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虽然经营规模不大,但平日里来玩的人也不算少了,而且会来这地方赌钱的人除了住在附近小旅店的劳工之外,也会有一些三亚市面上三教九流的人物。所以这里除了可以赌钱之外,也是一个各种小道消息汇集的场所,特别是与本地南亚族裔相关的消息,基本上都能在这里打听到——当然或多或少得花点钱才行。
张千智与这里的经营者兰卡算是有一点渊源,几年前安全部在这边办案抓人遇到了比较棘手的情况,当时这兰卡还是刚到三亚不久的新移民,机缘巧合之下帮了安全部一个忙,把那起案件了结了。其实兰卡也是涉案人员之一,如果要追究起来同样有一份罪责,但当时主办此案的张千智觉得这人算是知轻重晓利害,懂得在关键时刻投靠官府求生,便大笔一挥将他从嫌犯名单上划掉了。
放过一个连海汉国籍都尚未取得的底层小混混,这对于张千智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于兰卡来说却无异于重获新生。而这家伙也的确抓住了这一线生机,迅速在南亚族裔聚居的这片区域上位,除了控制这里大大小小的各项产业之外,还开了这么一个地下赌场捞金,短短几年下来,他便已经成为了这附近小有名气的枭雄人物。
当然了,兰卡也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只是建立在海汉官方放任的前提之下,他已经见识过了官府的雷霆手段,知道民间组织根本就无力对抗,要是官府想对付自己,那或许一次武装抓捕行动就会让这几年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所以他做事的原则,或者说底线,便是不与官府对着干,尽量不给官府留下对付自己的理由。
除此之外,兰卡也会适时地给官府“进贡”,哪怕有些官员不敢收他的钱,他也会设法换着花样给自己刷存在。比如这地方以前严重缺乏医疗教育等配套机构,这两年还是兰卡出钱开了一间药铺,替镇子里请来大夫坐堂诊病,又办了一间私塾,雇了两名先生来教本地民众的子嗣读书识字。
在做出了诸多努力之后,兰卡在来到三亚的第二个年头便拿到了入籍机会,而这样的待遇在并不是很受官方待见的南亚族裔中已经算是很快了。
如果兰卡是一名汉人移民,或许他这些捐助乡里的行为早就已经换得了“善丈人翁”或是“开明士绅”之类的名号,但很可惜他的身世受限,要在海汉有所发展,必然会因此而比较吃亏。而且他的底子也不够干净,要洗白所需花费的时间和金钱都必然不是小数目。
而兰卡虽然已经入籍成为了真正的海汉国民,但他还是没有搬到条件更好的城里去住,依然是留在这临海的镇子上当地头蛇。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基本盘还是在这里,即便是在城里买房安家,像他这样的出身背景,目前也很难融入到汉人族群中,反倒是有可能会失去对自己地盘的控制。
识大体知进退这一点,很多比兰卡更聪明更有文化的人也难以做到,但他却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没有因为自己在南亚族裔中的影响力而变得膨胀,很保守地选择了继续经营自己现有的地盘。
不过这些事情可不代表兰卡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好人,该动粗的时候,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善茬。这几年里不是没有人想要挑战他的地位,觊觎他的产业,但试图要取代他的人,最终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兰卡还是会跟以往一样,每天在自己的地盘上巡视一圈,然后到仓库赌场这边坐镇,以确保自己的生意能够顺利运转。
每天来这里赌钱的人很多,但极少会有人自称是来找他,而且还是陌生面孔,兰卡听到手下报来的消息,第一反应便是官府来人了,因为也只有官府中人才会如此不加掩饰地道明来意,而且口气如此之大。这让兰卡稍稍有些不安,毕竟一般都是他主动去地方衙门送香火钱拉拢关系,还很少会有官差找上门来。
“多半又是哪个家伙在外面惹祸了!”
以兰卡的经验,他认为能让官府派人到这里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有南亚族裔在外面闯下大祸,官府抓不到人,就直接来这边找自己要人了。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对于兰卡而言确实是两头为难的麻烦事,这人交与不交,总归是要得罪其中一边。
兰卡是这里地下秩序的维持者,官府来人肯定是指名点姓找他,这种情况也不能避而不见,否则官府放任他在这地方当地头蛇的意义就少了一多半。所以尽管兰卡猜测这是来找麻烦的人,但也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出去相见。
张千智一行人只在大厅中站了片刻,便看到有几人匆匆朝着自己走来,为首的一人中等个头,身材瘦削,肤色黝黑,三角眼八字胡,稀稀拉拉的头发挽成发髻扎在脑后,一身黑色绸衣打扮,脚上是一双本地制鞋厂产的鹿皮拖鞋。他身后的几名男子,身形倒是要比他壮实得多,只是看这架势,显然都是这人的随从手下而已。
张千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兰卡了,但再次见到此人,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这家伙身上就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让人很容易就能从人群当中注意到他的存在。
“好久不见!”张千智主动朝对方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他没有再自报身份,如果兰卡连这点记性和眼力劲都没有,那他大概这辈子也就只有在这种地方当个混混头目了。
兰卡当然在第一时间便认出了张千智,但对方既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他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道破张千智的来头,当下连忙恭敬地应道:“张先生大驾光临,该早些通知一声才是,本该去码头迎接才对!”
“你现在的官话要比以前说得好很多了啊!”张千智听兰卡这话的咬字发音已经颇为清晰,比当初打交道的时候提升了不少,当下也是称赞了一句,然后看看周围道:“这里太吵闹,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话。”
兰卡不敢怠慢,连忙前面带路,将张千智带到赌场旁边的一个雅间里,不等张千智吩咐便主动屏退了自己的手下。这房间的门是做过专门的隔音处理,两扇门一合上,外面大厅的声音便至少小了八成。
“小人平时便在这里处理事务,地方实在简陋,还望张大人不要嫌弃。”
这门一关上没了外人,兰卡立刻便改了称呼,又赶紧给张千智泡了一杯热茶,然后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到一边,静待张千智的吩咐。
张千智看这屋内的装潢其实也不差了,桌椅家具都是市面上价格比较高的红木材质,给他泡茶这茶杯应该是大明所产,加上旁边玻璃内胆的热水壶,都是普通人消受不起的奢侈品。地方虽然不大,但看得出这兰卡其实也是一个挺会追求物质享受的人。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兰卡限于条件,不能搬进城里去过上等人的生活,但只要钱到位了,他在这地方也一样可以创造出同等的生活条件。这地方还仅仅只是一个休息室而已,但张千智保守估计对方在这屋里至少砸了有万元上下,算是很舍得花钱的人了,颇有点暴发户的气质。
“你这地方收拾得不错啊,难怪一直不肯搬到城区去住。”张千智打趣道:“你这要是算简陋,那我住的地方只能称为狗窝了。”
兰卡摸不准张千智的意图,只能尴尬地干笑着应道:“张大人说笑了,小人这边偶尔会有豪客过来玩两把,所以才弄了这么个休息室,其实小人自己住的地方也挺简陋的……是真的简陋!”
“好了好了,我今天不是来了解你生活状况的,是有个事情需要你协助。”张千智觉得寒暄得差不多了,便收起笑容,开始提起正事。
“我简单说吧,最近有一伙人在儋州搞事,我们进行抓捕的时候杀了几个,抓了几个,发现其中有几人应该是从南海来的,而且这些人在此之前应该在三亚驻留过一段时间,所以我来找你,看看你这边能不能给我们的调查提供一些有用的帮助,让我们能够查到这些人的底细。”
兰卡听了顿时觉得有些头大,虽然对方并没有言明具体是什么案子,说得也是轻描淡写,但这抓捕过程中直接杀死几人,可想而知绝非小事了。而张千智故意泄漏这种细节,显然也是要让自己明白这事的重要性。但生活在三亚地区的南亚族裔起码有好几千人,还有不少是只在这里短期逗留的过客,如果没有足够多的信息,要找寻其身份恐怕并不容易。
兰卡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不知大人所说这几人,可还活着?”
张千智摇摇头道:“如果活着,那就好办多了,我就直接把人带过来让你安排认人了……人全都死了。”
兰卡倒是没有觉得太意外,张千智所说的情况他自然也想到了,所以才会有此一问来确认情况。不过他也知道张千智肯定还有别的线索给自己,不管是尸体也好,发现的什么信物也好,总归是得有更多的信息,自己才有可能安排辨识身份。
果然张千智接着说道:“我能提供给你的,就是这几个人大致的身形样貌,身体特征……你现在能读懂文字资料吗?”
兰卡尴尬应道:“小人虽在用功识字,但这汉字着实艰深难懂……三字经勉强能认完大半了!”
兰卡办私塾请的教书先生可不仅仅只给学龄儿童上课,私下还要给他进行扫盲教育,但兰卡本身就不是读书的料,这第一关识字就已经成了拦路虎,前前后后已经一两年了,他却连三字经里的字都还没认完。他说自己能认大半,已经是带有吹嘘的成分了。
但这显然还达不到张千智的要求,张千智只能摇摇头道:“本来想把资料给你让你自己读,但看样子你也读不了,那就只能我给你讲解了……回头你这识字的事抓紧点,都是当老板的人了,不识字怎么出去跟人打交道?”
“是是是,大人教育得是,小人谨记于心!”兰卡虽然字认得不多,但说话倒是已经没什么大的问题了。
当下张千智便耐着性子,将那几人的体貌特征说了一遍。特别是他们身上的刺青图样,张千智更是专门拿出了画稿向兰卡进行展示——这也是他目前所掌握的证据中最有辨识度的一样了。
“这个刺青图案……”兰卡看着画稿,皱着眉头只说了半截话,便停了下来。
人在身上刺青的初衷之一,便是增加自己的辨识度,而这几人身上的刺青图案有相同的部分,张千智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他们来自于同一地区或者同一组织的象征,应该会具有比较高的辨识度,所以才会来找兰卡想办法。
但问题就在于南海范围实在太大,出身于爪哇岛的兰卡起码也有九成以上的地方根本就没去过,就更别说仅从可能象征了某个部落或某种图腾崇拜的刺青图案,就辨明其主人的来历。
兰卡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过去有没有看到过这种有点抽象的图案,因为刺青在南亚族裔中其实算是相当普遍的一种行为,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有两处来海汉之前刺上的纹样,身边的这些手下也大多都有刺青在身。但他又不太敢直接答复张千智说认不出来,只能先设法拖上一拖。
“大人,这个图案着实有些生僻,不如让小人多找些人来认一认,或许能有所帮助。”兰卡自问也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了。只要张千智点头,大不了他就给出悬赏,如果有人能认得这图案由来,提供了有用线索,他给予奖励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