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伦确实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只是给老爷子的人生,锦上添花而已。
第五霸的前七十年,和最后这十年,对其本人而言,同样珍贵。
但生前老爷子很理解孙儿的难处,既不要求过分的尊号,对于宗族中经常跑来求见,眼巴巴希望赐姓为伍位列皇族的那群人,也一直爱理不理。甚至没为两个牙牙学语的“皇叔”跟第五伦提过什么要求,对于最宠幼子的老人来说,殊为难得。
所以这身后之花,得添得足够多才行。
但要加多少花,取决于花环匡的大小,说明白点,决定第五霸死后殊荣的,是第五伦给他的名分。
“依汉时太上皇之制,以帝礼安葬!”
汉朝就一个太上皇,那就是刘邦之父,这位差点被项羽烹成肉粥的老父亲,在经历父慈子孝的名场面后,居然回到了儿子身边,并安享晚年。
可问题又来了,第五霸作为第五伦的祖父,应该叫什么?过去从没先例啊。
老本行是专门吃死人饭的儒生闪亮登场,太学终于派上点用场,博士们引经据典,最终献出了一个他们觉得颇为满意的名:“无上皇!”
第五伦只反问了一句话:“涿郡逆贼张丰自称什么将军?”
好像叫无上大将军来着……众人顿时缄默了。
彼时,景丹、耿纯不知道第五霸会在腊月逝世,还上奏疏说张丰自号无上,以取祥瑞,但在他们看来,是颈上无首级的意思。
博士们纷纷闭嘴,再度绞尽脑汁,最后有人道:“汉时有太上皇、有皇太后。虽无皇祖父之号,却有皇祖母之‘太皇太后’!”
以此类推,最终第五霸的名号是“太上太皇”。
定了名分,顺利以此筹办了七日殡礼后,按照规矩,出殡之日,得将谥号选出来。
第五伦让博学的太师张湛等领衔选定,实则最终还是按照他的意思,挑中了“威”。
谥法解:强毅信正曰威,确实应了第五霸的性格,古有齐威王,今有魏威帝,当然是美谥。
然而,群臣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陛下,是否要依旧制,在谥号前加‘孝’。”
此乃汉朝规矩,毕竟是“以孝治天下”嘛,从汉惠帝开始,历代谥号前皆加一孝字,这规矩甚至还变成了文化输出,传到了一向流行父杀子子弑父的匈奴。
匈奴单于也不知是将这流行的汉家文字缀身上当花纹装饰,而不懂真正含义,还是真打算推广此道,竟也开始在名号前加“若鞮”,若鞮者,哄堂大孝之孝也。
换了一般的制度,群臣是不敢提出向汉朝学习的,但第五伦的成名作就是“孝悌”,这点总能继承吧?
“汉高谥号前亦无孝字。”
你看,说起来,这不就是“刘邦不孝”么?难道还要来个“第五伦不孝”?
第五伦不得不指示自己的御用文人们,对这种道德绑架加以驳斥。
如今他身边最懂典故的是杜笃,当堂驳太学博士及众臣道:“《论语》八佾篇中,子夏问孔子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何意?”
“孔子答:绘事后素。”
“其意是,礼仪是礼的外在表现形式,素才是礼的内在情操。孝果然是人伦大道,但不能只有其表而无其内,有其名而无其实。”
这是在内涵汉家虽以孝治天下,但实则却缺失,这“孝”字绑在历代皇帝身上,孝顺的可不止是先皇,更有尚在人世的太后、太皇太后,其权力的法理根源便来自于此。太皇太后、皇太后可称朕,可废帝,很容易为外戚利用。
尽管第五伦很注重保养,自信能够久活,但前车之覆的教训,也得记住。
于是宣布,魏虽仍推崇孝道,但不必再像汉朝那样,非得冠名,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孝顺。
好容易解决了“孝”的问题,以帝礼出殡,接踵而至的便是墓址的挑选。
第五伦知道祖父是想落叶归根,选中了故乡长陵县,那里本是刘邦的陵邑,反正刘邦的高庙边上,连田横庙都落成了,陵墓也一样,就再挤挤吧。
只是长陵就此要改名为“庄陵”,还是老规矩,墓葬陵邑,得取谥号的近义词,高对长,威对庄。
因为天下尚未一统,一切从简,因山为陵,不单独起土。
这点得到了群臣一致赞同,汉朝为了修历代皇帝墓葬,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尤其是汉成帝时,原本皇陵修了一半,因为陈汤收了人黑心钱,上书说应该重新选址才吉利,让贿赂者卖地皮发了大财,又在工程款上动手脚,导致建在洼地里的延陵成了着名的烂尾工程。
这教训距今不远,第五伦只用一个眼神,长安的舆论圈就能将陈汤将军的黑历史翻出来反复鞭挞,一时间,连太学众人都是倾向薄葬的,希望魏皇勿学汉成、汉武,而效汉文帝。
于是第五伦又宣布,以太上太皇陵为基准,后世子孙,亦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第五霸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偏爱军备和西域物品,汉时诸侯王的袖珍版兵马俑倒是很适合他,再弄点工坊新制作的三彩陶骆驼、美艳胡姬等半身手办,足矣。
以为这就算完事了?没有,和墓址一起动工的,还有“太上太皇庙”,第七彪这老粗多半是收了几个文人当幕僚宾客,竟然带着宗室,嚷嚷着要给第五霸上庙号……
“陛下。”
第七彪或许对第五霸是真有深厚感情——大概是当年争水时打出来的那种,第七彪这些天饿瘦了一大圈,对尚服斩衰的第五伦说道:“彪没读过太多书,但也听人说,每位皇帝都会修筑专属之庙,以供后世祭祧,但即便是天子,也只有七庙,于是往往过了七代人,便会毁去初庙。”
这种明显“不孝”的行为,却有必须存在的现实意义,毕竟前朝就有人上疏说过,民间祭祀先祖,竟占了家庭每年开支的三分之一,那君主家的祭庙花费又何其庞大?一两个庙轻松,一带传承十余代甚至如春秋战国那样几十代,就不堪重负了。
于是为了让活人喘口气,才有了毁庙绝祭的规矩。
第七彪哭诉头道:“臣一想到六七代人后,太上太皇之庙将被陛下的子孙毁去,就心痛啊!”
这特是有先例的,汉朝在传到元、成的时候,开始扛不住巨大的祭祀开支,于是尽废地方高庙,朝中对废庙的斗争也持续了几代人,一旦倾向废庙的时代,刘太公的太上皇庙往往第二个挨刀——最先被砍的肯定是汉惠帝庙。
第七彪抬起头道:“但也有不可废弃之庙!”
第五伦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卿是想请求,为太上太皇立庙号?”
谥号是帝王卿大夫的标配,但庙号就稀有得多,自殷商开始,只有那些对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先王,才会特别追上庙号,以示永远立庙祭祀之意。
据第五伦所知,汉朝朝对于追加庙号一事极为慎重,太上皇没混上,刘邦是开国君主,庙号为太祖,汉文帝以圣君形象,是为“太宗”。
接下来,性格有瑕疵的汉景帝就没得到这资格,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因为晚年政策屡屡出错,不得已下了“罪己诏”,死后在种种非议中未能上庙号。直到几十年后,才被重孙儿汉宣帝刘病已给他追尊为“世宗”,而汉宣自己则因中兴之大功,成为“中宗”。
到这时候还算严格,可接下来,庙号就像某些颁奖仪式一般,开始忘却初心,失去权威了。
连第七彪都知道,汉家后期的庙号就是个笑话,他义愤填膺地说道:“汉元帝是高宗、汉成帝为元宗、汉平帝为统宗……”
彪哥背错了,露馅了,一旁侍从的杜笃咳嗽着提醒他:“中尉,统宗是汉成,元宗是汉平。”
第七彪丢了小丑,狠狠瞪了杜笃一眼,要你多嘴!他继续道:“不管究竟叫什么,一直听闻这几人都是昏君,他们都能上庙号,太上太皇难道不能?”
是啊,一个人平平无奇的“乱我家者”,一个是好色无厌金尽人亡,最后一个更是亡国之君……他们也配?
第五伦沉吟了,第七彪平素粗鄙,怎么会关心这种事,还不是外人看出来,第五霸与第五伦祖孙情谊深厚,想要借着尊崇第五霸,给他添更多的花,来讨好还活着的第五伦啊!
但,第五伦最讨厌越俎代庖,老爷子墓前的花,是红是白,是湿是干,哪朵合适哪朵不行,只能我来定,你们也配?
于是第五伦沉吟后道:“若纯以私心论,予当然希望给太上太皇定庙号,让他永与予并受子孙祭奠。”
“但汉家实亡于元成,从滥上庙号便可知一斑,这高、统、元三个庙号,可都是王莽为讨好老太皇太后王政君,拔高自己安汉之功才力排众议加上的,予岂能效仿王巨君?”
“若以此为基准,给太上太皇进庙号,依予看,不是尊崇,而是贬低!”
“若开了这个头,那魏之历代君主,不论贤愚,就皆可上庙号了。”跟第五伦打算给诸将都加“大”,拉低大将军的含金量,人人都有庙号,和人人都无庙号有什么区别?
“太上太皇一向待宗族颇严厉,绝不愿看到此事发生。”
第五霸就像他手里的火钳一般,第五伦刚来到这时代时,若没有他的敲打,就不会有如今的进步,毕竟穿越者不等于完人。
如今第五霸虽然去了,但第五伦希望,他的墓、他的庙,他的形象与故事,依然能成为一柄硬邦邦的火钳,继续抽打宗族!
“往后得将老爷子的火钳作为大魏礼仪之器,一代代传下去啊。”
传给谁?第五伦自己当然不合适,曾当过宗正,如今正在河西的第八矫倒是完美契合,他确实是一身正气。
想到未来,“八贤王”持铁火钳,当庭行家法惩处越矩宗族成员那一幕,第五伦就忍不住想笑。
但大孝期间万万笑不得,第五伦叹息道:“予知中尉哀伤,但这些事,就交给六七代人后的子孙来决断罢,太上太皇也好,予也好,一切功过,还不是要交给后世评说?”
随着时间推移,或长或短,历史啊,总会给一个人应属于他的评判。刻意拔高、私心暗贬,能维持多久?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不朽,有用?还是别给老爷子招黑了。
第七彪也知道自己拍马屁又拍到马蹄上了,只讷讷而退,然后怒气冲冲去找那几个幕僚门客麻烦去了。
彪哥冲塔失败后,之后再没人敢提这件事,倒是第五伦,在守孝期间,却忽然想起,自己还真忘了给某个“死人”盖棺定论。
“汝等以为,予该给王莽上哪个谥号?”第五伦摸着自己身上的麻衣,忽然问旁人。
对啊,王莽已“死”两年,既然魏承认新朝,是不是也该叫他“新X帝”了。第五伦居然给忘了,他真是对不起王莽啊:单指这件事。
接下来这句话,第五伦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去查查,谥法解中,可有‘穿’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