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结论的传播,高台下众人的眼神渐渐不对劲,原本吵闹喜悦的场面也慢慢冷却下来。
城主不知道这些,只是兀自喋喋不休:“……谁准许你们私自接活的?!”
他的拐杖打在木板上,清脆地“咚”了一声,震得灰尘都跳起来。
“有许可么?”罗伯特·希尔暗含阴鸷的眼神投注在西蒙·瓦伦丁的身上,“没有许可,就跳过船舶管理处运货,西蒙,你的胆子真大啊!”
被连续骂了几分钟,西蒙·瓦伦丁的脸色也渐渐难看。他微低了头,两手插兜,直到希尔名为“教导”实为“责骂”的一番话讲完,才突然一笑,抬起头诚恳看着希尔城主:“希尔阁下,这事的确是我欠考虑……”
老城主阴冷的眼神里才有了一丝满意。
“既然差一个许可,不如您就给我补了吧?”西蒙陡然笑嘻嘻轻松说,亲昵不失尊重,笃定了城主会同意,“您也知道,我人年轻,做事顾头不顾尾,我也是一片好心,不想港口的情况继续糟糕下去——您看,他们多可怜啊!”他手指着下面的商人。
残留仓皇的青白面容、皱巴的衣服,因为躺在地上休息浑身都脏兮兮的,好像难民一样的仪容。希尔只是余光扫了一眼就不再多看。
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个,反而越惨越好呢!
可是,场面话得说一说,“哈赛港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罗伯特·希尔含糊道,“可是,这不是你不经允许就擅自搅乱哈赛港的理由!”
“听我说,”希尔走近两步,语气和缓下来,黯淡的眼珠里却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西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老人连词含混的话语在西蒙身畔响起,他不高大的影子盖住了西蒙的下半身,“别惹事了,哈赛港自然有诺厄管理,你又何必趟浑水呢?”
“就是诺厄出什么事,”老人悄悄说,“也有你的好处的。”
那双依稀还能看出点蓝色的浑浊眼珠,意味深长又不含感情,落潮一样一寸寸从西蒙身上降下。
西蒙眉梢动了动,仿佛能感觉到涩冷粘腻的水流离开后的湿漉漉感觉。
他脸上的笑容不能辨别出具体的感情。
“我知道我做错了,”西蒙大声说,看着城主智珠在握的身影,“希尔城主就请看在大家的份上,破格给我们补上许可吧!”
城主活动腿脚的身体僵住。
“瓦伦丁先生没有得到城主的许可么?”底下的人都听到了,讨论起来。
“瓦伦丁先生没有许可啊……”失望溢于言表,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瓦伦丁先生做的是好事!”更多的人这样说,“没有许可,城主补一个不就行了!我们也不是不交钱的!”他们辩驳道。
慢慢,这个想法占据了主流。“是啊,是啊,”人们说着,“我们可以给管理处交钱买船票啊!只要一个许可就行了!为什么不可以呢?”
站在高处,膨胀的声浪好像要把每个人托起来,罗伯特·希尔面容僵硬,眼神闪烁不定,看着台下千百张仰头看他的脸庞。
“城主,请您答应了吧!”“城主,求您啦!”“城主……”
一群刁民!他在心里怒骂。
他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伸出手,管家就把早有眼色拿来的喇叭交到他手上。
“大家,”他看着台下,极力作出和蔼的表情,但常年的阴肃让这个笑容十分奇怪,“请大家先安静下来!听我讲!”
城主要讲话,所有人都闭上嘴巴,他们很希望,这个城主是个明事理的城主。
“你们做生意啊,应该也知道,”罗伯特·希尔拄着拐杖,慢慢说,“做事呢,都要有一套规矩。就好比,有人想先把货拿走,过段时间付全款,这,大家同意么?”
不需回应,希尔直接摇头:“不!没人会这样干。这就是规矩。各行各业都有规矩,何况是偌大一个港口呢?没有规矩,哈赛港又怎么维持下去呢?我当然不是说,我不想让大家回家——我当然也希望,哈赛港不发生现在这种事,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我们得按照规矩来办事——哈赛港现在的情况,我会亲自找沃尔索普子爵询问的,请大家不要着急!有了结果啊……”
“子爵早就跑了!”有人大吼,“你去找,还能找到他的几根腿毛呢!”
“哈哈哈……”
愤怒、不满、讥讽、嘲笑,这比身体上的创伤更让人难以忍受,何况是高高在上久了的城主呢?
他被突来的嘲弄气浪打晕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又红又紫,管家早就上前扶他。罗伯特·希尔抖了抖手,喇叭掉在地上,他被扶着往后走。
“刁民、刁民、刁民!”他哆嗦着骂着一个词,突然问,“诺厄跑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老爷、老爷!”管家苦笑,叫屈道,“我也是才知道啊!”
脚步不稳走到几张简陋椅子前坐下,希尔抛下拐杖,靠在椅背上气得嘴角抽搐,身边是来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的瓦伦丁,右侧面是站在一起咬耳朵的特纳和亚当斯。
希尔闭上眼,不再去看。他老谋深算,即使生气,心里也明白,他现阶段做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不必再去当靶子被众口唾骂,有的是人急着要去压服这些商人。
不出所料,特纳二人凑过来。
“希尔阁下,”特纳胖乎乎的脸被太阳照得更红了,他的小眼眯起来,“这样下去不行啊,您看?”
希尔悄然掀开一只眼,冷哼:“我看什么看?我被他们笑成这个样子——”
“说起来,子爵去哪儿了,你们知道么?”他狐疑问道。
“唉,这个,子爵去哪儿,我们怎么知道呢?”特纳半蹲着,脸上汗水滴滴答答,却是笑着,满脸无辜。
希尔不信特纳的一句鬼话。沃尔索普能走得这么悄无声息,敢说没有特纳的功劳?恐怕也是他压着不让人通知自己,让他出了好大一个丑。
沃尔索普要走,特纳绝不会阻拦,甚至要帮他扫清手脚,让他走得越突然越好,商人们对这位前事务官也就会越痛恨。
“好吧,”希尔一边想一边虚弱地说,“如果你有办法,就去做。我是无能为力了。”
说完,他闭上眼,躲在阴影里休息了。
特纳站起来,眯缝的小眼俯视罗伯特·希尔那张老脸,心里啐了一口。
这老东西,装什么乔呢!
不过他也不在乎。特纳已经想清楚了目前的局势。本来想要诺厄·沃尔索普耗死在哈赛港,没想到他跑得快,倒是西蒙·瓦伦丁突然冒出来。
沃尔索普跑了正合他意!但瓦伦丁是绝不能成功的。否则,他辛辛苦苦,岂不是为了别人做嫁衣?!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拖。
瓦伦丁拖不起,但他愿意拖。瓦伦丁弄出这么大一个阵势,找了一群丧家之犬来,他能等,这些小船队可等不起!拖到瓦伦丁完蛋,拖到主教回来,安曼·奎里就是捏着鼻子都得选他!
“咳咳……”台上又来了一个胖子,商人们围着这座不到二十平方的台子,焦灼不安地等待着,连登记的心情都没有了。
走过了深沉绝望的漫长隧道,终于能看到一点尽头的光亮,他们狂奔喜悦,却被突落的大石阻拦了去路!没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隐晦的光芒在人群眼底流转。
最好是好结果……他们祈祷着。
“诸位,”胖子说,“子爵离去的消息,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他来回踱步,声音洪亮,一字一句,又重又沉,不容反驳地压迫向听众:“惊风船队的壮举,让我惊叹,并且自愧不如,倘若子爵还在,自然城主和子爵一起允许后,大家就可以坐上瓦伦丁先生的船了!假若那样,我们轻浪也愿意贡献一份力量!”
“可是!子爵离开了港口,只凭城主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决定这件事的,”他狡猾地说,“如果我们的主教大人在城里,主教可以直接下令,但是城主是没有办法的。很遗憾的是,主教于昨天上午去了西南察看秋收——这实在很不凑巧了,但是大家都不要着急嘛!”
他压下隐隐的得意,继续说,“等到明天主教回来,主教自然就会处理哈赛港的事情的。大家只要等到明天,一切就都有结果了,就迟一晚,”他比出食指,往前伸直,“一晚,怎么就等不得呢!”
静默。一张张凝固的脸。
“怎么?”特纳没想到是这个反应,想说些什么,“……”
“男爵!”
“男爵!”远远的,有人打断他,一个年轻人摇摇晃晃站在下面人的肩头。
“站好!站好!”汗出如浆,他们觉得自己像要脱水了,在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几个人努力稳固身形,其中一人低吼,“不要让温特掉下来!”
“男爵!”站起来的的温特,将将与男爵齐平,他两手拢成喇叭,用尽最大的力气吼出来,“我知道!教廷有传送讯息的法阵,倘若你们想!不要一分钟就能把这里的情况传达给主教!请问,你、还有城主,你们为什么不这样做!”
“还是说,”他最后嘶吼,“你们根本不想让主教知道呢!”
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