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茵从长乐宫出来愈发堵心,她本来对婚事其实不甚在意。
但司寇那封庚帖像是压在心口的大石,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自打有记忆以来,她就总是跟在这个漂亮小哥哥身后。
他写字她研磨,他抄书她递纸,彼时她只是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奶团子。
司大学士不忍苛责,于是也就默许了,她就这样跟着旁听了好几年。
司寇虽然为人冷漠,但那会儿着实没少暗暗照顾她。
把上课上到睡着的她默默背回听音阁;
把爬树掉入落云池的她捞上来晾干;
把钻狗洞不慎卡住的她毫发无伤救出来。
因缘纠葛许多年,已经说不清是谁欠谁了。
喜欢是件根深蒂固的事情,想一时半刻连根拔除并不容易。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喜欢的未必是司云麓这个人,而是那些年自己的少女时光。
谢文茵想着,心里愈发烦躁,连天上掉落的碎雪沾在脸上,都不能让她冷静分毫,于是脚下步伐也不自觉加快。‘
除夕夜大家都在各宫守岁,整个大楚皇宫几乎空无一人,谢文茵足足兜了一大圈才回到听音阁,远远地就看见自家宫院门口有个人影。
前两日被当街掳走的经历让她立刻警惕起来,她停下脚步定睛望去,那人似乎在扫雪。
因是除夕,启献帝为表宽厚,不会刻意追究宫人偷懒,于是这积雪自然就没人扫了。
况且也刚下没有半个时辰,地上只是薄薄一层而已,倒也没必要刻意去扫,可这人却在默默做着,谢文茵当下心生好感,想过去看看到底是哪宫的宫人。
她小心翼翼走近,饶是再轻,还是有些许脚步声泄漏了出来。
那人身子一顿,立刻回头。
借着两侧灯火微光,她立刻看清对方的脸。
“卫朗?”谢文茵颇感诧异,“谁让你大晚上在这儿挨冻的?”
她登时就想到了最差的方面。
因为卫朗是她一手提拔,所以难免有人不忿,保不齐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排挤他。不然天寒地冻,谁会在这儿主动扫雪呢?
卫朗收回手里的扫帚,中规中矩回答。
“雪天青石板湿滑,容易摔倒。”
他没有说怕谁摔倒,但谢文茵却听懂了弦外之音,整个听音阁只有她一人晚归。
殿门口高挂的灯笼照过来,卫朗那张清冷禁欲的脸被镀上一层柔光,谢文茵鬼使神差想起三嫂那句话:其实卫朗也不错。
是不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把自己吓一跳,她赶紧掩饰性地咳嗽两声。
“除夕不是给你放假了吗?怎么没有回去陪妹妹?”
提到妹妹,卫朗眼里才隐约可见一点温暖。
“她在女学堂读书,跟大家一起过年。”卫朗大概是不习惯讲私事,踟蹰了一下才又开口,“还要多谢公主安排。”
谢文茵豪爽地一挥手。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她看了看外面天色,雪下得愈发大,“天气不好,你也别回侍卫营了,留在听音阁过年吧。”
卫朗眼中划过明显的惊讶。
谢文茵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当即拉起卫朗就往内殿走。
“你还没在宫里过过年吧?虽然无趣了些,但是这一晚关起门来也没有人管,咱们可以干点平时不能干的事情。”
卫朗表面不动如山,内心却波涛汹涌,这话太容易引人遐想了。
及至进入殿中,他才知道谢文茵所谓“平时不能干的事情是什么”。
“喝酒?”
“大年夜没有酒水助兴,那能算是过年吗?”谢文茵遣走宫女,兴致勃勃从床底下掏出一坛子酒,“经年的桃花酿,我从御膳房偷的。”
那还是她十岁时候的事,本来留着及笄那天跟司寇分享。现在彻底放下了,所以打算提前开了。
“怎么?你不会喝?这东西学学就会了。”
谢文茵说着,撕开摊子的泥封,亲自斟了一碗递给卫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卫朗想说这种陈年酒取出来之后,必须用新酒勾兑着喝,否则后劲太大,但看谢文茵兴致勃勃的样子,终是没有说出口。
他接过那碗诚意满满的酒,一饮而尽。
“新岁快乐。”
谢文茵拍拍他肩膀,也跟着一饮而尽。
“新岁快乐。”
除夕夜的听音阁,少年和少女席地而坐,推杯换盏,倒也莫名和谐。
*
此时此刻,宁王府里气氛同样引人遐思。
陆夭那句“我已经嫁过你一次了,但不是在梦里”仿佛自带回响,萦绕在大殿里久久不散。
终于说出来了,她感觉心头陡然一松,原本压在那里的大石头疏忽消失不见。
其实之前有太多次机会可以把这个秘密宣之于口,她都错过了,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说出来了。
“你活过一次了,是吗?”宁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陆夭点点头,她低下头,看雪团儿在地上拱来拱去,却不敢抬头看宁王的脸。
预知梦一事本就离奇,现在换成重生,几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范畴,不知道他对此抱持什么态度。
前生种种不堪回忆袭来,陆夭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
此时就感觉有双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
“一个人是不是捱得很辛苦?”
陆夭猛地睁眼抬头,就见宁王双手搭在她肩上,对方眼中是罕见温暖的笑意。
“就这样?”她不可思议地拔高声调。
“不然你还想怎样?找个术士来驱邪吗?”
习惯性的调侃戏谑再度出现,陆夭居然觉得莫名亲切。
“你不问我前世发生什么了吗?”
“我为什么要问?”宁王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继续转头去包饺子,“重活一世你还能再嫁给我,不是已经说明一切了吗?其他还有什么好追问的呢?”
陆夭内心一时千头万绪,她以为宁王至少要问问她前世经历了什么,朝中局势如何,最不济也会想知道二人到底落了个什么结局。
可他只字未提,只是轻描淡写跟她说,没什么可问的,你不是又嫁给我了吗?
是啊,兜兜转转,她又嫁给他了。
“谢知蕴。”她轻轻唤他的字,伸手牵住了他的袖子。
大婚那晚的记忆如潮袭来,当时拜堂时他伸手扶住了不慎跌倒的她,小姑娘也是这样大胆地牵住了他的衣袖。
当时的她,一定是因为久别重逢的欣喜吧。
宁王还来不及回头,就被一双手从后面环住了腰,随即有颗小脑袋轻轻倚在他背上。
“前后两世,你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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