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了整个珀留城,到了傍晚的时候,还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没有停止。
马车骨碌碌地奔走在宽阔的大街上,健美的马匹踢踢踏踏地踩着湿润的路面,溅起一小片一小片的水雾。
这是八号晚上的六点四十,快要七点了,乔凡娜·萨德利尔将要去大枢机主教府上拜访。
早在两天前就向大伯哥询问了是否可以在今天休沐日前来拜访,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乔凡娜·萨德利尔像是打了一剂定心针,好几天慌得直跳的心脏缓和了下来,然而却没想到今天下了一场暴雨,至今没有停止。
六点多的珀留城还没有完全地暗下来,灰蓝的天空带着点亮,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闪着缕缕的银丝。暴雨洗刷了稍显闷热的城市,湿润的水汽萦绕在鼻尖,乔凡娜·萨德利尔稍微拨开一点挡雨的竹帘,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倏忽来往的马车激起腾腾的水汽。
放下竹帘,一袭浅灰珠缎礼服的乔凡娜夫人端坐在铺了软垫的车厢里,带着黑□□格半臂长手套的双手被黑色衬托得更洁白了,这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显示乔凡娜并不平静的内心。
没想到今天居然是这样的天气。
乔凡娜夫人被滴滴答答地雨声搅得心里烦乱。这次去大枢机主教府上,并不是为了以往一点点琐事请求大伯哥通融通融的,她心事重重,妩媚的褐色眼珠被垂下来的睫毛遮住了,呼吸清浅。
乔凡娜·萨德利尔,她还有个名字,叫做威廉明娜·费拉拉。她是费拉拉现任族长的亲妹妹,但是并没有在卢莫教区的本家长大,而是从出生起就被送到苏尼亚教区马德梅公国萨德利尔伯爵府上当了养女。当然,对外人宣称的是萨德利尔伯爵夫人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喜爱非常。
乔凡娜·萨德利尔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养父母的亲生女儿,虽然父母爱两个哥哥更甚过爱自己,但是她依然过得很幸福,出落成了一个美貌惊人的少女。但是在十五岁那年乔凡娜被告知了真相,她不是养父母的亲生女儿,只是费拉拉家族寄养在这个家庭的小女孩而已。
慢慢的,她也知道了,十五年的亲情不过是萨德利尔和费拉拉的一场交易,费拉拉想要多几个闲棋,萨德利尔掌握了一条贸易线,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十五岁的少女还在懵懂,就被本家派来的家庭教师教导了他们认为她该学的东西,服饰、妆容、微笑、礼仪,还有各种各样的、怎么让男人对你神魂颠倒的“另类”教育,她虽然没有长在费拉拉家族里,但是依然是费拉拉手里一颗按照他们心意摆弄的棋子。
但是今天这颗棋子想要跳出棋盘了。
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的温顺听话尚且换不回来亲哥哥的一分怜悯!
乔凡娜·萨德利尔咬紧了牙关,恨得牙根发疼,口腔里溢出点咸味。
七八天焦虑的心情让乔凡娜上火了,嘴里烂出了一个泡,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觉。
哥哥……真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收到那封密信后,乔凡娜·萨德利尔第一反应还只是痛斥家族的短视,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再仔细翻看短短几百个字的信件,她只觉得从骨头里发冷,心中泛起悲凉,而后又被火烧火燎的痛苦和愤怒占据了。
本家高高在上,把打量虫子的假惺惺的怜悯施加在她的身上,高傲地以为她要为了能为本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感恩戴德——多么可笑,她明明也是上一任家主亲生的么女,却被当成匍匐在脚边的奴仆一样百般□□!
如今还要她为了那愚蠢的亲哥哥脑袋一拍蹦出的可笑想法去赴汤蹈火、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怎么可能会接受这样的安排!身为威廉明娜·费拉拉的她不欠他们的,身为乔凡娜·萨德利尔的她也不欠他们的!
这么多年了,难道她为这个龌龊的家族做的还不够多么?这些足已还清她十五年养育在萨德利尔伯爵府所花费的贸易线的恩情了!
我不欠他们的了。乔凡娜靠在车厢里,心里被一阵阵悲怆的浪潮打没了。
【我亲爱的小妹妹,见字如晤:
在珀留城里过得还好么?我在卢莫都能听见乔凡娜百货的名声呢,你干得很好。
妹妹,家族里正在做一桩大事,这是能让家族更加辉煌的契机,也能让你更为家族感到自豪!家族好了,你才能过得更好。现在家族需要你的助力了。你知道,我们的盟友神圣罗曼大公国里格斯大公的儿子正在教廷里学习,他是大枢机主教的侄孙,备受教皇青睐。我曾和大公见过一面,大公向我透露的雄图壮志令人振奋,他的儿子是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教皇的人选!哦,说起来,这还是你的晚辈呢,他大约要叫你婶婆的吧!
我们都满心期盼乔爱洛阁下光辉的未来,但是现在出现了一点点的小麻烦。教皇十年前带回来的那个孤儿成功点燃神火了,这个变故的确令人烦恼,大公愁眉不展地和我说他的儿子颇为沮丧,这让爱子如命的大公想要为乔爱洛阁下扫清这个障碍——总要让路面没有一块硌人的小石子,父亲们都是这样,真是感人的父子深情。
我同意了大公的看法,想要为大公效点绵薄之力。大公会派出他精锐的手下进行这次活动,就在祈祷之夜。我的妹妹,无需你做些什么,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的确难以进入如今的珀留城,用你的人脉帮他们安然进入城中吧,好好招待他们,这是我们和大公的友谊见证。大公的下属会联络你的,在城外的玫瑰庄园,以知更鸟为号。
做成了这件事,你在里格斯家族里就不必担心了,大公必会让你在里格斯家族里尊荣无比,恭敬地叫你一声婶婶!这是你应得的,费拉拉就在你的身后。大公对有功之人总是不吝慷慨,只要你乖乖地听从他们的话。
不要再告诉别人这件事,人多耳杂。这封信看完之后立刻烧掉。
按照他们说的去做吧,妹妹,家族期待你的荣光。
另,代我向卡萝问好,和她说爸爸爱她,祝她玩得开心。
你的哥哥,
克尔温·费拉拉】
马车轻微的颠簸让视线无法完全聚焦在信纸上,但是乔凡娜在这几天里把这封信读了不下二十遍,里面的每个字每个句号都能背下来了。
摩挲着信纸,乔凡娜冷笑一声。烧掉?不,她会攥得紧紧的,珍惜它就像珍惜着自己的生命。
无论事成与不成,这群下属必然会死,而她这个直接参与的从犯唯一的去处就是监狱和乱葬岗。必得有人承受教皇和范夏尔的怒火,除了她还有谁呢?
即使教皇查出来她是费拉拉家族的女儿,她的好哥哥也有方法免除罪责。这个该死的矮倭瓜会把一切的错处都推到她的身上来,诚惶诚恐地说对这些事情都不知情,甚至可能涕泗横流跪下求冕下饶恕,冤屈地辩解小妹妹从三十五年前不知所踪之后就再没见过面,然后看着她被愤怒的冕下处死,就再也没人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了。
至于里格斯大公?有大枢机主教在,谁敢动他呢?何况,大公可不是像她一样势单力薄、无依无靠,身后的神圣罗曼大公国总会让冕下考虑一二的。
稳赚不赔的生意,唯一的付出就是几条轻飘飘的生命。
婶婶?放屁!
一个隔房孀居的寡妇而已,谁把她放在眼里?
克尔温·费拉拉,这个卑劣的矮子,不敢指使赛西莉·费拉拉,却来对着她指手画脚。以往她念着这是亲哥哥,总是多了一份忍让,天真地以为浓稠的血脉能有几分真心的亲情,没想到他根本没把自己当成妹妹!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给这头蠢驴打掩护呢?
她总该给自己做回主了。
乔凡娜带着网格手套的纤长手指紧紧抓住车厢内的扶手,咬紧下唇,目露寒光。
“夫人,到了。”马车缓缓地停下,车夫恭敬地说。
拧开车厢的门,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乔凡娜皱皱眉,拉上面纱,撑起伞,拎着裙摆下了车。
步伐匆匆走到大枢机主教府上的门廊下,管家早就等候在那里了。
将伞递给管家,乔凡娜露出一个笑,这位管家给大枢机主教管了快三十年的府邸了,大枢机主教还年轻着,管家已经长了白发。这样得大枢机主教爱重的管家,谁也不敢轻视的。
“伯尼管家,”她亲切地说,“您看起来气色不错,我有段日子没来府上了,真高兴见到您依然健朗。”
“承蒙挂念,夫人。”管家言语稀少,只是短短一句话,但是还是有了点笑的模样。
乔凡娜不以为忤,伯尼这个老家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除了大枢机主教也没见谁能得他一个笑脸,对着自己能有点笑的模样已经很给面子了。
跟着管家朝里走,乔凡娜悄悄地问:“大人今天怎么回来了呢?我还以为大人这个休沐日也要在教廷里处理公务呢。一直想来拜访,但是大人不回来,也没有机会。之前被回复可以拜访,我可是高兴坏了。大人的身体还好么?”
乔凡娜纤细的腰身被浅灰泛着流光的绸缎包裹着,行动间腰肢轻摆,说不出的好看,这问话虽然有点过于亲热了,但是也还没超出礼数的范畴,何况她微微露齿笑着,是标准的淑女做派,矜持又优雅。
管家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脑中转着些思绪,嘴上也恭谨地开口了:“就要到祈祷之夜了,夫人,大人回来处理点琐事,明天就要回教廷。大人身体很好,劳烦挂念。”
说完,就已经到了会客厅,管家做了个请的姿势:“夫人,请进,大人就在里面。”
走进厅堂,大枢机主教坐在沙发里看着什么,乔凡娜上前两步,屈膝行了一礼:“大人!”
螓首微低,肤光胜雪,灯光下看美人儿,越看越美。
但是大枢机主教显然是个不解风情地木头,只是淡淡瞟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你来了。”
“坐吧。”
乔凡娜闻言温柔一笑,眼中含情脉脉,但是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
她早知道对面的男人是这幅德行,但是却不能松懈,谁知道哪一回木头就开窍了呢?
没等乔凡娜说话,管家就贴心地上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蜂蜜红茶,这让乔凡娜甜甜地道了声谢。
乔凡娜取下面纱,伸手握住润白晶莹的瓷杯,心里有些惊喜。这是大人提前吩咐的么?大人已经记住我的喜好了么?乔凡娜看着热气里对面看不清的让人怦然心动的脸庞,觉得心跳得有点快。
哈,但是乔凡娜夫人显然是想多了——大枢机主教才不知道客人的喜好,他也不在意这个,管家可以做得很好。
这就是他喜欢伯尼的原因,永远不让他费心。
伯尼悄悄地退到远处,花白头发的老头推了推小圆镜片眼镜,穿着老式的三件套西装,胸前还挂着怀表,一幅完美管家的风范。
伯尼永远不会让主人失望。他微微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