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最后一场大雪来临时,暌违京中数月的皇帝携其臣眷姗姗而归,为这场荒诞可悲又可恨的国变正式划上句号。
御驾前脚入宫门,圣旨后脚便从承乾殿出,曰皇上念众臣风尘劳苦,三日后再行朝议。
与此同时,一封急召抵达燕亲王府,宣国师温子青即刻进宫面圣。
温子青顶着一张比纸还白的脸从容接旨,先沐身换裳、焚香敬天,后礼数周全地去和同样刚刚抵家的王府主人燕亲王季英见礼。一旁的秉旨太监都快等哭了,但见国师大人那明显重伤在身的模样,话到嘴边又不敢说,直到对方终于登上车架才大松了口气,急急往皇宫奔去。
当夜温子青留宿宫中。
温子青走后不久,季景西与杨缱也往青石巷去。
沉寂数日的信国公府这一日颇为热闹,可惜这份鲜活却只持续了半刻便戛然而止,当杨霖亲眼见到重伤的杨绪冉时,哪怕此前早有准备,还是惊怒得肝胆欲裂——
“季珪小儿,老夫若不杀你,枉为人父!!”
杨霖当即拔剑而出,却在踏出门时撞上匆匆而来的杨缱季景西。杨相公于是顺势一指季景西,“你,随我去诏狱。”
季景西:“……”
正当景小王爷不知该拦还是该劝时,杨缱一个乳燕投林扑进自家老父亲怀里,哽咽着唤了声爹爹。杨相公蓦地红了眼眶,扔掉长剑,哑声道了声乖。
有杨缱的讲述,加上季景西在一旁补缺,杨家一众很快明晰来龙去脉,一时间俱是震怒不已,杨绪尘更是被杨缱喂了一粒护心良药才得以压下那口心头血
“是爹回来晚了。”杨霖坐在床边,颤着手为杨绪冉整理鬓发。
病榻上,杨绪冉苍白着脸摇摇头,勉强牵起一抹笑,“父亲莫忧,儿子命大着呢。”
绪冉的生母孙氏苦苦撑到现在,听到这句话,终于绷不住地恸哭。
杨绪丰亦被闯宫那日城墙上的危急时刻惊得冷汗透背,他肃然而立,对杨缱与季景西深深一俯,“阿离,王爷,多谢。”
杨缱慌忙避过,季景西也侧了半身,抬手扶起他,“自家人不言谢。真论起来,没能护二嫂周全也是我之责。”
这便是不与他论尊卑身份了。
杨绪丰心中感动,固执地行完礼才起身,“若无阿离拼死相救,无景西你当机立断,你二嫂怕是……救命大恩,二哥记下了,今后必不辜负。”
说罢,他即先行告辞回去陪上官氏,行至门口却又被王氏唤住。
“茂行,”王氏叮嘱他,“你们还年轻,孩子可以再有,眼前人却是至关重要,切不可因此怨怪阿悠。她骤逢大难,心思敏感,你当多开解她才是。”
杨绪丰微微一怔,眼中浮现感激,“母亲放心,儿子知晓。”
当日,杨缱与季景西留宿信国公府。
杨缱陪母亲歇在松涛院,国公府的男人们则在前院书房一直议事至天明。
也不知他们都谈了些什么,接下来两日,杨霖的书房从早到晚没断过访客,季景西亦是忙得脚不沾地。小夫妻俩请示了季英后在国公府住下,直至三日后才回到燕亲王府,刚一回去便被季英唤到了书房。
季英见到两人,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又谨可要接掌家之权?”
杨缱被他问得一愣,还未答话,便听季景西笑道,“父王是瞧出王府的变化了?”
季英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媳妇一眼,“规矩多了不少。”
杨缱耳根微红,微微一窘后很快镇定下来,不避不闪地对上王府主人,“父王觉得如何?”
季英但笑不语。
——根本不适应好吗?没有哪个姓季的能在世族规矩里如鱼得水,更不用说他一个放荡半辈子的武夫了。
杨缱出身名门,御下的手段得王氏与杨绪尘亲传,给王府立的规矩挑也不出错,季英初初体会下来,感受上佳,是真切体会到了“秩序”所带来的省心,但没多久他便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怎么说呢,有种被下梁逼着正上梁的意思。
虽然没规定主子也要遵守那些规矩,但目及之处人人行止有序井井有条,季英身处其中,好几次都忍不住跟着挺胸抬头端坐如松……
有点累。
“父王?”杨缱歪头。
季英保持微笑,在儿子幸灾乐祸的注视下慢慢答道,“……挺好的。”
杨缱顿时眉开眼笑。
少顷,她眉目一敛,正色道,“窃以为,多事之秋更当谨言慎行。且不管朝堂之上如何,至少王府之中,儿媳看不得任何人在此情势下给景西添麻烦。因此儿媳斗胆,请父王许我全权接管府中事务。”
季英不是第一次见识她的果决了,但心中不可避免地涌出几分欣慰——有人这般为儿子事事考虑、处处关心,他母妃若是知道,定然也是欢喜的。
他瞥了一眼季景西,后者正得意洋洋地冲他挑眉。
季英:“……”明城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玩意。
视线转回杨缱,季英又忍不住满意,虽然儿子不是东西,但儿媳是个好的。
名门之后,师从名师,凭一己之力登堂入室,还是御封县君,放眼整个王府,除了他们父子俩,没人比她品级更高,由她掌家,实为名正言顺。
不如说,他早有此意。
于是燕亲王潇洒一笑,“有何不可?”
杨缱眼睛一亮,“父王答应了?”
“答应了。”季英笑,“又谨尽管放手去做,哪个不听话便收拾,出事季景西担着。”
看热闹看得起劲的季景西:???
杨缱一本正经,“自是如此。不过父王威仪雄健,望重德高,您才是王府的定海神针,有您坐镇,又谨万事无忧。”
季英听得心花怒放,当即朗声大笑。
杨缱也笑起来。
季景西:……
“谈完了吗?谈完了我就带阿离歇着去了,她这几日帮着岳母安顿国公府劳心伤神的,可累了。”听不下去了,临安郡王拽起杨缱往外走,“晚些时候再来给父王请安,儿臣告退了啊。”
“哦对了,”走到门口,季景西又回头,“宫里传来消息,明日朝议开不了,父王可放心歇几日。”
季英闻言一怔,继而蹙起眉,“消息确切?”
“千真万确。”季景西意有所指,“这几日若得空,父王记得进宫去瞧瞧皇祖母。”
“朝议开不了是什么意思?”回秋水苑的路上,杨缱忍不住问。
“字面意思。”季景西揣着她的手给她当活暖炉,两人散步般慢悠悠走在回廊上。
杨缱顿时想起宁妃越妍那封信,“那位……很严重?”
“至少是开不了朝议的程度。”季景西想了想,“等温喻之回来,一问便知。”
温子青至今还在宫中,已整整三日了。
杨缱不解,“直接问太医院岂非更快?”
季景西摇头,声音沉沉,“太医院因季珪一事,已失信于勤政殿,这三日没有一个太医被允许近那位的身。”
“连孟国手都不行?”杨缱惊讶。
“整个孟家都被摒避在外。”季景西叹,“除了因为季珪,恐怕还有我的缘故。”
杨缱了然。
孟斐然忠于季景西,那么孟斐然身后的杏林世家孟家自然不再受信于皇帝。
想到这里,杨缱心忽然一紧——那岂非老皇帝的安危全系于温子青了?
似是猜到她在担忧什么,季景西安慰道,“今非昔比,皇帝已回宫,温子青很安全。”
秋水苑近在眼前,杨缱忽然拉住他的袖摆,“季珩,你上次说,要留铮哥儿再给你效力三个月,这话可还算数?”
季景西站住,垂眸对上她,“算。”
杨缱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不出一日,王府掌家之权正式归于郡王妃杨缱的消息传遍府中每个角落,大部分人这些日子已然习惯了郡王妃做主,因此接受良好,反而是那些刚从凤栖山回来的反应极大,其中尤属冯侧妃与郡主季静怡。
然而还未等冯侧妃母女做什么,数道禁令先发制人地从秋水苑传出,禁令中除却将此前已开始施行的规矩推行全府上下以外,首当其冲的,是其中两条:
一则,郡主季静怡因秋狝而暂停的课业重新恢复,除了延请两位宫中教习嬷嬷为她正规矩以外,另请数位女西席,负责教授郡主琴棋书画、经史子集。
二则,侧妃冯氏因在凤栖山不遵禁令私自出营,责其于府中佛堂诵经三月,为此次勤王平叛中牺牲的将士祈福。
燕亲王季英落印于末,盖棺定论。
整个王府一片哗然。
杨缱很有先见之明地派了侍卫守在秋水苑门口,将那些试图来找她讨说法的统统拦在门外,秋水苑里得以一片清净。
地龙将整个正堂烘得暖如暮春,房间内外好似两个季节,季景西一身风雪从外面回来时,便见杨缱正抱着软被靠在隐几里昏昏欲睡。
堂内安静至极。
季景西去了外氅,也不急着进去,揣着手倚在屏风上欣赏自家媳妇的绝美睡颜。
矮几上摊铺着各种账册、名帖、礼单以及下面呈上来的汇报事项,杨缱做事向来条理分明,左手边是未尽事项,按轻重缓急摞放,右边则是处理好的,分门别类归并,哪怕换个不懂庶务的,照着办都不会出错。
季景西早就领会过杨家人的行事习惯,深知自家媳妇这一套深得杨绪尘真传,哪怕把她放进集贤阁都能游刃有余,更遑论打理一个王府了。
他对杨缱极有信心,但信任归信任,舍不得她累也是真。
悄无声息地替她将那些处理好的分派下去,季景西在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把人从隐几里捞出来换到自己身上靠着,而后自觉地开始替她处理剩余的那些。
杨缱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整个人都窝在季景西怀里,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真实,缓了好一会才顺着视线望向对方手里的奏章。
这是一封汇报盛京民居抗灾进度的奏章,写奏章的人也不知哪来的臭毛病,在说正事之前先长篇累牍地说了半天恭维之语,其用词之华丽,简直独成一篇歌颂功德的骈文。
季景西还没发现她已醒,一目十行地将奏章看完,提笔在奏章后面落下一句批语:看不下去,重写。
写完,似是不够,他又添了一句:卿若不会说人话,不妨请族学先生再教一教。
杨缱噗嗤一声笑出来。
“醒了?”季景西的声音自头顶响起,紧接着安抚般在她耳边落下一吻,“乏不乏?再睡会?”
“不睡了。”杨缱就着姿势在他怀里拱了拱,“脖子酸。”
季景西笑了,搁笔,大手落在她肩颈,“行,给祖宗揉揉。”
杨缱哼哼唧唧享受了一会来自景小王爷的服务,待去了乏意,目光重新落在奏章上,“这些东西不该在集贤阁?怎的还由你批?”
“朝议不开而京中百废待兴,群臣无首,集贤阁也乱着,我只能继续能者多劳了。”季景西一边解释,一边继续放轻手上的力道。
他这位祖宗一身娇养出来的冰肌玉骨,软滑稚嫩得稍一用力就能在上面留印子,也不知是不是失痛症痊愈后的后遗症还有残留,痛点比过去高,受不得力,推拿按摩都得小心着来。
唯一值得说道的就是忍性极其坚毅,而这恰是最让人惜疼之处。
当初凤栖山上接连受伤,碧溪谷里又伤口开裂,养了这么久也不见好全,也不知平日里得忍得多辛苦。
“我好后悔。”季景西越想越不得劲,长臂揽过细腰,委屈巴巴埋她肩窝。
“后悔什么?”杨缱乖乖任他抱着,疑惑反问。
“我此前怎么就想不开,同你冷战数日?”他有些生自己的气,“我连跟你说一句话都觉得欢喜,看你一眼便一整日不乏,一日不抱抱你都觉着亏了万金,结果却生生梗着脾气同你生分……我疯了吗?我好亏啊,我亏大了!”
杨缱:“……”
“我好心痛。”季景西简直快哭了,“一想到我好几天没抱你亲你,我就生气,就心痛,就食不下咽,就寝食难安,感觉自己亏得血本无归!我这辈子明明能抱你亲你八十年的,这下岂不是成了七十载又三百六十日?我去哪找补啊我……”
“……”
你这突如其来的消沉,也是真的令人猝不及防。
她差点笑出声来,辛苦半天才忍住,扒开他转身与他面对面,“所以,知错了?”
“错了错了。”季景西忙不迭道。
“以后可还再犯?”
“不犯不犯,绝不再犯。”对方恨不得指天发誓,“我季珩从今以后再不与杨阿离冷战,哪怕吵架也要抱着吵,生气也不能忘了亲亲。”
杨缱彻底梗住。
说的都是什么狗话。
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她正色道,“好吧,我感受到你的诚意了。这事翻篇,许你再抱一刻钟。”
季景西顿时喜笑颜开,明艳超绝的五官飞扬喜色,整个人一下扑上来把人抱了个满当,舒服得他长声喟叹,这是哪家的乖乖软软糯米糍啊……
哦,他家的。
嘿嘿嘿嘿……
无语地听他傻了吧唧笑半天,杨缱忍无可忍打断他,“你方才说集贤阁也乱着?”
季景西抱着人摇来晃去,“问题主要还是出在勤政殿那边。说好了三日后开朝议,结果朝议没开,也无后续旨意,温子青被宣进宫到现在都不出,是个人都猜到那位又病了,且病的不轻,已是连议事都无力,可不导致人心大乱么。”
军中将领和各州勤王大军还在城外驻扎着,城内的清剿也没接到收兵之令,诏狱里关了一堆等着宣判处决的谋逆重犯,季珪如何处理,废不废后,关于忠国公苏相苏怀远及其阖府上下的处理也没后文,三位王爷抗旨之事如何说,京中大雪未停,灾情也随时可能扩大……
诸多事宜哪怕是皇帝康健的时候都得夙兴夜寐处理月余,更不消说皇帝还又病了。
按理说,哪怕帝王有疾,大魏朝绵延数代早已形成自转系统的朝廷也不至于就此停摆,可偏偏在此之前,魏帝数道圣旨强令季景西等人不得沾手政务,其中透出的乾纲独断令所有人为之胆战心惊,哪怕后来季景西站出来挑起大梁,对百官而言头上悬着的砍头刀却仍在。
百官镇日惶惶,辗转反侧,日盼夜盼,终是把皇帝盼回来了,他们终于不用战战兢兢地听命于季景西这根“抗旨”的梁柱了,做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了,终于不会因为正常工作而被冠以“谋逆”之罪了。
可结果呢,皇帝回来是回来了,却病倒了!病倒之前的唯一一道旨意竟是宣国师进宫!
政事如何安排?
他们能正常应卯了吗?
被扣“谋逆”的帽子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准任何人沾手政事的旨意还没被皇帝收回,那是不是谁做事谁就是抗旨?
从前京中无高品官员,大伙跟着景小王爷干就干了,如今所有人都回来了,反而没人敢做事了——谁敢?这不是活生生将把柄往政敌手里送?
敌对派系才不管你是不是在做正事,只要能扳倒对手,谁管你,反正你就是抗旨了!
更无语的是,往日集贤阁有五位宰辅,哪怕玩手心手背都能分出个少数服从多数,而今剩四个,两个赞成抛开勤政殿先不管,另外两个持保守意见,好嘛,打平了,谁也不听谁的。
可事情不能不做。
四品以上参与了秋狝的官员们还在争论不休,此前留京的官员们已默默回归岗位。
他们手里还有一大堆事务没处理完,高官老爷们没回来之前,京中各处忙得快疯了,原以为同僚们归来能为他们减轻点工作压力,谁知压力不减反增,一群人不做事只会吵,吵又吵不出个结果,那边灾民们还没归置完呢,谁有空听你们吵架啊!
当工部官员捧着一摞厚厚的救灾事宜踏进集贤阁,一路目不斜视直奔季景西,放下东西就开始汇报公务时,整个集贤阁仿佛被谁按了暂停键。
季景西起先也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便被对方汇报的事项吸引了注意力,待对方汇报完,他这厢张口便开始答疑。待得工部郎中一走,户部主事捧着账册火急火燎冲进来,依旧直直冲季景西而去,账册往案上一放就开始嚎赈灾银两发完了但杯水车薪云云云云。
好不容易处理完户部事宜,京兆又来,说城西富户布施善粥时起了踩踏事件,伤者数十,医馆已无可安置伤员之处,请求划归区域专门安放;至于闹事者抓是抓了但大狱没空地儿关押,怎么办还得小王爷给个指示。
踩踏事件还没说完,兵部员外郎又至……
当季景西终于得以从案牍后抬起头透个气时,偌大集贤阁,四位宰辅,几十官员,数十勋贵,皆眼神古怪地望着他。
景小王爷被这群人看得太阳穴猛跳,总觉得在自己不知道时,这里发生了什么重要事件。
——
“鉴于此,众臣一致决定,假装皇帝没回来。”季景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
等等,她好像听到了一句极其荒谬之语。
“装、装作皇帝没回来?”
“……你没听错。”季景西语气凉飕飕,“集贤阁一致赞成,季珏坚决反对,但没人理他。”
用徐相公的话说,楚王爷既然之前就往退了一步,那就退着吧,反正你自己说了你才疏学浅不堪大任,怎么话说出口还兴收回去啊?大老爷们进进退退的,当这是跳祭祀舞呢?
回想起白日里那一幕,季珏好像快吐血了。
“你夫君我今日批了一天折子还没批完,还得带回府里继续。”季景西嫌弃地看向矮几旁边摞了三大摞的奏章,“粗略估计了一下,恐怕得通个宵。”
杨缱目瞪口呆。这是……莫名其妙达成了暂时性的文官集团大团结?
好一会她才消化完这荒谬的结果,呆愣地望着眼前人,“所、所以,你现在……监国了?”
季景西幽幽地与她对视,半晌,吐出一个字。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