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第一日的庆功宴热闹非凡, 单论功行赏便花了许久。魏帝心情好,凡今日在猎场有收获的皆有赏赐,夺了头名的袁铮袁世子更是得了把前朝武器大师亲制的长弓, 引得一众热血男儿眼红至极。
女子这边, 尽管杨缱因受伤未能出席, 但论功行赏也没忘了她。她也的确没辜负众人期待,虽然提早退场,成绩倒还不错。
“景西呢?他不是向来喜爱热闹场合么, 怎不见人?”想起那个“不思进取”的侄儿,老皇帝环视身边。
燕亲王坐在下首,季琳出列回话, “回皇上, 想必是兄长不放心长嫂伤势, 这才耽搁了时辰。”
老皇帝这才‘恍然大悟’, 随后像是刚发现季琳似的,慈爱地与他交谈了两句,大手一挥,赏了这位康平郡王一堆东西,还命人将他今日猎到的鹿肉端来一碗赐给季琳。
场间看向燕亲王府的目光都因此微妙起来。
冯侧妃激动坏了, 紧紧攥着女儿季静怡的手不可自持,静怡郡主也甚是眼热地望着那碗鹿肉。季琳惶恐至极, 他什么都没做, 围猎成绩也不佳,这赏赐着实烫手, 只得用眼神向自家父王求救。
这等显而易见的挑拨季英哪会不明白, 却只道, “既是皇上赏你, 便拿着吧。”
季琳这才结结巴巴谢恩。
“康平是个好的,九弟平日也莫要对他太严厉。”魏帝好脾气地开口。
一声“九弟”,唤回了季英昔年记忆,他面色稍缓,拱手道,“臣弟心里有数,谢皇兄关怀。”
老皇帝笑着望向季琳,“可有说亲?”
季琳赧然,“暂未。”
“哦?”皇帝意外地看季英一眼,“你我兄弟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成家立业领差办事了,人生大事不可耽搁,他兄长既已成亲,你这个父亲可不能厚此薄彼。此前可有相看过人家?”
季英答,“看过,没成。”
皇帝来了兴致,“说说看。”
季英面无表情答,“顾氏女。”
老皇帝:“……”
席间众人:“……”
好巧,吴郡顾氏,可不就是罪臣六皇子季琅的亲家?这季琳也太惨了吧,怎么就说到这家人身上了?
自打季琅获罪,顾氏一蹶不振,夹起尾巴做人都来不及,更别说参加秋狝了,此次来凤栖山的不过一支顾氏旁系,此情此景下更是埋头缩小存在感,生怕引人注意。
季英平日对庶子女感情淡薄,要不是景西谋大事需得后方稳固,他甚至懒得关注后院。冯侧妃当初私下与顾氏联络,季静怡受母影响,心心念念想嫁进顾氏做世家夫人,种种这些皆在他掌控下,只要不惹出事,随她们折腾。相应的,六皇子获罪,顾氏失势,他也没提醒,只冷眼旁观。
但季琳到底不同。这点不同,多受季景西影响。顾氏图谋景西的婚事不成,便将主意打在季琳身上,尤其季琅出事后,顾家对季琳态度更是热切,向冯侧妃许了诸多好处,险些说动她擅自定下亲事,这下惹恼了季英。
不得不说,如今顾家这般灰头土脸的境地,燕亲王背后没少出力。
季英拿话噎皇帝,“康平也是皇兄的侄儿,臣弟这个做父亲的是没法子了,他的大事,还请皇兄帮着多操心。”
魏帝哽了一下,“那是……自然,朕自当为他留意。”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婚姻乃人生大事,急不得,景西不也拖了这么些年才定下?还是先将差事办好,其他的慢慢来。”
席间,杨绪南本在看好戏,却在魏帝这句话一出,没能绷住,噗嗤笑出来,声音一出便化为一声干咳掩饰,然而仍引来不少关注。
他实在笑得停不下来,只能把头埋进身边杨绪尘的广袖里,整个人抖成筛子。后者也憋得不轻,全靠掐弟弟大腿保持镇定。
杨绪南于是抖得更厉害了。
‘功力深厚’的杨霖蔑视地瞥了眼兄弟俩,满脸写着“没出息”,自己则端起酒盏隔空向亲家公表达敬意。
让皇帝给季琳说亲?可真有你的!
当下年轻一代,要说谁的亲事最难说,无疑康平郡王季琳算一个。他要不是季景西的弟弟还好,正常说个门当户对的即可,可他偏偏就是季景西的弟弟,还是个身份微妙的庶弟!以皇帝对燕亲王府、对季景西的忌惮,他怎敢轻易给季琳说亲?
说高了,是为季景西再添助力,低了,又显得他这个皇伯父不合格;世族不能考虑,弘农杨氏已“珠玉在前”,寒门出身也不行,与燕亲王府门不当户不对。勋贵?倒是可以,但季琳本就有个一等勋贵宣平侯冯琛做亲舅舅……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魏帝。
……你说你没事撩拨燕亲王府干什么?
季景西对这些全无所知,直至庆功宴尾声才堪堪露面。他先去皇帝面前晃荡了一圈,得了几声迁怒也不在意,脱身后便去磨袁铮,后者被他整得不厌其烦,只得答应送了他一整只熊掌。
景西得了熊掌,开心地回去找媳妇邀功,好似来庆功宴的主要目的就是这只熊掌似的。皇帝气不顺,在他走后又斥了几句,然一想到正主又听不见,更是憋气,勉强笑颜撑到宴席散场,二话不说甩袖走人。
他前脚走,楚王季珏后脚便招呼贺家父子一道离开,想必是要细说白日里的事。今晚的庆功宴不仅皇帝气不顺,他也因贺玥连累杨缱受伤之故被杨家兄弟俩从头甩脸子嘲讽到尾,又反驳不得,整个人气场极为压抑,走的时候连陈壁都忘了。
陈壁倒是不在意。他虽未在京任过职,其名却如雷贯耳,知道的都想上去攀谈一二,身边倒是热闹极了。
好脾气地一一打发了攀谈者,陈壁总算得以脱身。彼时他与季景西的赏月之约时辰已近,但看起来并不着急,回程路上还绕了个路,先去了另一处,之后才老神在在地赶往约定之地。
陈壁的营帐并不在楚王府帐群附近,与陈家也不挨着,而是单辟一隅,低调又僻静。他与人约在营帐后方不远处的凉亭,凉亭地势偏高,因靠近林子而天然隐蔽,登上去,能将绝大部分营地收入眼中。
他刻意算了时间,卡着点抵达约定之地,本想故意晾晾人,却意外发现亭内空无一人,对方竟是比他还迟。他尴尬了一瞬,随即便自然地将带来的酒摆上石桌,自己端坐一方,惬意地边喝边等。
眼看约定的时辰将过,才见另一位慢悠悠地背着手拾阶而上。
季景西踏月而来,冷月光辉在他身上镀出一层微弱的光晕,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映衬出几分刀削斧凿的冷漠。他换下了白日里的红白骑装,暗红色广袖长衫飘逸如头顶无形无根的云,墨色长发用长簪半束,腰间仅有一枚造型别致的绳纹佩,整个人从里至外透着散漫。
这人好像只是来赴一个简单的约,对方是谁,是何身份,在他眼里并无不同。他甚至没有郑重打扮,只一身常服,仿佛在家中会客,说落拓不羁也行,更严厉些,说是失礼也够得上。
却不知为何,落入陈壁眼中,令他无端凝重了几分。
“临安郡王。”陈壁起身行礼。
季景西随意地嗯了一声,潇洒地在对面落座,不见外地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何酒?”
“自家酿的,手艺尚可,下官取名为‘云遮月’。”陈壁眼带好奇地观察着他这副做派。久闻临安郡王季景西是个不拘一格的人物,今见其人,当真不负传言——果然是无论在哪都自成一道景致,举手投足,自有风流。
季景西扬眉,“是个雅名儿。”
名字好,品之也醇香,难得的是醇中有绵,绵后透冽,入喉醇厚,细品又豁然开朗,不负“云遮月”之名。
“好酒!”季景西不吝赞美,“带的多不多?给本王留几坛?”
陈壁不动声色:“王爷都是这般直接向官员索要东西的?”
季景西不紧不慢地斟酒,“又不白要你的,按笔墨阁鉴宝会的上等拍品价来。”
笔墨阁鉴宝会的大名陈壁也听过,闻言摇头,“贵了。”
“不贵。”季景西答得漫不经心,“本王夸过的酒,不出三日,便能在盛京卖上千金价。”
“还是贵了。”陈壁语重心长,“王爷,太过骄奢淫逸不好。”
这回季景西不答了。他慵懒地倚上隐几,掀起眼帘,平静又坦荡地对上他。
陈壁生生从这副模样里品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对“骄奢淫逸”四个字有误解?
好个嚣张人物!
但细想来,兴许……对眼前这人来说,旁人眼里的“骄奢淫逸”于他不过日常。
季景西慢吞吞开口,“陈郡守是以何身份对本王说教的?”
陈壁顿时一哽,随即笑道,“谈不上说教,有感而发罢了。下官所处会稽,虽勉强算得富饶之地,也有过艰难时候,前些年水患、旱灾、饥荒接连不断,治下不少百姓食不果腹,下官日日熬心,陡然听此‘何不食肉糜’之言,确有不适。”
季景西不语。
“当然,比之北境府起死回生还是差了些。”陈壁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言可能会得罪人,话锋一转又给了个甜枣,“王爷之能,下官佩服。”
季景西深深看他一眼,垂眸一笑,似乎并不计较他话中带刺,“那本王换个问法。陈大人以何身份同本王交浅言深?郡守既非本王长辈,又不是幕僚属下,知交?算不上,此乃你我初次正式会面。充其量看在这酒的份上,能称一声酒友。”
陈壁:“王爷何必明知故问?”
“知什么?”
陈壁不答。
两人无声对峙须臾,陈壁率先移开目光,起身来到亭边,望向前方高低起伏的联营,“听闻王爷今日做了件大事?”
季景西自顾把玩着酒盏,“如果在陈大人眼中,掀了长公主营帐这等事也算大事,那本王今日这约赴的可甚是无趣了。”
陈壁笑,“王爷太过张扬,焉知过刚易折之理?”
“原来陈大人如此关心本王。”
“我本就为此而来。”
话题似乎终于说到了重点,只听咣当一声轻响在静谧中响起,季景西丢开手中的酒盏,“陈大人,皇亲贵胄可不是大白菜,由着您挑来拣去,焉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臣自然明白。”陈壁一派淡然,“然臣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决定,臣身后还有一家老小,惟有步步谨慎。”
“堂堂江右陈氏,在大人口中不过是‘一家老小’?”
“江右陈氏是江右陈氏,在下所指,不过身边亲近之人耳。”
季景西起身走来,在他身边停下,倚上梁柱,似笑非笑,“陈大人想告诉本王,你做不了江右陈氏的主?”
陈壁不躲不闪地对上他,“那就要看有没有必要了。”
有必要,你就能?你将陈泽一脉置于何地?
此人何止狂哉!
季景西神色忽地一冷,“陈大人想在本王与老七之间择一,是不是将自己看的太高了?老七看重你,不代表本王也如此。”
陈壁摇头,依旧镇定自若,“王爷手握大西北,平定山东道,入主户部,背靠杨家,的确成绩骄人。然江南官场错综复杂自成一派,手伸不进,您需要我来为你打开局面。此非自视甚高,而是臣待价而沽。”
夜风轻忽穿过亭内,空气静了片刻。
“陈大人大概不了解本王。”对面人笑了,“本王若图谋江南,第一件事,可不是拉拢你或江右陈氏。”
陈壁:“……”突然有一丝不详预感。
季景西重新坐回石桌前,点酒为墨,以指代笔,轻松画起江山图,“江南道,金陵为喉,宣城为臂,苏杭为仓,北有徐州兵强马壮,南有江东固防荆楚,其间世族林立,派别星罗,无论官场还是士林,振臂一呼皆可地动山摇……乍看,确实自成一派,若取,由内向外瓦解自然省时省力。”
陈壁心中暗暗接了句“但是”。
季景西指尖悬空画了个圈,将整个地图囊括在内,“但是,也不只这一个法子。本王若愿意,该拿还是能拿下。”
“如何拿?”陈壁目光灼灼。
季景西微微一顿,抬眸,“为何要告诉你?万一你转头邀功老七,本王岂非做了亏本生意?”
陈壁:……我不是那种人!
“陈大人胸有丘壑,能力绝佳,乃名臣良相之才,当为座上宾。”季景西的恭维之语随手就来,听在陈壁耳里,却觉得他在胡扯,“可惜本王这人气性不好,最烦被人逼着做事。”
陈壁差点气笑,“臣何时逼迫王爷了?”
“陈大人今日相邀,难道不是为了告诉本王,我若不选你,你就要改投老七?”季景西面露讶异。
陈壁心里默默赞同这一说法,然而随即一愣,意识到不对。
他强忍着震惊,心下快速过了一遍今晚种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跟着眼前人走偏了!他是来考察日后效忠之人的不假,也的确明目张胆地在季景西与季珏之间做着权衡,可问题是,他心中可没有谁先谁后之说!
眼前这人自露面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强势地说着同一件事:你若无法让本王满意,你就只能去选老七。
春风化雨间颠倒了主次!
是他在择木而栖,结果却成了他毛遂自荐……而他还居然认同了?
这人就不能装得更礼贤下士一点吗?
“……王爷好手段。”陈壁深深感慨。
季景西一副“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无辜模样。
陈郡守心塞至极,疲惫之情油然而升,半晌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坐回去闷头喝酒。
许久,一派悠闲的季景西开了尊口,“方才不过跟陈大人开个玩笑,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陈壁一滞。
“本王当然知道陈大人是为老七来的。”季景西观察够了,收起戏谑,拿出几分真诚,“虽不知陈大人因何改了主意,将本王也纳入了你所谓的考校范围,但良禽择木而栖本身无错,陈大人也担得起。”
陈壁讶异地望向他。
联想到越贞特意为了眼前人回江南,却一直不得登门拜访之法,季景西心中有了数,“陈大人进京应该有些日子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得差不多,跟在老七身边就近观察也足足三日,想必是觉得火候到了,这才邀本王一叙。”
“……”
他静待着下文,对方却忽然另起话头,“说起来,本王此前听了个说法,不知陈大人可愿为本王解惑?”
“请。”陈壁谨慎答。
“是这样的,本王有个友人,”青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他对本王说,陈大人一贯面面俱到,即便择营,结果未定前也绝不轻易得罪人。所以本王在想,陈大人到底要给我或是老七送什么样的大礼,才能让我二人事后不追究你的冒犯之罪?”
陈壁一言不发,镇定自处,然而夜色掩饰下,整个人已兴奋地绷成了一根极紧的弦。
他反问,“那王爷想到了么?”
“有个不着调的猜测。”
“洗耳恭听。”
季景西慢条斯理地重新拿手点酒,在桌面上划出一道线来,左为凤栖山,右为盛京:“既不能使本王与老七事后记仇,又能彰显自己的手段和价值,顺便还要让局势更明朗的‘大礼’,本王思来想去,左右无非一个。”
他点了点右边,抬起头,语气幽幽,“立储。”
话音落地,亭内变得寂静无声。
夜风悄然穿堂过,吹起盏中酒涟漪阵阵,枫叶打着旋儿悄然飞进来,落上桌面,刚巧盖住即将消失的“京”字。陈壁定定看着眼前人,良久,蓦地大笑,“好一个多智近妖的临安郡王,陈某今日算是见识了!”
“承让。”季景西下巴尖朝被覆盖的“京”字抬了抬,“所以,怎么样了?”
“王爷既有猜测,又何必着急?且看下去,权当陈某送予两位王爷的见面礼。”陈壁抚上胡须,“下官也很想知道,您,或者七殿下,接下来会怎么做。”
季景西气笑了。
“此事毕,皇上必会立储,还望王爷把握机会,心想事成。”陈壁起身行礼。
爷要是什么都靠自己,还招你们这些幕僚做什么?留着过年表演节目?
季景西懒得再跟此人过招,果断告辞,“今日得陈大人赐教,珩受益匪浅。也送大人一句话:小心玩火自焚。”
陈壁朗声大笑,“若无自保之能,壁也不会走出江南道。某静候王爷佳音!”
季景西转身踏出凉亭。
夜风忽而狂啸,将那身暗红长衫吹得衣袂翻飞。他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飞奔而下,暗卫无声聚拢在侧,只听他声音沉沉吩咐道,“传令禁卫军即刻缩紧阵型,全力拱卫皇帐,传话各守将立即至议事主帐等候!命人立即打探京中消息!”
“是。”
“通知王爷,迅速安置营内众人,提高警惕。”他口中的王爷,指的是燕亲王季英,“去找越充,让他带一队人马立刻赶至郡王妃身边,传我的话,倘若有事发生,辛苦郡王妃配合父王稳住局势。”
“是!”
随着一个又一个暗卫奉命离去,季景西身边人越来越少。
山下早有人牵马等待,他翻身上马,褪下手上的血玉扳指交给无霜,“我不在时,一切以王妃为主。通传下去,所有人见此戒如见我。”
无霜反问,“王爷去往何处?”
“去见岳父。”季景西抿了抿唇,还是将心中猜测说出来,让他心中有个底,“京中恐乱,河阳王季珪怕是起了异心……但愿是我多虑。”
无霜眉梢猛地一抖,道了声“王爷小心”,转身离去。
季景西在他离开后也策马朝信国公府营帐而去,大脑在这一刻飞速转起来,一切线索如浮光掠影一一罗列:
陈壁为何突然进京?他做过什么?苏襄是如何走出废太子圈禁地的?又是因何来到凤栖山?历届秋狝皇后从不缺席,为何偏今次没来?为什么那么巧,两个集贤阁侍郎,留守京中的是谢卓而非身子骨本就不好的杨绪尘?谢卓的理由是什么来着?
如今的盛京城,金吾卫、禁军被抽调大半,京郊大营主将袁铮也在猎场,倘京中有异,兵马何来?留京官员中有多少曾是东宫党?苏怀远知不知道此事?
太医多次断言季珪命不久矣,是真疯?真病?
静谧的大营里,红衣青年策马飞驰,马蹄声惊出身后一串躁动,冷风割面,令季景西头脑前所未有地冷静。
季珪敢吗?
为什么不敢?
陈壁方才话一出他便信了大半,问题不在于陈壁如何说服季珪反,想要说服季珪太容易了,问题在于,季珪如何反?
如今京中官员缺了半数,三品以上重臣来了大半,留下的皆是无资格入凤栖山的普通官员,以及更多的官员家眷。禁军虎贲金吾精锐皆在凤栖山,同时,季珏、季琤、以及他自己,所有能与之争锋的都不在。如今的盛京城,空虚至极!
换做他是季珪,到了那等绝地,遇此天赐良机,他也忍不住会搏一把!
他看得出陈壁并不看好季珪成事,确切的说,他不知为何料定了季珪会输。他更在意自己和季珏在这件事上的处理谁会更胜一筹。可即便如此,季景西心中仍是窝着一股冲天火气!
他陈壁是坐看好戏了,可京中还有太后!还有袁铮的父王袁穆!尤其后者,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皇帝正愁镇北王府碍眼,眼下可不就是“雪中送炭”?
只希望一切是他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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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亲王府主帐内,气氛格外凝滞。
季英顶着强行被吵醒后头痛欲裂的低气压死盯着面前的郎将,后者传达完了季景西的话,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装死。若是长公主在此,一眼便能认出此人正是最后给她递账册之人——姑苏越氏嫡二公子,越充。
若有人这时掀帐而入,便会发现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一个表情:两眼无神,惊魂失魄。
燕亲王季英也被对方带来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好一会才找回声音,“世子如今何在?”
“眼下应该在信国公府营帐。”越充答。
季英心下不合时宜地生出一股酸意,瞥了眼角落里安静的杨缱道,“此事非同小可,本王必须立即禀报皇上。”
越充摇头,“消息尚未证实,王爷且耐心等一等。”
等?等到黄花菜凉吗?夫子有没有教过你“时不我待”?!
季英暴躁地来回踱着步,一边强迫自己镇定,一边思索起眼下情势,最后不情不愿地得出结论:是得等。
凤栖山围场距盛京不足百里,地理位置勉强算易守难攻,即便季珪那兔崽子真反了,帝驾这边也留有时间反应。何况对方起事得突然,四方驻军定然反应不及,手中兵马兴许不多,于他们而言威胁不大,自身安全可保。
真正的麻烦其实在后面。
季英对魏帝无甚情义,不代表他就愿意支持季珪登位,可如若盛京沦落,想再拿回来也非易事。
倒不是季珪势力多强,恰恰相反,单纯夺回盛京不难,难的是这其中的博弈。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谁带兵?谁主事?谁出这个头?谁第一个踏进盛京?
燕亲王越想越冷静,反而彻底忖度出了季景西让他“稍安勿躁”的其中深意。
他估了下天色,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是季景西特意留给他做缓冲的。
季英望向角落的杨缱,“又谨伤势如何?”
“回父王,又谨无碍。”杨缱答。
季英点点头,“那便好,那父王便放心将后方交给你。”
燕亲王府没有正妃,女眷之中品级最高的便是杨缱,她又是长媳,且看着就比冯侧妃靠谱,将重任交给她,季英毫无负担。
杨缱在白露的搀扶下起身领命。
燕亲王接着望向越充,后者眨了眨眼,兔子般嗖一下窜到杨缱身后,“属下奉命跟在郡王妃身边,王爷恕罪。”
季英险些气笑,“本王劳动你了?”
越充无辜望天。
索性略过他不提,燕亲王接下来雷厉风行地下了几道命令,首先确保王府大营毫无异色,丁点风声不能外传,之后才有条不紊地安排其他。
待得帐中渐空,他终于将视线落在季琳身上。后者反射性地挺直腰板,忐忑又期待地等待下文。
“怀璋你……”燕亲王犹豫,“是愿留在此跟着为父,还是去你大哥身边?”
能跟着大哥?季琳眼睛蓦地一亮,毫不犹豫地抛弃老父亲,“孩儿去大哥身边!”说完才发现自己好像决定得太快了,只能干巴巴地补救,“父、父王这边当然也行……”
季英心下再次不合时宜地一梗,没好气地赶人,“走走走。”
季琳登时兴奋地跳起来,飞快地给老父亲和长嫂行了礼,转眼就没了人影。
杨缱也适时地起身告辞。
黎明之前,人睡眠最为深沉的这段时间,整个凤栖山大营安静如常,无人注意到,有几处大帐几乎彻夜燃着灯。
季英与杨缱都已各自悄然忙开,杨家那边,主母王氏也已在杨霖授意下低调地安排一切。驻军无声无息地奉命变换着布防,数只信鸽扑腾着翅膀飞向京城,大营的一角,陈壁又开了一坛“云遮月”,惬意地自斟自饮;忠国公府女眷扎营的某个帐内,彻夜难眠的苏襄躺在床上,手轻轻搭在高隆的孕肚上,睁眼等待天亮。
第一缕天光破晓时,杨缱停下笔。她端了一盏烛火掀帘而出,抬头望向东方。朝日的光叠染着层云,从地平线起一点点亮起来,却始终无法穿云而出,委屈地躲在堆叠的云后,挣扎着透出一轮圆影。
远处有雄鹰尖啸传来,视线尽头出现一小团黑影,接着渐渐显出矫健身形,姿态舒展地在空中盘旋几圈,之后风驰电掣地逼近。杨缱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抹渐近的黑影,抬手打了个并不熟练的呼哨,下一秒,雄鹰收住冲势,几乎算是温柔地停在了她前方。
片刻后,雄鹰捎来的讯息已至手中。
杨缱飞速看完,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季英、杨霖、杨绪尘等人也通过各自渠道收到了确切消息。
“京中急报——”
姗姗来迟的传令兵于天光大亮时分抵达,几乎将营中不可纵马的命令抛之脑后,一路飞驰至主君帐前,摔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将要命的讯息传至帝王手中——
河间王季珪带兵入主紫禁城,谢皇后持凤印挟后宫,影卫营、京畿营、征西军叛变,镇北王袁穆重伤,国师温子青生死不明,留守禁军、金吾卫死伤殆尽,京中重臣尽数被囚,女眷皆困宫中,
盛京城,沦陷!
※※※※※※※※※※※※※※※※※※※※
陈壁:我把机会送到跟前了,剩下的看你们了。
袁铮:你死了。
皇帝:小心朕的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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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活分不开章节,干脆一起发了。
没忘,肯定写完,前两周是因为工作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