头……
据传,燕亲王府内已然置下了上好棺椁,白幡也悄悄挂了起来,礼部那边也时刻待命,随时要走丧仪。
所有迹象都表明,季景西快活不成了。
几日后,从昏迷中醒来的燕亲王强撑病体,于朝会之上泣血伸冤,跪求皇上彻查东宫,还爱子一个公道。
与此同时,相公杨霖联合镇北王袁穆、定国公越进、国子祭酒苏怀宁、御史大夫徐翰等一干重臣联名上书彻查京郊大营。
仅仅过了一日,漠北军统帅、护国将军靖阳八百里加急呈北境府百姓万人血书,求严惩真凶。
同一日,兵部尚书联同数位将领上请严肃排查包括禁军、虎贲在内的所有京中驻军,务必保证北境开战期间,军中不可再出内乱,避免十几年前厉王通敌一事再起。
同时,刑部、大理寺联合上书,定前禁军统领司啸谋逆重罪,收回征西军统领司凌虎符,连坐司氏一脉,流放北疆。
当夜,勤政殿的烛光亮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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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影双小姐姐杀青!
无风已经给你选好一大束捧花啦~
接下来,送太子陪你们吃杀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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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有个bug,是我错了,宣平侯冯琛带兵去了漠北,没办法再出现在围场寻人了……我错了,回头我改一下,大家当没看到。我写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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