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却话当年受教时
下班回来,姐姐跟孩子谈起当年父母对我们的教育。往昔岁月的一些细节,宛如情景剧一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孩子们在外面玩耍,难免磕磕碰碰,与小伙伴产生摩擦。比如春来溪水滔滔,小孩子凑在一块放牧纸船,纸船彼此碰撞,本也寻常,但有的孩子心眼小,由此发生口角,甚至拉拉扯扯。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情形了,我们感觉受人欺负,回家告状,原以为能搬来救兵,不料父亲居然二话不说,训斥我们下跪受责,还振振有辞:“他打你,怎么不打我?”父亲没有学过哲学,但他显然认定内因的存在。他的逻辑简单明了,结论便是我们自己应该好好反思。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许是对的。人与人之间的龃龉,的确未必总能辩出个子丑寅卯,也就未必非要争个输赢,并且,从长远看,即使当时“小赢”,最终却可能“大输”,因此,把握自己才是上上策。
我家家教素以严格声名在外,可谓尽人皆知。大人讲话时不许插嘴;“食不言,寝不语”;有客人来小孩一般不上桌吃饭;每逢除夕之夜,总要叮嘱,过年走亲戚用餐时只能吃配料;不得随意吃别人的食物,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如果我们手头有来路不明的物品,则一定要问个究竟;不能与调皮捣蛋的孩子为伍……诸多小节,都有明确的要求。不过,印象中,父母极少体罚我们。厅堂屏风一角虽然插着一根细细的柳条,但使用几率极小,它更多地起着警示作用。即便是训斥,大抵也不会在餐前,总要待到吃过饭以后。
耕读传家、崇文重教,似乎是家中的传统。父母极为重视我们的学习,家教中一些往事也就与此相关。至今清晰地记得,上小学时一个夏天的夜晚,我正在煤油灯下写作业,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站在了我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你这个字好像少了点什么呢?”父亲没再说别的话。我仔细察看,哦,果然有个字不大顺眼。抬头瞅着墙上书写的标语,正巧有这么一个字,便迅速照着添上了两笔,父亲满意地笑了。也许是他很少检查我们的作业,时隔经年,这个温馨的场景我一直记忆犹新。也许直至离世,父亲都未曾知晓其时我的“作弊”。当时家境窘迫,孩子又多,父母供我们兄妹6人上学,真是不容易。作为同时代的人,我们相对享受了较高的学校教育,无疑凝聚着父母的心血。
由于年幼时特殊的遭际,尽管外公也是一个读书人,母亲却识字不多,但她同样非常关注我们的学业,给我们创造条件,在琐细的生活里给我们教诲。我与弟弟年龄相仿,小时候在一起闹腾的时间也多一些。大约是念初中时的某个假期,不知什么缘由,我们俩发生了争执,结果受到父亲的责罚。我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一时泪眼迷离。在厨房的一隅,母亲摸着我的脑袋,爱抚着说:“你多读了几年书,读书人要讲理。”母亲是一个善良、隐忍的人,记忆里,她从来没有与别人发生过冲突。左邻右舍相处也都融洽,繁星点点的夏夜,我家屋前的葡萄架旁,总是聚集着前来纳凉的邻居们。
少时的生活是艰辛的,上课读书,下课干活,那是常事。由于生产生活条件滞后,有时确实非常辛苦。那时故乡不通电,给稻田灌溉大多仍然使用三国时马钧发明的水车,颇费力气。父母领着我们,把脚踏水车拆成几个部件,浩浩荡荡扛向稻田。安装好后,父亲还特地用被单在田野里支起一个大凉篷,我们踩着水车,塘水缓缓流进稻田。父亲或打开收音机,或给我们讲故事,起初尚不觉得怎么累,然而,时间稍长,小脚心便隐隐作痛。看着我们难受的样子,母亲爱怜地说:“你们唱歌啊。”面对生活的艰难,父母从不言苦,总是那么平静、那么平和,仿佛一切都如同天晴下雨一般,原本便是人间本相。清晰地记得,父亲在新制的手拉式水车两侧,挥毫泼墨,写下“手挥木龙舞,雨润田间苗”十个大字,好像这种劳作乃是尘世间莫大的享受;清晰地记得,故乡刚通电,我家即添置了当时颇有些口碑的燕舞牌收录机,家中常常歌声嘹亮,劳碌中的父母从不因震耳欲聋而制止我们;清晰地记得,母亲病重期间,我们一直隐瞒她的病情,回到家我常常装着轻松的样子,笑容堆在脸上,至今想来,她一定也心里明白,只是同样假装糊涂,以免增添我们的忧伤,她早已看淡生死,唯一缺憾是我们兄弟尚未都成家立业,她静静地坐在藤椅上,慈爱地看着含笑的我,也笑笑,揶揄着说:“笑我快死了啊。”往事不经回忆,我在泪水中感受着父母的达观与坚毅。
“生活恒久远,家风永传承。”父亲母亲没有多么高深的家教理论,他们只是用质朴的言行、平常的小事,点点滴滴告诉我们,善良、正直、低调、谦和、自信、坚韧、达观……这些都是人世间应该有的品德,都是人生行囊中的宝贵财富。在教育日益多元化的今天,人们的价值取向自然也趋于多样化,譬如有人说忠厚老实是要吃亏的,然而,阅历经年,我越来越感到,父母所赋予我们的未必已经过时。我也欣喜地看到,他们的孙辈曾孙辈们,也正在一代代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领悟和坚守着自己的人生准则。
岁月无声,人间有情,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