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乔凡娜斟酌着说,“这件事要说解决,当然很好解决,但是您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倘若只是想要抹平这件事,您只要修书一封给里格斯大公,大公当然不会违逆您的意思,这次的谋杀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想必您是不愿意就这样糊弄过去的,大公敢谋划这件事,也张狂得太过分了,总要给他点教训您才好管教他,”乔凡娜轻描淡写说着话,处置一个大公国的主宰者好像只是去杀一只鸡,可见她本性里藏着不逊于男人的冷酷坚毅的一面,“这个方案既然不可取,那么我还有个方案。您可以直接找范夏尔殿下,向他透露这次的事,范夏尔殿下是希灵殿下的亲舅舅,肯定不会视而不见,希灵殿下的安危就不必担忧了——另一方面,您既已向范夏尔殿下递出消息,释放了善意,看在您的面子上,范夏尔殿下处置大公的时候也会投桃报李,轻拿轻放。这个方案既不需要您亲自出手,又可以起到敲打大公的目的,如果您想做得含蓄一点,这个方案自然是最好的。”
乔凡娜说完,停了停,瞟了眼大枢机主教,见大枢机主教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他的态度。
“但是殿下自然是不喜欢这样不温不火的行事方法的,”乔凡娜恭维道,“您能在八十八岁就成为大枢机主教,除了天纵之姿之外,也是凭那股锐意进取的意气搏出来的。”
“那我想,殿下您可以自己来做这件事。这样一来,既能把处置大公的主动权掌握在手里方便您的教育,也能救希灵殿下一命,让殿下感激于您,这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么?”乔凡娜眸光闪烁,盯着大枢机主教看,“您已经看过信函,也知道大公的下属会先去城外的玫瑰庄园等我把他们偷偷运到城里,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见到他们。这说明他们还在路上。但是祈祷之夜的刺杀计划难道就要停滞么?我觉得不是这样。杀手只是最后的棋子,这是一把刀,但是刀要怎么才能刺进目标的身体,这是执刀人的任务。所以,关于这项计划的准备工作肯定正在进行,到底是谁在珀留城里主导这个计划?之前我说过,我的哥哥送来信函的效率快得惊人,我猜测城里肯定是还有另一班人马在执行这个计划的,连向我送信也是他们计划里的一环,这班人才是这次刺杀计划的主要负责人!”
乔凡娜舒了口气:“我在他们的计划里只是个马前卒而已,我既是个女人,又是个商人,这样不起眼的身份,又有着一点能量,从城外带进来几个身份不明的人虽然困难,但是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所以,殿下,”乔凡娜献言道,“我可以帮助您揪出城里的这班人马,这些杀手肯定是要联系幕后人的,从我这里下手抓出这次事件的真凶最为便利。把这些人送到冕下的面前,既能为大公推脱罪责又能讨得冕下的欢心,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而我只是想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乔凡娜最后哀求地看着大枢机主教,“殿下!只要您能庇护我,我愿意为您驱使,帮您抓住真凶!”
大枢机主教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稍一扭头,黑发就贴在他的脸上,衬得肌肤洁白如雪,他低低笑出声来。
“嗯……”大枢机主教脸上挂着笑,一副玩味思考的模样。
“你的要求的确不高,”他轻轻说,“你的第三个方案也挺和我的口味。”
乔凡娜双眼一亮,不由自主就微笑起来。
“但是,”大枢机主教的双手搭在交叠的膝盖上,“你这样就甘心了么?”
“……您,这是什么意思?”乔凡娜乍一听这话,心里有些惊悸,她深皱眉头,惊惶地看着大枢机主教。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大枢机主教察觉到她的畏惧,向她绽放一个迷人的笑容,“我就是问你甘不甘心呐,虽然我可以庇护你,但是因为被当成了炮灰就想要退出一直在玩的游戏,不觉得不甘心么?从十五岁起吧?从十五岁起你就在为费拉拉家族服务,被这样对待,难道就要乖乖地净身出户么?”
大枢机主教的浅灰的眼珠打量着乔凡娜,那双眼睛冰冰凉凉的,像是能把她从里到外剖析一遍一样,使得乔凡娜微微向后缩了缩。
他轻叹一声:“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不服输的女人呢。想必我是看错人了,本来还想帮你一帮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眼。
乔凡娜的瞳孔骤缩,被身体遮住的右手猛地握紧。
“您……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勉强地笑出来,努力使自己冷静,“请恕我愚钝,没能听明白。”
“我的意思很清楚了,夫人,”大枢机主教端起管家换上的新茶喝了一口,明明谈话还未结束,整个人就一副事毕的闲散模样,“我有心帮你拿回你应有的权利,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谈得更多点;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按照方案三来吧,毕竟亲戚一场,我也不会看你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不管怎么说,你依然是那个在珀留城里的乔凡娜夫人,是乔凡娜百货的女主人。你就得这样就够了吧?”
大枢机主教再也不说话了。乔凡娜还僵坐在那里,但是他就当没了这个人似的,再也不看一眼了。
乔凡娜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但是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冬日雪地里的铁板上一样,冷得连皮都能黏下一层来。
她打了个哆嗦,血管里的血液都像是冻住了,感觉不到它汩汩的流动,心跳的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煞白的的脸颊上浮现一抹嫣红,从心底迸发出一股火,忽冷忽热的,她觉得她是得了疟疾了,否则怎么会一会儿冷得像冰,一会儿热得像碳呢?
“……殿下……”她呐呐轻呼。声音几不可闻。
大枢机主教才像是恍然意识到还有个人存在一样,歪头看过去,弯起嘴角:“夫人?”
“我……我……”她有些狼狈,像是难以启齿的模样,但是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才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您是……认真的么?”
大枢机主教挑挑眉,戏谑笑道:“如果您是认真的,我就是认真的;如果您要耍我玩,那我也就只是玩一玩罢了。”
“无论如何,这都要看您的态度呢,”他漫不经心地说,“毕竟没了您,我也没办法做什么呀。”
是啊,是啊,即使殿下想要利用我,也是我有这个价值啊——没了我,他又能做什么呢?我是有价值的。
我是有价值的。乔凡娜对自己说。
不管怎么样,她在心里想,这总归对我没有坏处,不是么?只是得到的多和得到的少的差别。
“我想……”她按住心口,慢慢说,一字一句挑选,“我是能为您效劳的,殿下。”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燃起了簇簇的火把,露出甜美的笑意:“您想要我怎么做呢?您要我怎么做,我就会怎么做。”
“您说得对,”她最后喃喃道,“我不能就这么离开。这像什么话呢?费拉拉是生我的家,我怎么可以抛弃它一走了之呢?让我看它在我哥哥手里走向倾颓末路,那真是让我心疼。不如交到我的手上,您会支持我的,对么?殿下?”
大枢机主教欣赏地看着这一幕,满意地笑了:“我会的,夫人。”
“只要您乖乖的。”最后的蜜语比情人的口舌更甜,大枢机主教的声音轻柔低沉,带着点诱惑,引人沉沦。
“……我听说,您的哥哥有一队堪比大骑士的骑士队是么?”灯光下的男人微微一笑,眼角就有几丝细细的皱纹出现,大枢机主教虽然年少便身居高位,但是做了四十一年的大枢机主教,如今也有一百二十九岁了。即使风采依旧,也不得不承认时光送出了它的礼物。
“那是哥哥招募的退役的或者违反纪律的教廷骑士,他们大多已经处在实力下降的阶段,不是因为违背了当初向神明许下的诺言丢失了神眷,就是已经无法再进一步,慢慢地因为身体衰老而无法高强度战斗的骑士们……”乔凡娜很是乖巧,大枢机主教问什么她说什么,但是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好像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然而她还是咬咬牙说了,“我听说,哥哥因为嫌弃退役的骑士信仰犹存不服管教,又对背信的骑士被神明惩罚不能发挥最大的实力不满足,就从南方招募了一些异神的骑士,这些骑士倒不在乎把力量用在什么方面,作风粗豪,实力很不错——”
“南方神明的骑士?”大枢机主教托住下巴,乜了眼忐忑的乔凡娜,嗤笑道,“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南方神明寡廉鲜耻,为了信仰什么做不出来?雇佣他们的骑士做苟且之事的贵族可不在少数,这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小秘密了。你的哥哥又怎么不可以雇佣呢?”
“但是供养这样的骑士代价可不小,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教廷的光明力量,那可是大补品——”大枢机主教似笑非笑,“费拉拉家族据说富贵难言,的确不假呢。”
乔凡娜连冷汗都流出来了,她眨眨被汗水浸湿的睫毛,低声恳求:“殿下,这都是我哥哥一人的错……”
“唔,”大枢机主教直接打断她,“我也没说是你的错啊,当然,至于你的家族除了你哥哥还有没有做过这种事的,我就不知道了。”
看着乔凡娜愈发战战兢兢了,他终于缓了口风,懒洋洋地说:“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是以后我不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费拉拉可是南方贩渡异神骑士的大头呢,我说的对么?”
大枢机主教的神色倦怠,似是不愿提起这个话题,但是话语中的力量却让人战栗,没人会觉得他在开玩笑:“用教廷的光明力量去饲养自己的战力,无论这是你们自诩的‘合法’买卖也好,又或者威逼胁迫也好,既然处在教廷的庇护之下安居乐业,难道还要人心不足去危害教廷的统治么?异神的信徒教廷不反对他们的信仰,只要他们安分地待在南方。但是你们这些贵族帮这些人偷渡到中原腹地,用教廷的血肉来养着他们,让这群人走上了错误的道路,血蛭一样吸着教廷的血,又像蝗虫一样要在联邦里繁衍,难不成还真想用异神的信仰来代替我们的神明么?”
这样的诛心之言,像霹雳一样劈在了乔凡娜的头顶,她的嘴里发苦——无论贵族们到底是什么想法,那都是埋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
敢亲口说出来的人只有死亡一路可走,而无辜听见的人最好的下场不过是半死不活。
而今她听见了大枢机主教对她讲这番话,这就是一条绳索缚住了她的脖子,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已经很明显了。
以后由她执掌的费拉拉家族,将会抛弃日进斗金的南方骑士贸易线,按照大枢机主教的意志任其驱使。
费拉拉会是殿下手里的一把刀,如今她是刀柄,殿下就是出刀无血的刀客。
等到乔凡娜能够呼吸,她青白着脸,就像死过一次一样,轻微却清晰地说:“必将……如您所愿。殿下。”
她深深低下头去。
乔凡娜在大枢机主教面前再也没有一个女人的身份了,只是一个下属的身份,一把刀柄的身份,大枢机主教想用她去握住一把勉强觉得满意的刀刃,即伤不到自己,又能杀光面前的敌人。
枉她自以为魅力非凡,以为殿下是对她有些好感才为她遮掩身份……如今看来,难道殿下在得知她费拉拉的身份之后就想要利用她这个棋子了么?
就在十五年前。在她和拉夫恩结婚的时候。
但是为什么等到现在呢?乔凡娜怔怔地思索。
但是……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啊。
费拉拉要完蛋啦。就是在这个要完蛋的时机,她才有价值啊。
妄想染指教皇更替的费拉拉,为什么不会完蛋呢?就是现在,就在此刻,殿下才需要用到她这个棋子。
有了她这个棋子,才能将摇摇欲坠的费拉拉改头换面啊。
……听说哥哥的背后也是有人支持的,是哪位殿下呢?乔凡娜突然想到。
无论如何,被那位殿下支持的费拉拉和被路维克大枢机主教殿下支持的费拉拉,也没有什么不同吧。都是一把刀而已。
乔凡娜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垂着头,更为恭谨了。连看一眼上面的人都要被灼伤,以前的心思真是可笑得很,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是她能掌控的呢?
不自量力。
“给你哥哥写一封信,”大枢机主教说,“唔,就和他说——因为巨龙的到来,珀留城的安全等级临时又上升了一级,防备暗地里的堕落者们来搅扰祈祷之夜,希灵殿下的身边的护卫肯定会更多,问他该怎么办。你哥哥应该会把他手里的这队骑士派出来,我知道他们离这里不远,好像就在尼迦城呢。”
“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么?”大枢机主教看着对面刚收下的下属,促狭一笑。
“……殿下,我不知道,”乔凡娜谨慎地回答,其实她也是真不知道,“他们本该在本家保护我哥哥的。”在尼迦城干什么呢?尼迦城既没有费拉拉的产业,也没什么值得重视的东西,不过因为在珀留城附近,作为中转站颇为繁华而已。
说到底,不过是个乡下的小城。
“尼迦城可是去卢莫教区的要道呢,”大枢机主教趣味地说,“守在那里,就是在守你啊。你哥哥可怕你回卢莫了,生怕教皇找不到你,顺藤摸瓜摸到他那里去,这不就糟糕了么?”
嘶——
乔凡娜咬破了嘴唇,鲜血从下唇瓣上溢出来。
这一刀插得又深又狠,雪亮的刀子进去,却不带着血出来,疼得她想躺在地上打滚呻##吟。
啊……乔凡娜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该说些什么呢?大约只能赞叹一句无毒不丈夫了。
“哼嗯——”大枢机主教品味了一下,咂咂舌,又笑眯眯地说,“你哥哥能当上族长,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的,就单凭这狠心的程度,也算是个人物。”
“记住了么?夫人?不要忘了联系你哥哥呀,”乔凡娜耳边模模糊糊的,恍惚听见大枢机主教在说,“这是在为你扫清障碍呢,你手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怎么抵得过你哥哥的骑士队?别一副丧气样子,看着让人生厌——你哥哥这么对你,你也要好好回敬他才对啊。”
“是的,殿下。”她听见自己说。
“好乖,”那个声音带着满满的笑意,其中的愉悦舒畅谁都听得出来,“那就回去吧,夫人。哦,对了——没人会知道你来过我这,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吧。”
“明天可就是新的一天了。要活力满满地为我工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