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方主帅战死碧溪谷,意味着这场战事终于进入了尾声。
提前退出战场的四千将士成功与带兵抄尾的越充会合,连续憋屈了多日的燕骑终于得以一展手脚,仅用三日,不仅解决了司凌留守的一万人,还迎头痛击了五千敌方援军,可谓打了一场扬眉吐气的胜仗。
好不容易回归战场的护国将军靖阳当然也没闲着,亲自披挂上阵,带着她熟悉的漠北军,与燕骑合作无间,一路摧枯拉朽地将战线一口气推到了盛京城下。
得益于十八里坡这边的牵制,昌义主战场也在经历了短暂波折后逐渐稳定局势。当司凌战死的消息传至昌义,季珏当机立断全军出击,彻底拉开了与伪帝主力的全面决战。
而季景西也终于准备进京了。
进京的过程比众人想象中容易。
盛京作为一国都城,所有防御都是最完备的,大魏历经数朝,早已将这座城打造得固若金汤、毫无死角,原以为等待他们的会是一场攻城恶战,为此季景西甚至特意命全军多休整了两日,做足了战前准备,可还没等他们摆好姿势开打,负责守城的叛军却先一步被人解决,城门就这么从内部被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所有人都以为早叛变了的集贤阁留守侍郎,谢卓谢彦之。
站在城门口与对方遥遥相望,临安郡王难得生出一丝惋惜来。他当然没有忘记盛京还有个谢彦之,甚至早就做好了准备,要借着此番平叛彻底解决这个不顺眼的情敌,他都做好了被杨缱埋怨的准备,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识相……
季景西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离他最近的靖阳耳聪目明,偏头瞥他一眼。她还没想太多,只想着谢卓既然主动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自家这边自然要承情,于是道谢的话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季景西却在此时抬手一挥,打断她,“入城。”
靖阳:“……”
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没礼貌的弟弟?
谢卓似乎也不在意对方谢不谢他,恭敬地退到一旁让出道路,直到季景西在他面前停下,这才不急不徐地抬头与对方对视。
“谢侍郎倒是好魄力。”马背上的玄甲青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模样,连唇边的讽意都一如既往令人牙痒,“季珪可真是养出了个白眼狼。”
“当不得王爷夸奖。”谢卓答得不卑不亢。
季景西冷哼了一声,示意他跟上来。
谢卓言简意赅地将城中的情况一一说来,“……太后娘娘并其他官员女眷皆在宫中禁足,各留守官员则被关在天牢,禁军倒戈,已将皇宫围成了铁桶,王爷若想入宫,恐怕要费一番力气。”
“不是有你么?”季景西反问,“谢侍郎不妨好人做到底,为本王打开宫门如何?”
谢卓无视了他的嘲讽,“臣为王爷打开城门已是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其他的,恕臣无能为力。”
“是么。”季景西瞥他一眼,“本王还以为谢大人没被关进天牢,是大哥信任你的表现,毕竟谢大人可是大哥曾经最、器、重、的一员大将。”
谢卓倒是不避讳自己的墙头草行径,直言:“是臣辜负了河间王的信任。”
季景西挑眉,“为何帮本王?”
“不论谁先抵达盛京,谢某都会开门放人。”谢卓淡淡道,“倒也不是特地帮您。”
“你知本王想问的是什么。”季景西观察着阔别数月的盛京城,问得颇为随意,“以谢大人识时务的好习惯,难道不该帮季珪守住这都城?他都已经称帝了,谢大人不抓紧做个从龙功臣,反而临了反水,假若季珪侥幸赢了,等着你的可是杀身之祸。”
“王爷也说了是‘侥幸’,而这世上没那么多侥幸。”谢卓面无表情,“既知谢某识时务,王爷又何必多问?”
季景西总算笑了一声,“原来谢大人这般不看好旧主。”
如果季珪真能坐稳帝位,他想,谢卓定然会是季珪新朝最得力的帮手。此人于朝堂上的野心从不遮掩,他要的就是位高权重,是重现谢氏昔日荣光,谁能让他实现野心,谁就会得到他不遗余力的扶持。
从前的季珪或许可以,但如今的季珪,显然谢卓并不看好。
季景西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只见原本与靖阳并行的杨缱打马追来,越过季景西,直奔谢卓,“谢大人,可有我三哥和温喻的消息?”
见到杨缱,谢卓神色微变,似是没想到她会随军,但转眼便恢复冷静,压着眸光不再看她,“回王妃,杨少卿与一众官员皆在天牢。”
“天牢?!”杨缱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三哥他可还好?季珪可有苛待他?”
谢卓的视线落对方泛白的指节上,脑子竟短暂地出现了一片空。他定了定神,启唇,“王妃……”
话音未落,那只手忽然脱离了他的视线。
谢卓下意识追看过去,只见季景西脸色不好地一把将杨缱拖至另一侧,没好气地开口,“我还在这儿呢。”
杨缱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漆黑的眸子期盼地望着谢卓,“谢大人?”
谢卓几乎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压着鼓噪的心跳干巴巴答,“……还活着。”
“阿离。”季景西语带警告。
杨缱松了口气,“那温喻呢?谢大人可知温喻在何处?”
“杨,缱。”季景西几乎要磨牙了,“你要当本王不存在到何时?”
“我怎敢无视王爷。”杨缱面色淡淡。
季景西:“……”
季景西:“我就差给你跪下了我的姑奶奶,还不能原谅我么?咱们这回秋后算账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我真的不敢再骗你了啊,你看我一眼行不行,祖宗?”
这两人……
谢卓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敏锐地发现了两人不对劲的气氛,这是……吵架了?
他倒还不至于仅凭这个认知便觉得自己有机可乘,但这并不妨碍他膈应季景西。事实上他也无暇顾及旁人,数月不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杨缱身上,如今能平静地与之对话,不过是凭着仅有的理智不停地告诉自己,她已作人妇,而她的夫君,就在身边。
“温国师性命无碍。”谢卓轻吐了一口气,“眼下也在宫里。”
“宫里?”杨缱惊声,“他不在国师塔?”
“季珪将温子青囚在宫里作甚?”季景西也顾不得求饶,转头看过来。
“囚?”谢卓扬眉,“王爷何不认为是国师自己择了主?”
没等季景西回答,杨缱首先开口反驳,“不可能,温喻绝不可能倒戈季珪。”
“王妃为何如此笃定?”
“他不做无用功。”杨缱斩钉截铁,“季珪不是温喻认定的紫微星。”
“那谁才是?”
“……”
杨缱蓦地住口,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臭着脸的季景西,似乎才反应过来对方还抓着她的手腕,没好气道,“放手。”
季景西脸色更差,“我不。你先答应我不准跟他说话。”
杨缱险些气笑,碍于外人在场,硬是压下了怒意,“王爷既然奉旨办事,最好就此兵分两路,你去皇宫救国师,我去天牢找我兄长。”
“不行。”季景西想都不想,“我派人护送你回府,你在府中等我,京中处处危机,你不可再犯险。”
杨缱美目圆瞪,“为何要听你的?”
“杨缱!”
“诶诶诶,怎么回事?怎么又吵起来了?”靖阳公主终于赶到,劝架的姿态熟练得令人心疼,“景西你别凶她,阿离你也少说两句,都已经进京了,差不多得了哈,这一路上还不够你们怄气的啊?”
杨缱这才抿唇不语。
季景西却不依不饶,“皇姐你管管她,她要去天牢找杨绪冉。”
靖阳从谢卓口中问出了眼下情势,思忖片刻,一锤定音,“太后与国师都在宫里,耽搁不得,天牢那边,想必诸位大人暂性命无忧,可稍缓一缓。”眼见杨缱神色不对,又连忙补充,“分出一队人马去天牢,不过阿离你就莫要去了,听景西的,你回府等消息。”
杨缱:“……”
“我的话你不听也罢,皇姐的话你总要听吧?”季景西硬邦邦地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缓声,“我一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三哥,乖,听话,回去等我好不好?”
杨缱神色松动,眼看着要应下,一旁谢卓忽然道,“不好意思,恕在下直言,几位最好先走一趟天牢吧。”
迎着三人的灼灼视线,谢卓面不改色地说完下半句,“……如果几位还想见到活着的杨绪冉的话。”
***
往日热闹非凡的盛京城如今户户紧闭,呈现出一片萧条之意,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令天子脚下的百姓们人人自危,生怕一着不慎惹来杀身之祸。
谢卓言,自打坐镇盛京的司凌带兵出城,季珪便彻底龟缩在了皇宫内,禁军将宫城围得鸟飞不进,而除了皇宫,绝大部分兵力都分布在九门和天牢。
虽然凭借着这段时日的暗中周旋和做戏,谢卓成功地为他们打开了其中一道城门,但也是险之又险地打了个换防的时间差,再不抓紧时间,很快其他八门便会反应过来,届时便是瓮中捉鳖,不仅季景西等人插翅难飞,他也将有性命之危。
谢家彦之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早在决定开城门前便已定好了计划,无论来的是谁,对方要先去天牢还是皇宫,他都有章程——尽管他大部分准备都放在皇宫那边。
——他早料到杨家人会在第一批进京的队伍里,也因此做了两手准备。
季景西最终还是决定兵分两路,由靖阳带兵直奔皇宫,他则与杨缱先去天牢救人。谢卓带着他们避开城中巡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天牢驻兵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两炷香时间,天牢易主。
当季景西牵起杨缱的手踏进阴暗的天牢时,后者已顾不上两人还在冷战,一心都扑在寻找杨绪冉上。谢卓的话令她极其不安,不亲眼见到活着的杨绪冉,她怕是会疯。
可当她终于见到活着的杨绪冉时,杨缱还是崩溃了。
秋狝启程前,杨绪冉还在活蹦乱跳地叫嚷着为何要让自己留守,他也想在猎场驰骋云云,可如今,那个潇洒的杨三少爷却被两个燕骑一左一右搀扶而来,浑身上下大片大片的血色染得衣裳看不出原本模样,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露在外的皮肤寸寸伤痕,无一处完好,连脸上都有着两道深可见骨的大口子,四肢更是不正常地扭曲着,时不时痉挛,每一次的颤抖,都仿佛裹挟着深入骨髓的疼痛……
眼前这个人,显然经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刑折磨,他的意识已然模糊,视线被血糊得什么也看不见,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不知来人是谁,也不知自己要被带往何处,耳中轰鸣,声带嘶哑,听不见,说不出,可饶是如此,脊梁却挺得笔直笔直,仿佛一根看不见的傲骨自上而下穿透了他,将他卡在悬崖峭壁的中间,卡在人间与地狱的分界点,支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散。
杨缱在看见杨绪冉的第一眼,胸腔内所有的氧气一瞬间被谁抽空,眼前一黑,血气奔腾而上,喉咙深处霎时弥漫出一大股腥甜。她踉跄地拨开季景西的手,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却在即将触碰到杨绪冉时猛地停下来。
她无措地站着,竟不敢伸手去碰,仿佛不论碰哪里都会给对方带来更加痛苦的折磨。
她下意识回头向季景西求助,却不等他上前便又转回杨绪冉,崩溃地泣出一声:“哥……”
杨绪冉听不见,只觉得自己被放了下来,有人上前来摆弄他,也不知是在看伤势还是在准备新一轮的酷刑。他缓慢地张口,干裂的双唇一开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一遍又一遍。
同样的话,他已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次。
“杨……家……人……绝不……为……废……物……所……用……”
季景西上前,一字一字辨认着眼前人的口型,待最后一个字落地,饶是他也没忍住红了眼,早已上前开始救治的孟斐然更是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而杨缱早已恸不欲绝,决了堤般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天牢冷彻肺腑的地砖上,却不敢高声痛哭,只小心再小心地将杨绪冉冰凉的手抱进怀里,试图传递一丝温暖给眼前人。
“哥,阿离来了……”她颤抖着开口,“我们回家了……”
***
青石巷的信国公府前有重兵把守,季景西带人一路杀过去,所到之处一个活口不留。待最后一个叛军被解决,他随手夺过杨缱手里卷刃的刀扔到一边,擦了擦她沾血的小脸,这才亲自将重伤昏迷的杨绪冉从马车上迎下来。
国公府里,被软禁了多日的杨绪丰生母蒋氏、绪冉生母孙氏壮着胆子走出屋子,被一地的尸体吓得脸色发白,杨缱顾不得同两人解释,一边将腰牌扔给无霜命他去开库房,一边帮着孟斐然将杨绪冉安置下来。
杨绪冉的生母孙氏在见到儿子的第一眼便惊叫一声昏死过去,然而大抵是母性使然,孙氏仅昏迷了片刻便挣扎着醒来,踉跄地扑到儿子面前。
她一介妇人,儿子遭了如此大罪,早已魂不守舍,杨缱于是只能将府中事务暂时交给蒋氏。杨家因为尘世子的缘故,库房里别的没有,救命的天材地宝多的是,无论小孟要什么,她放话,要蒋氏务必配合。
蒋氏也是看着杨绪冉长大的,如今也是眼泪直掉,却认真记住了杨缱的话。眼见她刚回府便又要走,蒋氏连忙拉住她,“外头情势严峻,阿离千金之躯,切莫涉险!”
“放心。”杨缱拍了拍蒋氏的手,“二嫂应当还在宫里,我去把人带回来,顺便找人算算账。”
提到儿媳妇,蒋氏眼泪又落了下来。信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知杨缱的性子,见她已做决定,便不再劝。
最后深深看了杨绪冉一眼,杨缱与季景西果断往皇宫的方向奔去。
风雨桥上尸横遍地。
金戈之声震彻天穹,冲在前的靖阳公主已杀红了眼,当季景西与杨缱先后赶到时,漠北军已发动了正阳门全面强攻。季景西在马背上举目眺望,视线越过宫墙上一排排的叛军,落在某个高处。
“那是季珪。”他道,“他居然敢出来。”
回应他的是杨缱无声地举弓搭箭。
不等季景西下一句话出,破空尖啸的箭矢便直冲那道人影而去。谢卓在杨缱不远处看这一箭,惊惧地望向自家师妹——此等箭法,竟比他还要出色!该说不愧是当年军中神箭百里夫子的得意门生?
“中了。”杨缱眯起眼望着那处,已是空荡荡没有人影。
“没死。”季景西摇头。
轰然一声巨响,正阳门被攻破。靖阳公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高举手中的红缨枪怒喝,“随本将军杀进去!誓杀反贼!”
“杀!!”
“走。”季景西招呼杨缱跟上。
正阳门后是武极门,敌方兵力被逼退至此,与原本的武极门守卫合二为一,将防线守得更为坚固。
季景西与靖阳用了比正阳门多出一倍的时间撞开了武极门防线。
耀日不知何时隐在云后,天穹之上渐渐飘落出一片片无声无色的轻盈雪花,无知无觉地将整个盛京城笼罩。武极门前血流成河,被雪一浸,更是鲜艳犹如修罗地狱。
有传信兵前来报信,曰楚王季珏率领的主力大军已攻破另一道城门,正朝皇宫方向推进。
季景西长呼了口气,下令大军继续向太极殿逼近。
几道宫墙之后,偌大的太极殿上,右肩中箭的季珪脸色极差,吓得为他诊治的太医都在不停颤抖,不小心瞥见对方眼底的暴怒阴鸷,手一抖,扯动了伤势,季珪痛呼一声,暴怒着一脚将老太医踹出几步开外。
老太医受了这一脚,半晌缓不过,直接晕死在殿前。
“拖出去杀了!”季珪咬牙捂着伤处,逼至眼皮底下的季景西靖阳令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暴怒与恐惧中,“人呢?太医呢!都死了吗!还不快来给朕诊治!”
几个待命的太医战战兢兢不敢出列,最后推出一人上前,只觉自己的脑袋都悬在腰上。
殿内跪了一群前东宫党羽,臣子、谋士,都在求季珪赶紧撤,留得青山在,不怕不能东山再起。季珪坐在那张宽大的龙椅上,阴沉不语,却是没怎么听这群怂货的话。
他已经称帝了,虽然没有找到季氏宗印,但昭告天地的旨上有落玺,他自认名正言顺。而既然名正言顺,那他就是大魏朝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帝王如何能狼狈逃窜?
“太皇太后呢?”他沉声问。
随侍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回话,“回、回王,不,回皇上,太皇太后在慈凤殿……”
季珪回头盯住他。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了疯地磕头,“皇上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季珪冷冷看了他一会,摆手,“拖出去。”
小太监蓦地瞪大眼睛。
禁军很快将人拖了下去,太极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
“去将太皇太后请来。”季珪下令。
“皇上三思!”有臣子冒死劝谏,“您万万不可以太皇太后作胁,否则如何持孝立国!”
季珪顿时阴沉沉地看住他。
众人顿时噤声。
一阵死寂后,座上人不耐道,“知道了。”
臣子们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劝,便听季珪冷不丁道,“去将信国公府女眷押来。”想了想,又补充,“怡妃、八公主、苏祭酒嫡女也一并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