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
刺耳的、愤怒的、蛊惑的,巨大的声响盖过了所有人,温特激灵一下望过去,密密攒攒的人头上,出现一个人影。
“大家!”那个人拿着一只喇叭,像是没调好,“滋滋”的声音刺穿耳膜,他从胸腔中鼓出来的气流又响又亮,他的手臂突然指向左边,奋力呐喊,“那是船!”
刷——所有的头颅望过去!
在左边,在水面上、在六块舶口里,船只流线型的身体在河水里沉浮,船首高翘,桅杆耸立,没有扬帆,它们在静静等待。
没有被立时催动,人群出奇的沉默了。
“那是老爷们的船……”有人喃喃。
低沉的嗡嗡声蔓延黑压压的群体。
这时候已经是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候了,白花花的阳光普照一切,人们脸上流下咸味的汗水,眯起眼昂头看着不远处的大船。
在港口,最常见的就是船,它们高大、沉默、威严,站得近了,就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人么渴望,畏惧,犹豫。眩目的光在船只身上闪耀。
温特跑了出去。
他推开左右的人群,奋力从鼓鼓囊囊中间穿越。
冲出来之后,他两手大张,白衬衫在手里挥舞,“不!”他大喊着,“不!我们不能这样!”
分明都是人,现在好像就成了两种生物,一个在阻拦,一群在用闪烁的目光看着那个阻拦者,怀疑、踌躇、不怀好意、跃跃欲试,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个聚集体里左冲右突。
“为什么不能?”第一个人打破沉默,他粗声粗气问。
温特甩掉衬衫,港口不大不小的北风将地上的白衬衫吹起,他左手指着船,脚下前趋几步,极力想要众人听进他的话,这时候什么道理都是讲不通的,唯有把这条路堵死,他大声说:“船!这里的确有船!但是我们谁会驾驶它!大家想一想!没有人!”
众人沉默了一瞬。“船上有船员!”突然,有人指着船头说。
果然,船头探出来几个脑袋,他们看着下面,想要观望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有船员!”
“可以让他们给我们开船!”大家纷纷说起来,越说越兴奋。
凉爽的北风细细呼啸起来,吹拂众人的衣衫,温特短短的头发像是荒原的劲草,一起一伏。
那件白衬衫被骤然吹动,飘摇摇落进了苏马河水里,顺着水流眨眼不见了。
温特面容冷静,但是牙关咬得死紧,淡淡的血腥气在口腔弥漫。
等到大家慢慢平静下来,他们眼里热切的光更盛。
只要把这个阻挠者踢开,他们就可以上船了。有冲动的已经走上来了。
温特的同伴看着事件发展,从温特冲出去后就瞠目结舌。
“温特……!”形势陡然变遭,之前被温特安慰过的青年小声喊了一句,下一秒就要跑出去。
他被死死抱住了,身边人压着他,不让他动弹,凑在青年耳边急促咬牙说:“你去了又有什么用!相信温特!相信他!”
“你们,”温特说,“想要带着货回去吧?”
这还用说么?
“那么谁的货先上船呢?”温特的嘴角慢慢溢出一丝冷笑,他巡视众人,“无论谁先上船,上不了船的就走不了了,你们以为,船队知道了消息还会把船开到这里来么?”
“那么,上船之前,把先后顺序排出来吧?”温特握住拳头,眼睛里燃烧怒焰,“不管怎么说,能先走一部分也就是一部分了。”
希灵远离人群,从侧面看这场荒唐滑稽又可怜的真实戏剧。
“还不来么?”他轻声问。
没人答得上来,希灵知道,唯有相信谢立丹。
港口在短短一个小时里突发的状况让治安所的骑士们全部出动了。他们不能直接干扰,围着人群虚虚成一个包围圈,生怕因为他们的介入激起更高的民怨,以致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珂美路已经和梅布尔谈论过了,“如果真的不能避免,就武力镇压,”赛瑟斯·珂美路沉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
“到了那时候,”大骑士商量着和梅布尔说,“你就施放群体昏睡术吧,可以做得到么?”
梅布尔淡笑:“没问题。”群体昏睡术是五级神术,五级神术就是中阶神职者和高阶神职者的分水岭。知道梅布尔能施放五级神术,赛瑟斯·珂美路一度不敢置信,这位年轻的神官和他说要去南方上任,经过此地,察觉情况不妙,就找来港口治安所问询情况。这番说辞他是半信半疑的,可是身上的神力不会作假。
就是找来安曼主教,也不会有比群体昏睡术更好的选择了。没有这个年轻人,他会选择让骑士们用光盾一步步逼近人群,慢慢挤压他们的活动空间。这个方法是这种情况常用的,只不过也有缺点,人群若是哗变,发生踩踏事故,伤亡也不会小。
赛瑟斯·珂美路余光扫过身旁安静专注的年轻人,微眯起眼,放下所有杂念。
远远的,希灵就看到梅布尔的身影,他与大骑士并肩,跟着包围圈慢慢逼近。
“殿下,”兰农平静说,“包围圈里有我们,先退出去吧。”
人们好似没看见四散的骑士们,因为温特的问题互相攻讦起来。这时候的丑陋,和之前美好的期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河风越吹越大,细碎的发丝缭绕在脸颊边。
“嗯。”希灵好一会儿没出声,之后慢慢点头。
内斗先发生在自认势弱的小商人群体和几个领头人之间。
温特话音刚落,大家都不约而同偷看刚才的领导者。因为他们家业殷实,是众人里最有实力的人,才被推举为主事人,却也因此先成了靶子。
从船舶管理处出来后,中年人虽然愤怒沮丧,也打起劲一直在想着接下来怎么办,然而几分钟里发生的一切让他目不暇接,近千双眼睛看着他,先是怔愣,而后不可思议,他比之前更加愤怒了——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在为带着大家跨过这个难关筹谋,现在却被当成了敌人?!
可笑!
他就要冲突去大吼大叫,宣泄不满,被一只瘦弱却有力的手抓住了。
“诸位,”年老而中气尚足,他示意拿着喇叭先挑起这场事故的男人把喇叭给他,老人趁此时机酝酿了一下,声音不大,语速也很慢,在鸦雀无声的满场充耳可闻,“我与詹姆,”他示意了一下被他抓住的中年人,“承蒙诸位看重,忝为刚才抗议活动的主持者,既是为了大家渡难关,又怎能弃诸位于不顾先行离开呢?所以,我们决定——”
老人对已经明白过来而不情愿的中年人轻轻摇头,接着说:“我们会在最后离开,等到大家都走光,我们才走!”
霎时死寂。
“老先生高义!”一人大喊道。就是先拿着喇叭喊话的人,他啪啪鼓掌。
“高义!”的呼喊声跟随着爆发,伴之如雷掌声。
老人悄悄拉着中年人离开。
“世伯,您!”中年人又气又无奈。
等离开中心,老人瞪他一眼:“你以为,有人能顺利上船么?”
“我不知道,”中年人愤愤不平,“但是我也不想看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上船!”
“谁都上不去,”老人微阖眼皮,轻吁,“治安所的人已经来了,他们以为凭着千把个人能抗衡这些骑士?以一敌十,这还是骑士们没有杀心的情况下。就是吧!让他们做成了,”老人低声说,“也没人能上得去的——谁上去,谁就是靶子。和我们一样。”
“这就是个愚蠢的决定,”最后,老人评价,“我们走吧。”
“去哪里?”中年人怔怔问。
老人看一眼离得越来越近的沉默骑士,他们穿着甲胄,戴着头盔,眼神冷漠。
对于离开包围圈的两人,没有任何反应。
快步走远,老人才回答:“等着。”
他沉吟:“会有转机的。”
正如老人所说,会有转机。
四人离开包围圈后,在希灵的意愿下,走到突出的平台上,眺望河面南北。
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希灵自觉没什么情绪。失落?愤怒?难过?好像都没有。虽然他这两天一直在为了哈赛港的滞留商人努力。
从河面上吹来的北风越来越大,希灵抬手扶住帽子。
他水绿的眼睛看向风来的方向。
大约,是既冷又热吧。他想。冷的时候,彻骨寒凉;热的时候,熔铁销金。
他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不过好似触摸到了一点冕下和他说的——
他的心依然柔软,他的理性却为其筑了一道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