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教廷,梅布尔二十岁。苏尼亚神甫学院学制十年,但这不代表十年间学员们就能点燃神火、成为教廷在册的低阶神职者,比起骑士的养成,神职者要更加艰难些。之前已经说过,想成为一名神职者,须得静坐、祷告、神祈,最后与神明建立起坚实的联系,获得神明的认同才能踏进神明的殿堂,点燃神火,记录在光明册上。这样需要日复一日打磨的修行,每一个有志于成为神职者的人都不敢浪费丝毫的时间,否则点燃神火的希望就更加渺茫。然而成为骑士则不同,成为骑士的路途并不需要像神职者那样忍受可能失败的煎熬,他们的入门要简单点。
同样的是祷告,不同的是骑士能在一开始就感受到光明神力带来的改变。他们祷告时与神明微弱的联系让光明神力能点滴汇聚,慢慢改善他们的体质,再去习练武技,之后重复祷告、习武的过程,让自己慢慢强大。这样的过程,自然会让他们与神明的联系加深地缓慢,但是没关系,骑士无需这么快就点燃神火,只要在大骑士阶位时点燃神火,就能够顺利晋阶光明骑士,然而倘若不能在这之前点燃神火,也就一辈子不可能成为光明骑士。
这样说起来,好像成为骑士要比神职者简单,但却不然,想要点燃神火,于每个人来说都是艰难的,骑士和神职者,只是两条不同的路径而已。一个先获得力量,一个先点燃神火,但因为骑士入门要求不高,能成为低阶骑士的人比神职者要多得多。这种差异,等到大骑士晋阶光明骑士就荡然无存了,高阶骑士和高阶神职者一样的稀有。
也因为一开始就不同的修炼,无法成为神职者的人能够转修骑士,但是骑士就无法再成为神职者,但这也没有关系,骑士并不比神职者差,甚至在武力上要更加强大。
这也就导致了,骑士学院每年都能成批成批输送低阶骑士,但是神甫学院就不然。它比骑士学院学制长了一倍,但是在最后一年能成为神职者的少年只是每年毕业的见习骑士的零头。
如此珍稀的神职者,他们每个人都是被精心教养的,在第八年就能点燃神火,以第一名毕业的梅布尔更是如此。他作为被教皇亲自选入教廷的后辈,甫一进入那座占地三千三百顷的中央教廷,他就为人侧目。并不是疑问他是多么优秀——他当然足够优秀,但是这里每个人都足够优秀,这些人看他的目光,不带着完全的善意,因为他是又一个“被接进教廷深造的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应该是来工作的,但是在所有人看来,刚从学校毕业就来到教廷的小子,只是再从一个学校结业后、又来到另一个学校继续当学生。
偏偏这样的人,还占了他们这些从神甫一步步打拼上来的人的位子。那些从地方上来到中央教廷的人对此嗤之以鼻。
在外廷的日子并不好过。以前觉得学院生活足够枯燥无趣。但是在外廷却饱受无视和冷遇。
每一个从学校出来就进入教廷的毕业生都会被这样对待,这是他们面临的第一个考验,如何解决,全看自己。
有的人会主动和地方派系的人接触,和他们打好关系,凭借强大的人际能力融入这个圈子,然后如鱼得水;也有人会不屑一顾,他们内心强大,并不觉得被冷遇是多么难受的事,反而觉得清静,自顾自学习处理文书事件,期待将来的一鸣惊人;梅布尔不是上面的任何一种人,面对两个派系隐隐的对峙,他就好像没看到似的,和每个人打招呼,与他们交接公文、询问事宜,随手帮需要帮助的人一点小忙,每天面带明朗笑容,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即使是再多的冷遇也无法改变梅布尔分毫,地方派系的人心生挫败,也不再做无用功,与梅布尔维持在同事的不冷不热的关系上。
梅布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喜欢不变应万变。虽然看上去是个活泼可爱的年轻人,意外的,梅布尔的处事风格却像个沉稳的老头子,接触过他的人,都会感叹这个小伙子“沉得住气”,并且赞许他“是个好苗子”。
因为“是个好苗子”,梅布尔慢慢被交付了更多重要的工作,他也能够出入内廷了。
内庭和外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外廷好像嘈杂吵闹的大市场,那里每一刻都不能停歇,每一时间都需要有四千两百二十三个神职人员维持运作。而内廷就幽静地好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庭园,只是这里的植物更加翠绿鲜妍,这里的建筑更加沧桑厚重,这里的气氛虽然静谧但是充满了危险的杀机——只对心怀恶意前来的人而言。
梅布尔也是在这里碰见了希灵·爱芬德尼,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殿下。
他早就听闻内廷有一位“没什么存在感的殿下”。能被称之为殿下的,绝不会是没有存在感的存在,连那些颐养天年的退休的殿下们,如果愿意,也是门庭若市,怎么会有一位殿下存在感稀薄呢?
然而就是存在这么一位殿下,空有殿下的名头,却不为人重视。
他是冕下从北方抱回来的婴儿,从小在内庭长大,被当作教皇的下一任继承人来教养……能不能长成还是两说,也不必多加关心。
窃窃私语在每一处响起,人们议论这位殿下,从他刚出生直到梅布尔第一次遇见他的五岁。没有权利又地位极高的“殿下”,成为每个人都能说上一两句的逸闻。
梅布尔本不在意这个,就如那些人说的,这位殿下还太小了,谁知道将来什么样呢?况且,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去接进这位小殿下换取将来的政治资本——
只是,人生总是始料未及。
梅布尔静默等在竹林小道的拐角处,薄雪微微压低了竹枝,他恭敬弯腰,因为他听见了有人在匆匆呼喊“殿下——”,而那道躲避人声的急促脚步声就是冲着这里来的。
他大约碰到一位殿下了。他想。
不知道是谁,但是能够被人呼喊的殿下,脚步声这么微弱、轻盈……
梅布尔已经猜到,他现在只需要等待这位殿下从他身边走过,他再将已经足够标准的弯腰礼再深深弯下去一点。
脚步声悄悄停下。本该经过梅布尔的殿下,停在了看不见梅布尔的小道上。
梅布尔等了一会儿,依然听不见任何声响。他应该出去给殿下行礼,然后再去做事了,手里的文件不能等待。
梅布尔的脚将微动,却听见了细细弱弱的奇怪声音。
他停下了将要迈出去的脚,只于一瞬间就知道——这位殿下在哭泣。
这时候再出去,实在不好。但是他要悄悄退回去么?如果被这位殿下知道他听见了他在哭,恐怕……
但是再走五百米,就能到目的地了。如果退回去走另一条路,要多花半小时。梅布尔想了想,依旧等在了那里,鞠躬的姿势标准。
等小殿下哭完了,再假装是刚来这里……应该没事。他心中谨慎地想着。
小殿下的哭声应该是被压住的,和刚出生的猫咪没什么两样。他呜呜咽咽的,大概是用了个小计谋误导了随侍的人,到现在也没人能找到这里。
小殿下今年应该是四周岁,将近五岁了。梅布尔脑海中胡乱想着。到了明年的三月份,就该是小殿下的五岁生辰。不过依然是个孩子呢。
为什么会哭呢?是受什么委屈了么?教廷里——有谁会让他受委屈呢……
梅布尔盯着被雪洇湿的青石板,有些想不下去了。这里,能给这位殿下委屈的人不少呢。
内廷没有用防护罩阻拦风霜雨雪,这里的天气遵循四季的变化,下了雪还化了雪的冬天是十分寒冷的。
殿下还在哭。殿下不冷么?这样的天气,眼泪一落下来,就冰冰凉凉的了吧。
不要哭了,他心里叹息道。
梅布尔就要走出去,惊动这位殿下,就是被发现他一直在听也没有关系,只要别再在外面哭泣就好。
但是他依然那是差了一步。殿下好像是站了起来,衣服摩擦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雪后的竹林异样清晰。
殿下抽泣了两声,就再无声息了。
梅布尔强忍着要出去看看的冲动,依旧等在原地。果然,小殿下整理好了自己,步履轻盈柔缓地走了过来。
他应该做出刚走到这里的样子,但是梅布尔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动。
等到他们第一次见面,小殿下看到这里站着个人,脚步顿了一顿。
被看见这样狼狈的时刻,小孩子都要生气的吧,何况是一位殿下呢?但也不会太折磨人,毕竟也才是个孩子。
梅布尔默默要承受到来的处罚了。
小殿下停在了他的面前。
“请起。”他说。刚哭过的声音还有但小小的鼻音,但小殿下浑然不觉,梅布尔只能勉强让自己遗忘。
小殿下仰头看着微微躬身好让他看个清楚的小殿下。他显然没有现在就发作的意思。
“你是新来的么?我可从没有见过你呢。”他好奇地问。
“是,殿下,”梅布尔恭敬回答,余光看清了殿下的容貌,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他心中想着,口中不紧不慢回答,“我刚获得出入内廷的许可。”
如果不加名字,小殿下也不会察觉。小孩子十分好糊弄。
但是梅布尔鬼使神差地,又说:“我叫梅布尔·布朗尼尔。”
“噢。”小殿下听了,就听了,也没再说话。
他们就这样一个发呆,一个维持躬身的姿态。小殿下没打算离开,梅布尔也不能转身就走,但是他也没有提醒这位殿下。
他细细打量这位名声颇大的殿下,他看起来很好,脸色红润,并没有因为哭泣而苍白受寒什么的,梅布尔瞄一眼他的衣服,确定里面刻下了御寒的法阵。
过了片刻,小殿下才问:“你是听见我的哭声了么?”
小孩子问出这句话,脸色赧然,格外可爱。但是接下来就不会可爱了。梅布尔淡淡想。
他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