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阳台旁的万年青
阳台一隅玻璃圆桌上,搁着一盆万年青。平日间忙碌,没多少工夫打理,只是偶尔浇浇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看它一天天生长,也忘记是哪时种下的了。
这盆万年青,来自故乡的庭院。记忆里,万年青是家中最早种养的花卉,数十年来家中从未间断过。最初的印象是,孩提时:老家座钟旁的一只小花瓶里,曾经插着一枝;屋前菜园的一个角落里,种植着一丛。葱绿葱绿的,生机盎然。我十二岁那年,鉴于兄妹们日渐长大,家中住房分外拥挤,其时赣江中游万安地段又着手兴建水电站,故乡面临移民搬迁,父亲领着家人在老宅对面山冈上另辟家园。新居背山而立,滔滔赣江宛如一条白练,从前方田畴尽头飘过,再往前是连绵的青山,我家大门正对的那座山状如大象,叫象山嶂。那时父亲刚过不惑之年,却已是他第二次辟建新居。约十年前,他曾经有过第一次规划,并已在老宅菜地里打下了六扇五间的地基,后因获悉即将兴建万安水电站而未能遂愿。作为一个年轻人,尤其是在那样一种艰苦的环境下,能够接连夯实两个地基,并盖起一座大房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记得新居落成后的某个春节,父亲泼墨挥毫,写下一副对联:“门对青山千年固,户朝江水万代兴。”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依然能够体味到父亲当时的豪迈与欣喜,并感受到他喜爱万年青的某个缘由。
新居建成后,庭院更宽敞了,种花养草有了更大的空间。父亲在神龛中间爷爷奶奶的遗像两侧,分别摆放了一只大花瓶,插上两枝万年青。这一直是家中的“标配”,倘使某枝万年青长势不佳,父亲会立马更换新的插枝。于是,厅堂里总是满目葱翠,生机勃发。万年青容易繁殖,如同柳枝,扦插即可生根。父亲瞅准屋后崖壁下一个潮湿地带,插上数枝万年青。由于室外宜沾雨露,母亲浇菜时又每每一并施些肥料,这些万年青长势喜人,不断萌发新枝,不久便成为庭院里的一道风景。母亲在这栋新居里生活了整整一轮生肖,对这丛万年青也整整浇灌了一轮生肖,十二年后,她猝然与世长辞。
人到老年,家庭变故,无疑是对父亲沉重的打击。加上我们兄妹陆续迁入城市,平日间庭院里安静了许多,陪伴父亲更多的是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为了减却触景伤怀,母亲去世后,家中庭院做了一些改动,新建了门楼。门楼背阴处一角,成了父亲种植万年青的好所在。他把屋后母亲浇灌过的一些万年青移植进花盆里,日月侍弄不休,不多时,门楼旁成了万年青的世界,萌蘖滋长,郁郁苍苍。未曾料到,父亲经营二十余年的庭院,在他年逾古稀时,因故乡被用于建设工业园区而面临拆迁的命运。建新居,搬家园,再度成为了父亲必须面对的问题,尽管他已垂垂老矣。我不知道此刻父亲的心境,他没有多说话,只是把一辈子陆陆续续添置的家当,一件件仔细盘点。一生心血不可能悉数搬走,收废品的上门了,父亲以很低的价钱对大多数物品做了了断。但他没有忘却万年青,没有忘却陪伴经年、寄寓人生希望的一抹绿色。他带走了一枝万年青,随后插在暂时租住的房子里。人生中第三次盖房,父亲最终没有等来。告别熟悉的故乡之后,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第二年初冬,他在城市的一所医院里长别人世。
有人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初闻不知句中意,再听已是句中人。因为工作繁忙,栖居城市的我,本就不常探视故乡,父母去世后,回乡就更少了,然而,对父母和故乡的情愫,一直萦系于心、不能释怀。阳台一隅的万年青,也就成为这样一个物象,把我与父母、与故乡联结起来。
父亲辞世后的一段时期,故乡虽已征拆,但昔日的庭院尚未完全被夷为平地。一个假日,我回到已然残垣断壁、杂草丛生的院落里,在屋后的水沟旁,看见了那丛熟悉的万年青,它们依然葱郁,顿时百感交集,临别时拔走两枝,种在了城市的家中。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这般仔细地观察。两枝来自故乡的万年青,两枝带着父母气息的万年青,它们悄然生长在远方城市的一个铁皮盆里,开花、结果,日渐丰厚了我的认知:万年青,百合科,铃兰族,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具许多纤维根,密生白色绵毛;叶为基生,排成两列,套迭成簇;花为肉质穗状花序,于叶腋抽出;花冠洁白,呈高脚碟状或漏斗状;果实为具单颗种子的浆果球形。多年后,两枝万年青已长达两尺余,支撑不住,横卧窗台。我忽然心生焦虑:小小花盆,究竟能够承载它们多久的生命?正担心它们因枝条过长缺失水分而渐趋枯萎时,我欣喜地发现,窗外一束阳光投射进来,照亮了铁皮盆里萌生的新芽。一寸寸日夜生长,新芽成了新枝,接续着阳台的绿意。
光阴荏苒,物是人非,故乡的那山那水已化作一片厂房,昔时的庭院早已了然无痕。父亲和母亲坟头的青草,也在枯黄与新生中重复着岁月的轮回。一切终将逝去,唯有真情永存。很多物象都会在时光流逝中沉淀下来,深藏心底,正如依然存储着的父亲用过的手机号码,正如阳台旁那盆来自昔日庭院的万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