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小殿下放低拉长了音调，就在梅布尔以为小殿下要生气的时候，他突然冲梅布尔绽放一个微笑，这笑颜并不比他灿烂的金发逊色，水绿的眼睛里点点烁烁，像是沉浮的星子，让人不自知就要答应任何请求——只听他不好意思地说，脸蛋红红的：“你能为我保密么？”
梅布尔停了一瞬，又恭敬回道：“是。”
小殿下这才好似放下些心来，脸上的微笑的弧度变得更大。
“只是，您可以告诉我，殿下，”梅布尔看着这个笑颜，不知想了什么，突兀问，“您为什么哭泣么？”他的声音轻轻的，又很温柔。
“啊，这个啊，”小殿下低下头，又抬起头，他轻快地说，“没什么。”
然后他又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面前陌生的青年：“我会努力的。”
他看着梅布尔，说着努力的时候，眼里好像又要溢出水来，不知是在向谁要一个温柔的安抚。
梅布尔的心脏微微跳动一下。
“好的，殿下。”他轻柔说。
呼唤殿下的声音靠近了，小殿下转头看了一眼，再对梅布尔说：“我要走了。”
梅布尔一直站在路边，小殿下站在路上，梅布尔向小殿下弯腰：“您走好。”
小殿下微微一笑：“再见。”
再见。梅布尔心中默念。他目送小殿下躲避来寻找他的人，轻快走远。
他踩在薄雪和水渍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脚印。
自那以后，梅布尔就在默默关注这位殿下，慢慢把他的每件事放在了心里，但是他没有理由靠近殿下，殿下身边也被严密保护，那次能够在竹林遇见，实属侥幸和巧合。
再见。再次见面，小殿下已经不认得他了，渐渐长成大人的小殿下点燃了神火，将要进行祝祷。
梅布尔一直知道小殿下很优秀，可是还是优秀得出乎了他的想象。
教廷里时常有人取笑殿下，自从巨龙之夜冕下宣布了这条消息，教廷里竟是波涛汹涌了起来。那几个公然口出狂言的家伙，不是他收拾的，但是他也出手了，找到了几个散播流言的源头，将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这几个人大概现在还在烦恼为什么教廷不再重视他们，因为他把他们以前干过的事搜集好证据后悄悄给了路维克殿下，这位殿下最是公正，绝不会再用这几个陷害同伴的垃圾了。
临走前，路维克看见他似笑非笑，梅布尔就知道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但是他却十分坦然，路维克殿下是何等人？肯定会发现他的小把戏。他早就料到这点，也不觉得殿下会发作他，也不惊慌。
答应了和小殿下一起去南方，这一路让梅布尔十分高兴。身为高阶神职者、有首主教实力的他，没有去开始自己的政治生涯，很多人觉得他疯了，但他没有。冕下能够亲自询问他的意见，已经表示了郑重，在不假思索答应后，梅布尔也慢慢回过味来，冕下的意思，并不简单，他在殿下身边，不只是一位侍从官——或者说，这个职位只是掩人耳目。
他需要做的，是在这次旅出行中，保护殿下、引导殿下，让殿下能够稳稳当当地认识世界。明白过来自己是这个任务，梅布尔十分振奋，他觉得自己有无限的活力，能够投入到这份工作中去。
如今，有人要抢他的工作……这份工作十分令人眼馋，梅布尔知道。
但是他是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是他的，就永远是他的了。
梅布尔没有拱手让人的习惯。他看着和殿下交谈的半精灵，十分平静。
“殿下，”谢立丹鼓起掌来，他慢慢拍了几下，笑意渐深，“就是如此。您——和这两位先生，”他对着梅布尔和乔爱洛轻点头，“说的都十分正确。对于教廷而言，不能秉持教廷的理念，即使再优秀，也只会弃如之敝履。”
说到最后两个字，谢立丹声音轻快，好像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不残酷，”他纯黑的眼眸注视希灵，微眯起的眼睛笑得像月牙，“这是教廷立身四万年的根本。”
“您能理解这一点，实在让人高兴，”谢立丹微微一笑，诚挚感叹，“冕下也会为您欣慰的。”
这话显得过于亲密了，即使是梅布尔，也鲜少和希灵这样讲话。但是谢立丹的语气十分从容，是在真心实意在为希灵高兴，这点奇异的亲密就很容易被忽略。
希灵注意到了，但是谢立丹真心还是假意，他能够分辨出来，秉持着礼貌，他笑着说：“多谢您。”
梅布尔没有插话打断谢立丹，虽然谢立丹用感慨掩盖了话语里好似教导的用意，还用斐烈三世拉虎皮扯大旗，但他没有在意这个。殿下看重的是自己，他很清楚这一点，只要他继续做好自己一直在做的，谢立丹·克里诺没有机会。
唯有他在能力上比不过谢立丹·克里诺，让小殿下遇见问题时不得不去求助外人，他的地位才会动摇。但是他又怎么可能比不上谢立丹呢？
能被斐烈三世派到小殿下身边，派遣的是他梅布尔·布朗尼尔，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他一直都沉得住气。现在也不需担心。
“那么对于伊戈尔·查特，您是做何想法呢？”谢立丹继续和希灵交谈，话题转回到了查特身上，“在您之前，伊戈尔·查特来找了我，他开出的价码很有趣——这让我同意了帮他。”
“您应该已经知道，轻浪船队的巴里·特纳一直在用假缴税单偷税漏税，”谢立丹往前探了探，身子前倾，神秘一笑，“至于给他开假缴税单的人是谁，我一直知道。”
“但我不能插手政事，只能够袖手旁观，”谢立丹叹息，“殿下才来哈赛城，想到打探到这种事，还需费点功夫。我和您直说了，这位和巴里·特纳合作的大人物，就是如今哈赛城的城主——罗伯特·希尔。”
“罗伯特·希尔，他不仅是哈赛城的城主，还兼任了税务官。想到做成这样的事，自然是轻而易举了。”谢立丹身子退后，笑叹说。
希灵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候发问：“一城税务官，不该是教廷派人担任么？为什么会是城主兼任？”
“这就是哈赛城有趣的地方了，”谢立丹轻笑，“在一百七十年前，这里不过是个临河小镇，因为上一任教皇阿尔文四世决定在此开设港口，才靠着便利的地理位置发展起来——在最初，哈赛城也是有来自教廷的税务官的，直接在兰帕德·斯科特的手下做事。在兰帕德主教离开之前，一切都很安稳，主教和贵族们的关系也十分甜蜜，贵族在兰帕德的手下乖巧听话。但这一切在兰帕德走后就变了。您能想象么？因为贵族势大，那时候税务官想要去哈赛港收税，居然是被充当船舶事物官的贵族拒绝的。当时的继任者没有办法，哈赛港已经被贵族把持得和铁桶一样，他只能让贵族去对付贵族，总算贵族不是一块铁板，顺利把税收上来了——但是税务官的位子一旦让出去，想要收回来就难了。”
“这件事教廷不知道。”希灵蹙眉。
“约斯顿主教也不会让教廷知道的，”谢立丹摇头，嘴角含笑，“在兰帕德·科斯特一手建起了苏马河第一大港的情况下，他却在兰帕德走后连税款都收不上来——约斯顿·杰克逊能够捞到一个哈赛城主教的位置，他是绝不容许自己在教廷的眼里是‘不如兰帕德’的。他当然不会和教廷汇报这件事，就连遣退了原来的税务官，也是说他年事已高，一字不提哈赛港贵族的狂妄行径——假如教廷知道，哈赛港也不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说起这段当地秘史，谢立丹深深弯起一个笑意，他用咏叹的语气说：“覆水难收。”
“……假如这些贵族们桀骜不驯的苗头在一开始就被掐死，也没有这么多事了。”希灵轻语。
谢立丹听了这话，突然笑着问：“您说，殿下，到底是养大了贵族胃口的兰帕德·斯科特比较可恶，还是割肉喂虎的约斯顿·杰克逊比较可恶呢？”
希灵淡淡看了他一眼：“请别老是探寻我的口风，先生。”
但他还是回答了：“一个创造了哈赛城的辉煌，一个延续了哈赛城的辉煌。他们都干得不错。”
“但是……”谢立丹接上，手又支在下巴上，笑盈盈望着希灵。
希灵瞥他，但不拒绝：“但是都做得不够好。”
谢立丹歪头，莹白的头发贴在脸侧：“兰帕德也是么？”
“比约斯顿强上一些，但是太松懈了，”希灵评价道，“假如他愿意，完全可以卸任前整治一番，可是他没有。”
“您的要求真高，”谢立丹似真似假感叹，“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抬轿子，兰帕德阁下恐怕也不那么乐意。”
“可以做到最好，却没有，”希灵不怎么看得上这样的行为，“兰帕德·斯科特在大主教的位子上已经做了八十七年，至今没有更进一步，大概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吧。”
“虽然有能力，也很骄傲，但自私了点。”希灵最后说。
谢立丹闷笑：“在您手下做事，看起来不怎么简单。”
“我不需要自私的人，那让人失望，”希灵微昂起头，“我以为大部分是制度的原因，让哈赛港成了如今局面。但是在兰帕德离开后，税务官居然连税都收不上来，这就很严重了。有竞争可以，但不能影响到政务。”
“兰帕德让伊戈尔·查特来哈赛港处理尾大不掉的贵族，只能算亡羊补牢，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兰帕德要是事先同意了查特的做法，他只能在大主教的位子上呆一辈子了。”希灵难得讥讽道。
“我给伊戈尔·查特写了一封信，”之前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谢立丹慢悠悠说着新的情报，“这封信是给税务处属官耶鲁·卡特的——他手上有罗伯特·希尔伪造缴税单的证据。我和卡特认识，”谢立丹露出点微妙的表情，“嗯……勉强算是我的同伴？他不和我联系，但是和我透露过他手里有罗伯特·希尔的把柄，这是个——挺有正义感的人吧。”谢立丹找出一个词形容。
他又补充一句：“虽然他是个老滑头。”
希灵轻敲桌面：“有了罗伯特·希尔滥用职权贪污受贿的证据，伊戈尔·查特就可以利用暴动揭露真相，将罗伯特·希尔和巴里·特纳等人一网打尽么？”
“正是如此，”谢立丹点头，“查特伯爵的打算，不外乎如此。只要把罗伯特·希尔、巴里·特纳和汉森尔顿·亚当斯等人一起聚到哈赛港，群情激愤之下，他们逃不了的。”
“不包括西蒙·瓦伦丁？”希灵挑眉。
谢立丹顿时笑了：“殿下，我可是守法的良民——从不欺压百姓。西蒙是我的手下，不错，但是惊风船队可是从来不做欺行霸市剥削民众的生意的，请您明鉴！”
希灵不过是小小的警告一下。他也知道，西蒙·瓦伦丁和惊风船队，这是面前向他行礼的半精灵的得力手下，半精灵能够开这么大一个黑市，也是有教廷的默许的——其中可能对教廷还有点好处。诚如谢立丹所言，惊风船队没有参与过欺压商人的行为。
掠过这个话题，希灵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深深皱起眉头：“要把所有人聚集到哈赛港，并不容易。恐怕伊戈尔·查特打的是先让商人们发起暴动的主意，这样城主才会急匆匆赶往哈赛港——这种场合，他不得不来。至于巴里·特纳等人，更要焦急了。若要让人们登了船，他们不仅怕被发现猫腻，也担心船只在激动之下被烧毁。”
“暴动一旦开始，就不容易平息了，”谢立丹接下去，“城主到了现场，为了让场面平静，会使用暴力的。罗伯特·希尔不敢弄出人命，但是多少会有人受伤。不过，谁也说不好会不会出人命，意外总可能发生。”
随着谢立丹的话语，希灵的面色一层层冷下来——他一直担心的，也是这个。
意外不会随着人的意志发生改变，如果真的发生意外，商人们又何其无辜呢？
希灵面色沉沉，他默不作声，好似在沉吟。谢立丹一直在看着他，嘴角永远挂着点笑意，他看着希灵，却并不担忧。在小殿下说出假如有人死亡就要伊戈尔·查特陪葬之后，他就开始思索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一个个想法在脑海里生出、盘旋，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这段沉吟太长了，梅布尔看着希灵，他也有自己的主意，但是让小殿下先想一想比较好，这能培养殿下解决问题的能力。梅布尔琥珀色的眼眸温暖明亮，凝视希灵。
乔爱洛旁听了全部，已经对来龙去脉全部了然，一边留意希灵，一边去想他会如何做。
如果是他……乔爱洛也皱眉，思索起来。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日头高高升起，庭院里的温度也上升了，但好在这里植物繁茂，花草吐露湿气，给小花园降低了温度。希灵手肘支在把手上，肩膀微微耸起，金发滑落在胸前。
他的眼睛看着一株叫不上名字的绿草，专注的模样好像那是多么名贵。
“我想，即使要把罗伯特·希尔和巴里·特纳他们聚集到哈赛港，也并不需要发动暴动吧。”
因为太安静，正午出动的昆虫以为周围无人，在微醺的空气中，啮咬声、呼唤声，都成了背景音。希灵突来的话语，把它们吓了一跳，又静缩着不出声了。
他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希灵找到了自己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