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作出的这种推测无疑相当激进,他认为发生在儋州和浙江的袭击事件之间的联系不仅仅是在武器上,还有隐藏在幕后的武器提供者。有人在江浙地区秘密组织了私人武装组织,并以此为掩护在向多方势力提供军事培训。
以现在所搜集到的情报和证据而言,并不足以证明何夕的这种推测属实,张千智虽然相信自己老板的专业程度,但对于这样的结论也还是会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归根结底,张千智并不认为这种小打小闹的手段能够影响到海汉在海外的发展势头。这种民间武装要是折腾得太厉害了,甚至都不用海汉出手,大明官方肯定也不会坐视其脱离控制为所欲为,第一个就会动手对其进行剿灭。
“我知道你的想法,这毕竟只是我个人的推测,还缺乏足够的证据来支持。”
何夕一看张千智的表情,便已经猜到他心中想法了,当下便说明道:“万发虽然精明,但他的长处是情报搜集和分析,对某些需要动粗的情况就没那么拿手。所以我把龚十七从山东调过去了,协助他调查盐商那边的情况。”
龚十七毫无疑问是何夕手底下最厉害的人物之一,即便是目前已经可以在外独当一面的张千智,在行动力和经验方面也还是差着龚十七一大截。而且何夕为了让龚十七得到充分的锻炼,前几年便将他派到北边去了,最近虽然好像没有关于他的什么消息,但张千智却知道像龚十七这种人绝不会闲下来,没有消息多半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不过何夕在这个时候把龚十七派去浙江参与调查,也足见对此案的重视了。
何夕接着说道:“你在儋州抓的那批人,既然很难确认他们口供的真实性,那就先换一个调查方向。你之前发电报回来,要求在三亚对外来人口进行排查,我看这个方向就很不错,求人不如求己,好好查一查这帮人从三亚出发之前的情况,说不定就能找到他们的真正身份了。”
实际上在张千智回到三亚之前,相关的排查工作便已经在进行当中了,不过三亚这边只能根据张千智通过电报发回的有限信息来进行排查,效果肯定不及他自己回来主持这项工作。
当下的情况已经不似儋州那么紧急,何夕也没有对张千智限定破案时间,所以排查工作的时间安排也相对宽裕一些。张千智原本也是打算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调查,何夕这个安排也算是成全了他。
不过如今三亚人口已多达数万,每天进出这一地区的流动人口也差不多在四位数了,要从中找到几名外来人员在三亚驻留期间的相关信息,即便是安全部手眼通天,这也绝非一件简单任务。但张千智回来之前便对排查工作有一个大致的计划,接下来正好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以尽可能提升排查效率。
还在儋州的时候,张千智便已经对薛正一伙的身形、外貌、语言等特征做过比较细致的统计,大致确定了其中一部分人的来历。
这伙人当中有几个身形外貌很容易判断出属于南亚人种,此外还有几人的口音比较明显,应该是来自江浙地区——这个细节倒是与何夕所作的推断相符。
虽然类似这样的细节不少,但要以此来找到他们过往在三亚活动的痕迹,也依然十分困难。张千智计划的排查方案,是先在三亚本地的几个外来人口聚居区进行调查,他认为这伙人当中至少有一部分成员是已经在三亚潜伏了一段时间,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只可惜薛正一伙在途中所乘的那艘福船找不到了,不然有船就更容易找到线索了,只要追查这艘船在三亚期间停靠的码头,便能挖出更多的信息了。
近年随着三亚地区的跨国贸易规模越来越大,海汉官方也逐渐放开了对外来人员的活动限制,允许他们在三亚地区居住生活。当然了,如果连续居住时间较长,也会有相应的登记措施来确保这些外来人员处于官方的监控之中。
而且这些外来人员在三亚的临时居住区也往往会以地域划分,抱团聚居。比如来自江浙地区的人,大多都会选择在三亚港附近的临春河东岸定居,这里靠近主城区,不但生活方便,而且距离官方的港务机构也近,办事比较便利。虽然这附近地价房价都已经颇高,但来自江浙的商人们往往更在意环境的优劣,所以大多会在这边圈地修建商栈之类的设施作为常驻地。
而来自南亚地区的人员大多是水手,以及漂洋过海来海汉谋生,指望找机会能加入海汉国籍的普通人,经济方面自然是比不得从江浙地区来的商人们阔绰,只能找地价相对便宜,更靠近海岸的地方住下来。而他们也没有本钱自行圈地建房,所住的大多是本地人专为这类外来打工人群开设的小旅店,居住条件自然也比较简陋。
这些人为了生活上能互相有个照应,大多会主动选择老乡聚居的地区落脚,真有什么好的差事,也能互相通知一声。
但这种地方对官方而言却是治安上的灰色地带,由于这些外来族群抱团聚居,有限的警力在处理治安事件时往往就难以对其形成足够的威慑,而且这些外来人员之间也会出于各种原因互相包庇,让官方难以插手对其进行管理。久而久之,往往便成为了监控死角,滋生出一些灰色产业。
不过安全部做事一向都不是那么循规蹈矩,张千智本来也没打算要求助于其他部门出动大量人手去对这些地方进行调查,回到三亚就是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环境,何夕对他说的“求人不如求己”,便是知道张千智在三亚查案自有一套手段,可以放心大胆地交给他去操作。
张千智没有带着大队人马出动,只带了几个外勤组的人,到市面上租了一辆再寻常不过的大篷马车,便径直去了三亚港。他打算先弄清那几个南亚人的来历,毕竟这些人相对来说脑子比较简单,不会像商人那么多都花花肠子,更容易得到张千智所需要的信息。
到了三亚港,还得下车换船,才能抵达南亚人聚居的区域。
“来一趟还真是挺麻烦!”张千智望着位于三亚河河岸上的那些散乱建筑,心里不禁有些感慨,估计很多三亚本地人都不清楚,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还有这样像贫民窟一样的区域存在。
居住在这里的民众,大多是来自吕宋岛、加里曼丹岛、苏门答腊岛、爪哇岛等地,他们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海汉的富庶之后,便设法渡海来到三亚,希望能够在这里找到发财的机会。
当然了,等他们到了三亚之后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也并非想象中那样遍地黄金。有钱人在繁华的城市中住着大房子,而像他们这种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够出卖劳力来混口饭吃的普通人,别说发财了,甚至连加入海汉国籍的机会都得先排期,只能先住在海边这种简陋的小旅店里。
这种木柱泥墙的房子或许要比他们在故乡住的草棚要稍稍好一点,但房价可是一点都不便宜,他们必须要拿出月收入的大约三分之一左右来支付居住费用,而且没得选择,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了。只有等到以后入籍了,才能申请去集体农场或者某些大型工程的工地,那里会有免费的住宿地安排给他们这样的劳工。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但除了住宿这笔大的开支之外,他们要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还得向某些掌控这个地区的人物缴纳保护费——很多官府不会出面处理的问题,往往是由这些人物来作裁决。他们的衣食住行,乃至于能不能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很多时候都得取决于这些地头蛇的态度,所以不得不再用一部分收入来换取过上太平日子的待遇。
当然了,这些地头蛇的存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官方默许了其存在。在警力难以覆盖到的区域,地下秩序也总比完全没有秩序好一点。真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官方也能找到这个区域的负责人,不至于完全失去掌控。甚至于有些地头蛇本身就有另一重身份,会在必要时为官府效力,处理一些官方比较棘手又不宜出面的事情——比如说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调查位于这个地区内的某些特定对象。
张千智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也正在于此,他知道如果大张旗鼓地带着人马把这地方围了,将所有人带出来排好队一个个地问话查验身份,固然能起到很好的震慑作用,但对于自己想调查的情况却不会有什么帮助,甚至可能还会起到完全相反的效果。
所以他打算直接找这里的地头蛇聊一聊,这样不但避免中间环节可能会因为信息交流而导致的误差,而且也可以省下很多的时间。
当然了,张千智选择这种调查方式的前提,是因为他与这里的地头蛇本就打过交道,知道如何才能让对方配合自己。
张千智一行上岸之后,没有去小旅店最为集中的那片区域,而是径直去了码头附近一处看起来不甚起眼的仓库。仓库门口坐着几个肤色黝黑的力工,看其长相应该也是南亚人,见到张千智等人到来,便有人起身拦下了他们。
“这里不能进。”那人一边用蹩脚的海汉官话说着,一边指了指旁边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私人仓库不得擅入”的字样。
张千智应道:“我来见兰卡。他如果知道我来了,应该不会让我在门外等着。”
那人将信将疑,但张千智点出了他老板的名字,他也不敢怠慢,便示意同伴赶紧去通知老板,自己则是稍微缓了一缓,才带着张千智去往仓库,并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在仓库外面绕了半圈,打开了一扇不怎么起眼的小门,然后示意张千智进去。
这门里是一条只有三尺来宽的走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走廊的另一头则是另一扇门。张千智快步走过这条短短的走廊,推开了另一端的那扇门,顿时便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张千智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之后,便看到了门后的空间是一处面积颇大的厅堂,里边足有百人左右,分作了十几拨人围在不同的桌前,大呼小叫者比比皆是。原来这不起眼的仓库里竟然另有乾坤,是一处隐蔽的地下赌档。
三亚地区其实不允许私人开设赌场,但在城市边缘这些官府管不过来的地方,也还是会有这种场所存在的空间。当然官府也并非全然不知这种地下赌档的存在,但只要不公开经营,往往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毕竟这些赌档的收入当中,说不定还会有一部分流入了某位官员的口袋。
这个隐藏在仓库中的赌档专为居住在附近这些南亚人开设,不过因为来这里的赌徒们大多都是些没什么钱的苦哈哈,赌注一般也不会有多大。而赌档只提供场地并从中抽水,一般也不直接介入赌局。
当然过去也不是没有“聪明人”想到自己开赌以免去被赌场无谓的抽水,但尝试这样做的人往往没两三天便被官府给抓了现行,然后就判了苦役,而同一时间在赌档里赌钱的人却屁事没有,时间一长赌徒们自然便都知道了这赌档有官方撑腰,是这附近唯一可以放心赌钱的地方,生意慢慢也就稳定了。
这种小赌档要跟安不纳岛上的大赌场比起来自然只是小打小闹,但对于住在附近的民众来说却算是这里为数不多的消遣场所,领到工钱的民工们往往会来这里试试手气,万一哪天手气爆棚,晚上就可以找地方加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