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灵轻轻拍了下椅子扶手。
他并没有生气,但是这个动作却让人心神绷紧。无论如何,他是教廷的储君,他的每个态度都可能是将来教廷的态度。
希灵在思考。
假如是任何一位殿下在这儿,都不会说出答案,他们大多会一笑了之,或者反问提问者这个问题。对于殿下们来说,除了教皇,无人有权利向他们提问,也不可能向教皇以外的人吐露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希灵也是一位殿下,但是他还没有那么多顾虑,有人问,自然也会坦然去回答。
等他再大一点,再想从这位小殿下嘴里听到一两句真意,可就难如登天了。
希灵一直静默。他凝视葱郁的绿色,微微仰头,看见一线瓦蓝的天空。默默看了一会儿,希灵站了起来,他走到亭子边缘,灿烂明亮的骄阳无私地释放光和热,那线天空慢慢变大,希灵微阖眼皮,接受阳光的普照,看见飞鸟划过天际。
他想他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他没有去看谢立丹,而是说,“这两个答案中的任何一个对你来说都没什么所谓,谢立丹。”
背对着希灵,谢立丹微笑倾听。
“你到底想听到什么呢?无论我讲了什么,都是你愿意听到的吧。”希灵的声音振动空气,传递到谢立丹的鼓膜上。
“那我就只能和你说,”希灵转过身,“有无数个过程能到达同一个结果,没有能力的人会付出更多的代价,有能力的人却可以让所有人满意。我的老师告诉我,当你自认为只有两个选择的时候,其实已经输给了自己、输给了现实。你觉得呢?”
谢立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眼皮却颤了颤。
希灵慢走几步,继续说:“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要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就到此为止了呢?你想听我的答案,那我就告诉你,我要对自己说:‘不是!’我要永远保持不满足,永远不会被现实打败。”
“‘只有不满足的人才会痛苦,轻易向现实妥协的人反而会满面笑容。’——我的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为我的选择而痛苦,那时候我就下了决心:纵是一生痛苦,我也要看看我的极限在哪里!”
希灵走到了亭子中央,他声音轻轻的,却像是雷霆炸在每个人心田:“等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我也是要在痛苦中死去的。”
“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啊,”他在生命刚刚起步的时候这样怅惘叹息,“这么短暂——我想做的事太多,我能做的事太少。”他说。
谢立丹的手指抓紧了扶手。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席话。面对这位殿下,从始至终他都保持一种观察评估的心态,他想知道这位小殿下的资质如何。信息获得的越多,就越有主动权,他喜欢把握主动权,无论他将来要做出何种选择。他一直都是无形中高高在上的,即使对着希灵·爱芬德尼从始至终谦逊恭敬。
他提出了问题,想要看看小殿下现在成长到了那一步,却没想到被嘲笑了。不是被殿下嘲笑了,是被自己嘲笑了。
他之前想过的种种、做出的种种、说过的种种,每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是在昭示他发自内心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只能依靠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也不甘心联邦因为他的血统而对他的无视。为什么,他就要被这样对待呢?因为他有一位公爵的人类父亲么?因为他有一位公主的精灵母亲么?这岂是他能选择的?
昭告天下,教廷标榜自己唯才论举,可是,他却只能当个被监视钳制的异类么?难道,他就不是联邦人民么?
谁能甘心呢?他想抓住一个机会。如今机会送到了他的眼前。
他以为自己在考校希灵·爱芬德尼,殿下却跳出了他设置的藩篱,和他说:我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失败了么?谢立丹扬起头,微笑起来。不,不是。
“您真是让我吃惊,”谢立丹也站起来,他微微弯腰,行了一礼,“殿下。您比我想得更加出色。您有一位好老师。”
“他是最好的。”希灵没有抓住之前的事不放,他认真点头,为路德维德·范夏尔接下了这份赞美。
“所以,能站在您身边的人,唯有和您秉持一般信念的人么?”谢立丹又问。
希灵微微一笑:“倘若这样,那是最好。”
那是最好,但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永远不会太多。希灵并不奢望,他已经不是天真的孩子了。
谢立丹也明白这点,他沉默,却已经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那么,”谢立丹突然问,这是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了,“如果有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呢?人终归不是神,总会有极限的。”
希灵弯起唇角,他的眼睛里是璀璨的坚定,他明白谢里丹在问什么。
“如果一定要有牺牲——那就先从我开始。”他言语温和,却有强大的意念在其中。
哈。谢立丹几乎想放声大笑起来。多么疯狂啊,教皇想要身先士卒——他做不到的,谢立丹已经明白,在那之前,唯有教廷和人民先行灭亡。
愿意为了子民牺牲的教皇,他会先睁眼看着子民为他流干最后一滴鲜血。多么有趣啊。
他蓦地笑起来:“那您想知道伊戈尔·查特具体要如何做么?殿下,我略知一二,既然您不想让无辜的人伤亡,就要从现在开始加紧起来了。”
希灵微转身体与他对视。谢立丹坦坦荡荡,毫不回避。
他们重新坐回了原位。谈话又一次开始。
“伊戈尔·查特是如何撬动了哈赛港,您应该猜想得到,”谢立丹将事件始末娓娓道来,“从诺厄·沃尔索普下手,五天前开始的、这位子爵的异常行为就是查特一手促成的。”
“他把这已经浑浊不堪的潭水搅出了波澜来,悄悄地在幕后观察,然后寻机把浑然不觉得鱼虾们一网打尽,让哈赛港以及——”谢立丹在后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哈赛城于瞬间重新洗牌。”
“这事情说来容易,”谢立丹笑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这需要全盘的控制力,一旦忽略了某一方面,盘面就会瞬间崩溃,再不能挽回,伊戈尔·查特也不会有前途可言。”
“您应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替兰帕德大主教做这件事,”谢立丹隐晦地暗示希灵,他的言辞充满了奇妙的意味,“如果不是教廷的年轻主教,无论谁来做,都不会有太多好处——您应该察觉到了,伊戈尔·查特只是个普通贵族,想必您是这样想的。”
“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隐秘么?”希灵蹙眉问道。
谢立丹神秘一笑:“世上的秘密太多了——我听说,您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光明神力?”
“我的确没看到伊戈尔·查特身上有神力聚集,”希灵没回答这个问题,直接说,“你总不会要和我说,从未进行过神祈的人,能够在几个月之内得到神明的青睐,这是我也做不到的事情。”希灵毫不客气。
“普通人没有办法,”谢立丹没有反驳,但他说,“不普通的人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你是说?”希灵沉静了眉眼,他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如果是曾经受到过神祗青睐的人,”谢立丹右手支着下巴,戏虐笑道,“只要信仰足够坚诚,想要再次点燃神火,也不是多么困难吧?”
“我从未听说过教廷有过伊戈尔·查特这个人。”希灵言简意赅。
“所以您该想到了。”谢立丹意有所指。
希灵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是南方哪位神祗的弃神者?”
他发出质疑:“如果曾经是个神官,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吉卡公国呢?每一位神祗都不会容忍这样的背叛,即使这里是教廷的领地。”
“哈哈,”谢立丹大笑起来,他纯白的发尾微微荡漾,“如果是在点燃神火边缘的人呢?他只要再进一步,就能真正成为神官,但是要后退一步,也是轻而易举啊!”
希灵深深皱起眉头:“他又是为什么背弃了自己的神明呢?”
“谁知道呢,”谢立丹对此狡黠一笑,“能够在最后关头抽身而退的人,无论他想要的是什么,都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吧?”
“这位来自财富女神沃金的神殿的年轻人,可是有着自己的目标呢。”
“二神者,”希灵对这样的人并没有好感,之前的些许好奇和善意都已经分毫不剩了,“虽然不是全部都被神明拒绝,但是也绝不会轻易就通过考验。他的信仰有多么虔诚——虽然神明不需这样的东西——就让我看看吧。”
“这么说来,他已经和兰帕德·斯科特搭上线了,”希灵沉吟,“处理了哈赛港的事情后,他要在兰帕德的支持下重走兰帕德的老路,在哈赛城当神甫会是个好的选择。经此一事后,安曼·奎里距离升职也不远了,积累四五年的资历,凭借伊戈尔·查特的聪敏,他会接任哈塞城的主教的。”
谢立丹一直在笑,这时候出言:“您说的对极了!伊戈尔·查特的确是打着这个主意。他把哈赛港当成了第一块踏脚石,如今的局面就是他一直筹谋的成果。凭这个,伊戈尔·查特想让兰帕德·斯科特看重他——您觉得,他会成功么?”
“重整水路资源、开设新港,这种大事至少也要在明年的一月才开始筹划。在冕下和诸位殿下商议之后,一切尘埃落定,最早也是三月份。还有四个月,伊戈尔·查特却推波助澜,急功近利,造出了如今的局面——即使他有信心能够控制住局面,将伤亡减小到最低,这也不是教廷欣赏的做法。在这里,不是越快越好。”希灵淡淡说。
“但是,殿下,”谢立丹露出一个漂亮的笑,眉眼弯弯,“现在却是最好的时机。”
“您看啊,这是最后的丰水期,也是一年里哈赛港最繁忙、商队最多的时候。”
“可能教廷里不会有太多人欣赏他,”谢立丹也不免赞叹一声,“但是他有能力,需要办事的时候,人人都会想到这个人——伊戈尔.查特。您说,这不是一种成功么?”
“身为二神者,这就是他想走的路。”谢立丹望着希灵,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境遇不同,但是却十分相似。谢立丹想。都是不会被教廷全然信任着的“异类”,他们做出的选择,惊人地雷同。
孤注一掷。伊戈尔·查特要做最有用的人,而他要做的,是不可或缺的人。
谢立丹·克里诺眼里倒映出小殿下的影子。他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在膝盖上,掩在袖袍里。
我一向眼光很好,这次也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