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应当是个枯燥的事情。坐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按着曲谱反复练习,在熟练中寻找音韵的共鸣感。
但静夜师太的琴不是音道,是医道。所以苏锦音的第一堂课在桃花林里。
“这桃林十几年了,今年才初见盛况。”静夜师太立于粉『色』桃林之中,袍袖随风扬起,她伸手接一花瓣,轻念了一句佛经。
念经之后,她松开那花瓣,让其落回泥土。
静夜师太转身问道:“可有所悟?”
苏锦音看向那灼灼桃林,静夜师太一袭青衣站在其中,那渡花之景犹如渡人。
“众生如花,花起花落、缘起缘灭。”苏锦音顺禅意而答。
静夜师太却是摇了摇头。
苏锦音不禁回想静夜师太那第一句话,十年成林。她重答一次:“万事不可一蹴而就。”
静夜师太再次摇了摇头。
她伸手一挥袍袖,直接坐于桃树之下。
“再悟。”静夜师太说道。
这个时候,苏锦音才幡然醒悟一点,静夜师太是未带琴的。
或许,五感灵敏才是首要。
她第三次说了自己的想法。
静夜师太招了招手,让苏锦音附耳过去。
待苏锦音走近了,静夜师太低声同苏锦音道:“为师不过是告诉你,人靠衣装,境界靠景装。”
“装乃首要。”静夜师太二做总结。
苏锦音:“啊?”
笑声就再一次响起在桃林之中。
前世苏锦音与静夜师太在太子府不止见过一次,每次相遇这位师太都是神『色』肃穆,一脸不可侵犯。如今这一位真实贴近的师父,深刻向苏锦音展示了什么叫“装乃首要”。
诚然如此,若前世秦子言知道静夜师太是这样的『性』格,恐怕不会那样奉若上宾。
世人相信贵自有贵的好处。故再进一步觉得,难以靠近的人,总有高人一等的地方。
回清泉庵的路上,苏锦音遇到了兰安郡主。
她已经知道秦子言上次来清泉庵,是陪兰安郡主而来。是以,见到这位郡主的时候,苏锦音第一时间看了下对方的身后。
没有秦子言。
她无端松了一口气。这种心态不好,却暂时无解。
兰安郡主观察入微。她发现了苏锦音神态中的那一丝缓和。
回头看一眼走过自己身侧,视若无人的静夜师太,兰安郡主以为苏锦音是得意此事。她就故意戳其短处道:“本郡主真羡慕苏姑娘你。若不是你母亲将你扔到这种地方,你也遇不到静夜师太。”
“想来苏夫人这般‘心疼’你,此处你不留十年也要八载。届时,本郡主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兰安郡主是暗指苏锦音母亲不重视她,并且嘲讽苏锦音拜了静夜师太,怕是要出家为尼了。
苏锦音对母亲郑氏早已死心,这样的话自然不能伤害到她。她与兰安郡主道:“多谢郡主关心。”
这话毫无诚意。兰安郡主就恼了,她大声嘲讽道:“苏姑娘怕是还不知道,本郡主遣人去给苏夫人下帖子,邀她携家中所有女眷前来。可苏夫人根本就没有想起还有你这么个女儿呢。”
“嗯。”苏锦音就点点头,准备往前走了。
她不想与兰安郡主有过多纠缠是因为不想见到秦子言。但这不代表她要一直留在此处,听兰安郡主冷嘲热讽。
女人之间的手段无非就是名声高低、婚嫁好坏。苏锦音无意婚嫁,自然也不需要担心兰安郡主日后的针对。
她这无所畏惧的态度让兰安郡主恼怒极了。兰安郡主站在原地扯了一块又一块的帕子。
“我要让苏家这些姑娘在京城待不下去。一个都待不下去。”她咬牙切齿地道。
走进清泉庵中,静夜师太已经回了自己的禅房。
苏锦音也走回自己那间禅房。
捧月满心期待地迎上来,问道:“小姐,怎么样,今日收获如何?”
“良多。”苏锦音想到她这位师父不为人知的一面,唇上扬了些笑意。
捧月喜悦地为苏锦音递过茶杯,同她家主子道:“小姐,奴婢为您架好琴了。您要练习吗?”
这是昔日学琴留下的习惯。苏锦音幼年便不得母亲郑氏欢心,她事事想做到最好,只盼着母亲能多看自己一眼。那时候学琴,她不是单独一个人。府中五个姐妹全跟在一位琴师下面。
琴师教了,未必当场就能全会了。
苏锦音回房后一遍又一遍再练习。
捧月记得她的一切习惯。
其实苏锦音今日未学新的琴谱,但她仍坐到了琴的旁边。曲谱未有新,所悟却另有。那么同一首曲子,是否会曲随心动,意境大有不同?
苏锦音挑了静夜师太前世曾经弹过的一曲来练习。这首曲子,并非孤本曲谱,她会弹,不足为奇。
曲子弹到了一半,一个悠扬的笛声『插』了进来。那笛声与琴曲完美契合在一起,相和相调。
但在听到笛声的那一瞬,苏锦音全身却都像置于寒冰面前,瞬间被冻得汗『毛』竖立。
秦子言。
又是他!
他又来清泉庵了吗?
苏锦音的双手都在发抖,她很想立刻就停下这种琴音,但理智告诉她,这种突兀只会更加让秦子言注意到此处。
强行压下心中的思绪万千,苏锦音努力凝神在琴音之上。
一曲弹毕,苏锦音的后背都湿了。她双手放在琴弦之上,人充满了警惕地盯着房门,生怕这敲门声突然响起。
可门外,人的脚步声就这样不可控制地由远及近。
苏锦音的心,却陡然放松了许多。
不知道怎么说这种感觉,苏锦音没有办法细致地说出每一个理由,但她就是那么能分辨关于秦子言的一切。笛声吹奏的曲子是耳熟能详的,但苏锦音能确定那个吹奏人是秦子言。脚步声走到了门口,苏锦音能确定对方不是秦子言。
“锦音,你为何心绪不宁?”进来的人确实不是秦子言,而是静夜师太。
苏锦音亲手为静夜师太倒了茶水,然后递过去。她调整了心情,表面风轻云淡:“我没事。师父。”
静夜师太没有接茶,反而是坐到了苏锦音的琴旁。她抚琴落音,弹了半曲《清心调》。
真的只有半曲,半曲之后,她让苏锦音坐过去。
苏锦音就跟着静夜师太的起音往下接。平和悠扬的曲调让她把心中方才的思绪咱抛脑后,脑海中那片桃林倒是愈发清晰。
“引调,是抒情的一种。抒内心郁结,能调节心病所累。”静夜师太向苏锦音认真解释道。
苏锦音仔细推敲,明白静夜师太这是指的心病还需心『药』医。她不能否认自己如今的郁结难解。
她清楚自己很恨秦子言。与恨苏芙瑟一般的入骨恨意。
但她更清楚的是秦子言与苏芙瑟的差别。
无论她是重生在哪一年,苏芙瑟的歹心是从未灭过。这种差别仅仅是,此时苏芙瑟才做了五十件害苏锦音的事情,还是已经做了一百件了。
对秦子言却不能这样算。
两人如今尚未有过相遇,更遑论相处相伴,所以那些前世的背叛、绝情,她能讨得回来吗?
她该找到这位三皇子,告诉他因为你前世对我薄情寡义,所以今生我就要一刀捅了你吗?苏锦音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机会,她大抵也无法下手。
就像那日,她误会那桃林少年为秦子言,匕首已靠在对方胸口,但刀鞘实际并未取掉。
她恨的那一个秦子言,尚未出现,以后也不会出现。
她与他,今生理应陌路。
清泉庵外,秦子言拉紧缰绳往山下驰去。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已经有了杀意。
秦子言记得,梦中他与那毒『妇』苏芙瑟相处的时候,也是有过这样琴笛相和时候的。
清泉庵中的苏大姑娘,果然就是苏芙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