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季景西本人都没想过在这时候监国。
在这一点上,他的皇伯父和他心有灵犀。
“此为皇帝回京前拟好的。”
时隔五日,终于离开皇宫回到燕亲王府的国师大人从袖笼里掏出一份没有国玺,没有族印,却由皇帝亲述、宁妃代笔的圣旨。
客院里,季景西与杨缱凑到一起展开玉轴,上面写着:着九皇子季瑢代朕监国。
季杨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可看过了?”季景西抬头看对面人。
清冷的白衣青年微微颔首。
季景西不由挑眉,“怎么不趁着在宫里,直接公之于众?”
温子青仿佛听不懂他的画外音,“我为何要顺他之意?”
“……”
杨缱哇哦一声,指着他对季景西道,“看看,这就是所托非人,枉费那位如此信任他。”
温子青理直气壮,“皇帝将圣旨交于我,却未下令让我公布,何来失信?杨缱,你好好说话。”
杨缱:“……”
他看向季景西,“你代行监国在前,我拿到圣旨在后,既如此,此物便交由你处置,宣或不宣,你说了算。”
季景西深深看他一眼,收起圣旨,“那依国师之见,本王宣还是不宣?”
温子青面无表情:“与其问我,王爷何不问写着名字的那位。”
问季瑢?季景西当即抚掌,“说得对。无霜,去请九殿下。”
半个时辰后,九皇子季瑢至。
一头雾水地从季景西手中接过玉轴,季瑢展开扫了一眼,瞬间大惊失色,“堂堂堂堂哥?!”
季景西的视线在跌落的圣旨上停留了片刻,顺着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季瑢对上他的视线,抖了一抖,赶紧拾起脚边的玉轴,仓皇拍掉尘土,双手捧至他面前。
季景西纹丝不动。
季瑢快哭了,求助地看向自家先生。
到底是自己学生,杨缱不欲给他添更大压力,叹了一声,伸手,“给我吧。”
九殿下感动得眼泪汪汪,丢烫手山芋似的把圣旨往杨缱手里一塞,端起面前凉透了的茶压惊。
“还是堂嫂待我好……”待缓过那口气,他怒视季景西,“你再看看你!还是兄长呢,没事吓我干什么!”
“……这是圣旨。”季景西轻飘飘睨他一眼,“是你父王归京前拟好的圣旨。”
咣当一声,季瑢打翻了茶盏。
足足消化了半刻钟,九皇子才终于将这晴空霹雳消化完。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背着手焦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与一旁淡定品茶的三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是,你们别只顾着喝茶啊!”季瑢要疯,“如今是个什么章程?给我个信儿啊!”
季景西眼皮都没抬,慵懒地拖着调,“该是你给我们个信儿才对啊,九殿下。”
季瑢抓狂,“你别阴阳怪气!我给什么啊我!你想让我给什么信!”
“监不监国呗。”季景西示意他看玉轴,“这不写着呢?”
“……你在开玩笑吧哥?”季瑢原地崩溃,“我监国?我?我嫌命长吗?我疯了吗?”
少年质问苍天的话语掷地有声地在客院前堂里不断回荡。
杨缱:“他说你疯了。”
温子青:“他说你嫌命长。”
季景西:“……”
季瑢:我怀疑你们两个在害我。
面不改色地放下茶盏,季景西抬头,“所以你要抗旨?”
季瑢:“……”
他蓦地一愣,继而痛苦地仰天长啸,衣摆一甩,大马金刀地坐下,摆出一副“今天势必要与尔等分个胜负”的架势:“堂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就说你想干什么?我不信你就只是把我唤来让我看这玩yi……这圣旨的。”
季景西瞧他是真急了,这才收起玩心,答道,“堂哥想听你自己说,你想不想监国。”
季瑢不上当:“监国如何,不监国如何?”
“想监国,就让给你,不想,那就继续我来。”季景西真诚道,“就这么简单。”
“……我不信。”季瑢浑身绷得更紧了,整个人战略性后仰,试图离这个满嘴胡话的人远一点,“你是不是在试探我?堂哥!你怎么能试探我!我都替你去山东道了!我还在下安镇为你欺上瞒下、帮你镇着那帮随时想捣乱的衙内!你你你,你怎么这样!”
季景西:“……”
心累,不想说话了。
他懒得再理季瑢,自顾自饮起了茶。
季瑢等了半晌等不来后文,后知后觉察觉到季景西的不悦,又狠狠忐忑起来。他再次拿眼神求助杨缱,可这次,杨缱也保持了沉默。
至于温子青,这位国师大人从季瑢进门起,眼神就没落在他身上过,显然是指望不上。
九皇子彻底慌了。
他隐约看懂了眼下的情势——很明显这份圣旨给了他一个选择:遵旨监国,在夺嫡漩涡里正式掺一脚;或者抗旨不遵,继续做临安郡王党。
他的父皇,在经历了太子哥哥叛变,五哥、七哥、景西堂哥各自功高势大的情势下,选了他,季瑢。
这是一个太明显的信号。
“堂哥……”再次开口,季瑢的嗓音嘶哑艰涩。
季景西抬眼看他。
堂间寂静无声。
杨缱于心不忍,正想着开口将这件事岔过去,却不防下一秒,季瑢出乎意料地一个虎扑,一猛子扎进了季景西怀里!
小少年死死抱着他的腰,放声大哭,“呜哇……哥你欺负我呜呜呜……你怎么能这样呜呜呜呜……”
杨缱:“……”
吓了一跳的温子青:“……”仟千仦哾
季景西也愣住了,继而哭笑不得。
他那即将发作的狗脾气瞬间消弭无踪,无奈地抬手虚虚一揽,用力在少年头上揉了两下,“季允则,几岁了啊。”
少年哭得越发大声,鼻涕眼泪一股脑往季景西袍子上抹,“我不管,你就是欺负我呜!”
“行了行了,起开,脏不脏啊。”季景西不得不把人从身上撕下来,“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闭嘴,别哭了,再哭就给我批折子去。”
话音落地,小少年瞬间收声。由于收得太急,还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季景西彻底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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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诺出去一箩筐宝贝才把人安抚好,目送季瑢委屈吧唧地离开,终于耳边清净的临安郡王心力交瘁,茶也品不下去了,吩咐无霜带上那道人人嫌弃的圣旨,认命地回书房继续为国卖命。
杨缱则留下来监督温子青喝药。
这厮进宫五日,药停五日,从方才起就有些撑不住,被摁回了榻上歇着。
在等药效发作的间隙,温子青将这几日宫中的经历言简意赅地同杨缱说了一遍。
诚如宁妃越妍信中所言,勤王大军开拔凤栖山后不久老皇帝便病了。病情来势汹汹,起先勉强可撑,没几日便不起于床榻,再后来好似回到了几个月前,昏迷的时间逐渐大于清醒。
当朝皇帝御宇二十余年,算是个勤政的帝王,而勤政,便意味着劳累。与此同时,他还是个不忌酒色的帝王,六旬的年纪,后宫还在不断进新人。
这两年他身体愈发不堪,连绵久病几乎掏空了老迈的身躯,本就鬼门关走过一遭,又逢国中大变,惊怒之下,一病不起。
宫中五日,温子青恪守本分,为挽救皇帝岌岌可危的命数做了诸多努力,眼下活命姑且不成问题,但人何时能醒不好说。也许几日内,也许月余,也可能一睡到底。
“他可有问起命灯?”杨缱问。
温子青不欲污她耳,但又不愿瞒她,沉默片刻,决定实话托出,“季珪之子已于日前被送入国师塔。”
最为不堪的猜测成真,杨缱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昔日凤栖山上,得知老皇帝对苏襄死前产下的一子网开一面,多少人都在赞帝王仁心,惟有杨缱第一时间明白此举背后的含义——命灯燃之以血亲之血,苏襄之子是皇帝亲孙,乃直系血脉,对方将其送进国师塔为了什么,实无须多言。
“你打算怎么做?”她强忍着恶心问。
温子青摇头:“枉顾人伦之事不可为,看他自行造化吧。”
尽管早就猜到老皇帝会对季珪之子下手,可真当事至眼前,杨缱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脸色不好,温子青看在眼里,有些后悔同她说这些,索性另起话头,“还有一事,需得你帮我参详一二。”
杨缱打起精神,“你说。”
温子青难得露出不解之情,这令他比平日多了几分与年纪相符的人情味,“我在宫中时,越妍请我私下为她腹中之子起卦。卦象有异,我竟一时不知如何解。”
……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杨缱一下来了精神,“快说,怎么个不解法。”
温少主很不适应她突然的热情,有种自己这话头起得还不如不起的错觉,“……说与你,你莫要不开心。”
杨缱摆手,“但讲无妨。”
“卦中显示,”温子青顿了顿,语气古怪,“其子有中宫紫薇之相。”
嗯???
不等杨缱惊疑,他立刻又道,“不过虽有问鼎之相,却不得长久,且其势微弱,远不及其他王孙,未来若登极,必左右掣肘、大权旁落。但奇异之处也在此——此竟为吉卦。这……不合常情。”
季珩之志他很清楚,其人也非软弱温懦之辈,倘未来越妍之子当真成了他的绊脚石,季珩必会毫不犹豫拿姑苏越氏开刀。可这一卦他起的又实在怪异,连自己都不知该如何作解才说得通,更徨逞向季景西解释对方不是他的威胁了。
说了也不会信啊。
不过话说回来,越妍之子,又确有登极之相……
最令温子青不解的是这卦竟还没什么凶相,这就意味着越妍之子并无生死之危。季珩这么仁慈的吗?能放任一个皇帝、哪怕是少帝活着?哪个为君者心胸能宽广到这地步?前数五百年都没这个先例吧。
温少主“观一眼知天命”的绝技,头一次在这里折戟沉沙,心中郁闷至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伤得过重,功力大减了。
见她沉默不语,温子青不由解释道,“越妍与我有长幼表亲之系,我无意帮她,但可以的话还是想保她一命。这也是为何我独说于你,而不好当季珩之面谈及。”
他怕季景西提早将挡路石摁死在襁褓里。
杨缱:我倒是没意见,就是有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推测不知当不当讲。
“所以……”她组织了半天语言,“为何选允则监国?”
彼时温子青药效已发,人有些昏昏欲睡,撑着那一星半点的理智思考片刻,慢吞吞答:“大概是因为……越妍还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