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西进宫前不忘捎上闲在家里发霉的孟斐然,两人直奔季珪被关押之处,屏退四下,季景西指着面前疯疯癫癫的人,“想办法弄清醒。”
孟斐然险些给他跪下,“哈?”
季景西催促,“不管用什么法子,出了事本王担着。我有话问他,很急。”
……那也得我办得到啊。孟斐然苦笑,“小的能力有限,治不了。”
“你不是号称医术天下第二?”季景西蹙眉。
“天下第一来了也治不了。”孟斐然嘴角直抽,“王爷,搞搞清楚,此人疯病已入膏肓,便是没有您横插一脚,他迟早也是要发病的。别忘了当初数位太医都下过相同结论,那一沓医案还是臣亲手誊抄给您看过的。”
季景西不情不愿地拨冗回忆了一番,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这一茬,捋了捋,发现还真是。
昔日季珪初被废黜,镇日酗酒买醉咒骂不休,渐渐传出“疯病”之名。宗正司奉旨延医,数名太医诊治后都给出了“药石无医、时日无多”的结论。
彼时季景西还与老岳父杨霖讨论过季珪是真疯还是假疯,两个心窟窿多如马蜂窝的政客推己及人,一致认为是自保多于真病。如今细想起来,太医院那么多杏林圣手,难道各个都分辨不出?
季景西顾不得嘲讽孟斐然,想明白了这茬,怔忪自语:“合着放着不理,他也当不了几天皇帝?”
小孟不知他所思,径直答:“对啊。您那一番刺激还加快了他见阎王的速度,到这一步,是真没得救了。”
“……”
季景西福至心灵地厘清了所有事。
此前太极殿对峙,他拿“磨刀石”一说来羞辱季珪,嘲讽他做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实则关于这场荒诞的起事谋反,其中的来龙去脉季景西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就他所知,会稽郡守陈壁作为这场大戏的背后之人,他给季珪画了一张大饼,又给了他虚无缥缈的希望,真正目的却是借此择主,给江右陈氏寻一条再续百年风光的康庄大道。
临安郡王哪怕做了世族的乘龙快婿,对世族的了解依然有限,因此在进京的路上,尽管杨缱还在同他闹小脾气,郡王爷仍坚持腆着脸拿此事来请教媳妇。
好在他的王妃闹脾气归闹脾气,正事上绝不含糊,将自己所知的、江右陈氏祖宗十八代的恩怨纠葛一口气给他掰开揉碎讲了个明明白白。
季景西因此得以知道,陈壁所在的陈家旁支果真与主脉不怎么合得来。此番针对季珪的谋划,折射出的是江右陈氏内部已然不可调和的重重矛盾。
能让一个大家族将内部矛盾摆到明面上——这极不符合世族治家的美学——可见陈氏内部已闹到了何种地步。
陈壁远离京城,对季景西、季珏这些人可以说是毫不了解,他对于江右陈氏就这么轻易地在夺嫡中站队感到既荒谬又不安,在见到“明升暗贬”到余杭的陈家少主陈泽后,这一担忧愈发令他寝食难安。
在陈壁看来,要么是大房的人疯了,要么是大房选择的主子疯了,否则陈泽一个少主绝不可能放着盛京那精彩纷呈的日子不过,跑来余杭当一个安安稳稳的小官——这孩子居然还试图在他面前挽尊,言曰外放是他自己的选择。
呵,屁话连篇。
但凡嫡脉大房还有点脑子,就知道哪怕陈泽再不济,也不能放任他在这时离京。堂堂江右陈氏少主,岂是那些需要熬资历的普通官员可比?退一万步,就算想要陈泽的履历好看些,那也大可在新帝登基后循序渐进,择一处既能出政绩又太难做的地方历练,而不是如现下这般,在最需要留在京城刷脸的时刻外放余杭。
风调雨顺的富饶之地,能干出个屁的业绩,养老吗?
尤其当得知与陈泽同辈的宣城柳家兄弟一个去了西北承州一个去了山东道,陈壁整个人气得肺都要炸!qqxδnew
他没冲到京城揪着陈泽他爹陈文的领口大吼“你是不是傻|逼”已经是他多年修身养性的结果了。
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撸了袖子自己干,哪怕到时候证实陈家大房站队七皇子季珏是对的,他也认了,至少是自己亲自验证过的。可一旦与他所验证的结果有所出入,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他摆出一场龙门阵,以废太子季珪为饵,谁赢到最后,谁就会是陈家今后效忠的对象。
此乃一本万利的生意,要么季珪赢,陈家从龙之功到手;要么其他人赢,无伤大雅,陈壁会主动奉上自己及其整个江右陈氏以表忠心。即便事后主子心中膈应,看在江右陈氏百年大族和它背后庞大的江南官场利益面子上,对方非但不会秋后算账,说不定还要愈发重用他们。
季景西此前始终没有想明白的是,陈壁为何会选季珪。
眼下他知道了——因为人家相信太医院的结论,认定了季珪命不久矣,是最好的棋子人选。
就这么简单。
杨霖听了都想打人。
反倒是他和自家老岳父,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仅不把太医院的结论放在心上,还内心阴暗地认定季珪是在装疯卖傻。
——敢情是真有病,还病的不轻。
季景西不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仿佛自己吭哧吭哧辛苦半天挑水上山,最后发现山上有一百口泉。
他缓缓吐处胸口浊气,道,“没其他法子了?既是受了刺激发疯,再刺激回来能不能好?”
“能不能好说不准。”孟斐然道,“但能死。”
“……”
啧。
一无所获地从关押处离开,季景西心情糟糕透顶,一语不发的模样看得孟斐然胆战心惊。
季君雅仿佛在这个皇宫里凭空消失了,季景西越找不到突破口越烦躁,越烦躁越无法思考,索性回归到最原始最笨的路子上,调出大军入城前一日至今宫中各处出入换防造册、各宫内侍官名册、各宫起居注、内廷各司各局的往来记录,等等等等,大海捞针地从头到尾再捋一遍。
这次他亲自来找。
孟斐然被他这道命令吓得险些掉头走,好在季景西下一句便是“放心,没让你去调东西。”
孟斐然这才松了口气,“其他都好说,内廷各司各局的常务往来簿……恕我直言,如今主理政务的是楚王,你确定他不会使绊子?”
季景西不甚在意,“所以呢?”
孟斐然急,“不是,王爷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我担心你调不来这些东西啊!”
“闲操心。”季景西慢条斯理地坐下,示意他主动点滚去煮茶。
孟斐然磨蹭着坐到对面,心不在焉地拿着茶壶装样子,“王爷打算让谁去?霆音?靖阳?嘶——难道是又谨?”
“……”
季景西面无表情地抬眼:“想死?”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季景西指尖朝门口一抬,“自己看。”
孟斐然顺着视线扭头,只见远远一道身影匆匆走近,风尘仆仆却不失潇洒不羁,人未至,怨声先到,“王爷,做个人吧,属下千里迢迢赶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呢您老就给我薅来做苦力!”
来人裹着一身寒气迈进前厅,“……事后您不请属下在明月楼吃顿酒说不过去吧?”
孟斐然瞪大了眼睛。
季景西淡定自若,“差事办得好,酒管够;办的不好,就给我收拾东西滚回山东,别再回来了。”
“……柳少贤?!”孟斐然倏然起身,见鬼似的望向来人,“你竟从山东道回来了!”
柳东彦笑嘻嘻地同他招呼,“小孟大人安好,许久不见,大人风采依旧啊。”
“你、你何时进京的?”
“今晨。京里出了这么大热闹,错过了岂非抱憾终身?”柳东彦半是开玩笑地应道,“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见证王爷大发神威。在下一路上都在听王爷兵不血刃解决河阳王的丰功伟绩,没能亲眼见识真是太可惜了。”
说着,他顺便向季景西见了礼,不客气地自个儿寻席子坐下,“王爷,赏属下口热茶暖暖呗?活泛了才好给您鞍前马后啊。”
“有道理。”季景西颔首,抬眼看对面,“孟之章,茶呢。”
茶……茶没煮呢。
孟斐然还沉浸在突然见到柳东彦的震惊里,半晌才回神,“我这就煮。”
“开个玩笑,茶下回再喝不迟,王爷的事要紧。”柳东彦玩笑话说完,收起嬉皮笑脸,“王爷需要调阅的东西属下方才已在门口听无霜转达,事不宜迟,请王爷赐下身份印鉴,彦这便去了。”
季景西将宗正司正卿的印递过去,“要快。”
“您放心。”柳东彦认真点头。
他一阵风般来,又一阵风走,留下呆愣的孟斐然,“他能行?”
“内廷各处他熟得很,那三年也不算白混。”季景西指望不上他,接过茶壶自力更生,“何况他在山东道别的没学会,‘讨饭’却是一把好手,脸皮比之前还厚,听说那些世族都快烦死他了,放他去对付季珏,比你我合适。”
孟斐然一言难尽:“难道您是为了这个才特意把他大老远召回来?”
季景西比他更一言难尽,“我疯了?”
小孟讪笑,“那少贤此番回来是为何?”
季景西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有一瞬难看,顿了顿,凉飕飕道,“没听他说凑热闹?”
……我也不是听不出你在敷衍我。
孟斐然见他神色不愉,默默吞回了追根究底,小声道,“少贤真的能行?”
“他不行也得行。”季景西的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什么狗屁凑热闹,不就是听说了凤栖山上宁妃遇险,坐不住才回来的?先斩后奏玩得是顺溜,可既然敢私自回京,就得做好被为难的准备,这点觉悟都没有,他柳东彦就擎等着被他整死吧。
且不提柳东彦如何废了老鼻子力气,几乎脱了一层皮才把季景西要的东西全部调来,当季景西三人围坐华阳宫开始大海捞针时,另一边,杨缱正站在国师塔前,平静仰望着这座自开国之初便矗立在此的高塔。
北辰小心翼翼地将温子青扶下马车,杨缱回头,目光在触及青年毫无血色的唇色时微微一凝——哪怕只是燕亲王府到国师塔这短短一路,于重伤之人而言仍是不小的折腾。
算了,来都来了。
她绷着脸给人立规矩,“不可卜算超一盏茶,不可劳累,要做什么都交予我。做得到就进,做不到我们便打道回府。”
温子青一路上听她说这话不下三遍,心下无奈又好笑。自离开太极殿密室那一刻,此人便把他当做一个不听话又随时可能散架的琉璃搭子,仿佛一刻不叮咛,他就要自寻死路似的。
能允他同来国师塔已是杨缱最后底线了,温子青当然不会触她逆鳞,也不纠正她那过甚的担忧,只道,“进吧。”
杨缱抬手一招,立时有人抬着竹床上前,不容分说地把人按在其上抬了起来。
出生至今从未被这样“招待”过的温少主:生无可恋.jpg
城里轰轰烈烈的清剿余孽行动似乎与独安一隅的国师塔毫无关系,塔前除了有一队燕骑军驻守外再无其他人,安静得仿佛一处世外之地。杨缱却知道,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塔实则自有机巧,温子青在时,那些机巧只作摆设,可一旦没有国师坐镇,此处便成了有进无出的封闭险地。
她在门前停下,回头向温子青伸手,后者平静地递出一张构画了塔内八层以下的破阵图。杨缱看都不看地转手递给了门口的驻军校尉。
看着这一幕的北辰:……痛心疾首。
“几位辛苦。”杨缱道。
“王妃客气了,属下们职责所在。”校尉抱拳行礼。他们也甚是好奇身后的塔,如今手握破阵图,面上都带了几分跃跃欲试。
高塔大门在众人眼前豁然洞开,下一刻,浓郁的血腥味混着极难形容的腥臭仿佛终于找到出路般争先恐后奔涌而出,杨缱猝不及防正面承受了“毒气”攻击,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细想,温子青便反手一个药包怼到她鼻尖。
浓郁的药香成功拯救了她几欲作呕的反胃。
“退。”
一行人撤出老远才总算在凛冽的西北风里找回活着的感觉,杨缱手握药包,一言难尽地看着平静的青年,“温喻,你五感真恢复了?”
方才那气味杀伤力那么大,这人却面不改色……怕不是闻不到吧。
温子青轻飘飘递来一个眼神,仿佛在说,爱信不信。
杨缱再次用左手握住了蠢蠢欲动的右手。
算了。
她告诉自己。
来都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杨缱旁观了燕骑将士们陆陆续续从塔内搬出一具具冰凉的叛军尸体,眼底冷色愈来愈厉。
她想过当初温子青必不会束手就擒,却不知景况竟惨烈如斯。
“禀王妃,”前来复命的燕骑校尉脸色也格外精彩,频频瞥向温子青的眼神既惊又叹,“塔内八层以下,共八十四具叛军尸身已全部搬出。幸甚天寒地冻,而塔内阵法自有天地,里面还不算太污糟。但以防万一,还请王妃等等再进,容属下们再清一清。”
杨缱颔首,“辛苦了。”
温子青适时地递过去一包自制的药粉,“劳烦将军混在火油里熏一熏。”
校尉接过,返身前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竹床上面色苍白的青年。
撇开这位国师大人在漠北如雷贯耳的善名,校尉不是第一次见他了。上次见,这位与袁少将军几人合力围杀前任禁军统领司啸时所表现出的战力便给燕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此番平叛,校尉又从同僚们嘴里听说了青年在太极殿密室的遭遇,早已心生敬佩……可这都比不上当前的一切带给他的震撼。
听说他当初是以一敌多,力有不逮才被拿下的。
也就是说,他们搬出来的那些尸体,是眼前这位大人一个人的战果。
杨缱也在看温子青。
后者倒是坦然,“我也是人,双拳难敌四手。”
杨缱噎了下,认输,“……我向你道歉。我不该讽你算不到自己死劫。”
此话一出,温子青彻底平了心中意。
他又忍不住为杨缱找补,“卦者本就难算己,你说的,也没错。”
杨缱摇摇头,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