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理念之争
孟秋道:“如此说来,那便是齐漱溟坐上峨眉掌教大位之后,看你不顺,将你赶了出来。”
“并非如此。”灭尘子摇摇头道:“我虽看不惯齐师弟的想法和行事手段,但有一说一,他对外凶狠,对峨眉中人,却是爱护有加。
教中弟子,即便是犯下在大的错误,也从不肯轻易惩处。
如那阮征,初成筑基时,年少气盛,行事不顾大局,无故将五台派一个三代核心弟子杀死。
引得太乙混元祖师大怒,亲上门来问罪,要杀了那阮师侄为徒孙报仇。
齐师弟却执意不肯,自己出面将事情拦下,被对方打成重伤,差几引发两派大战。
就算如此,最后那阮师侄也只是被罚在凝碧崖面壁思过百年,并未被废掉修为,逐出门派。”
孟秋一愣,道:“那阮征不是齐掌教的二弟子么?
师父为了袒护犯下大错的徒弟,自己丢了大脸不说,还连累门派也为之结了一个大仇,你还觉得伱那位师弟做得对?”
灭尘子道:“若他只是对自己徒弟这样,置其他师兄师弟的弟子于不顾,谁还会拥护?他焉能坐上掌教的位置。
说来恩师长眉真人纵横天下,无有敌手,连我们师兄弟都不免生出几分傲气,何况下一辈弟子,说是骄纵,都算抬举。
他们横行霸道惯了,惹出的祸端可不少。非止是旁门左道,连正教同道,也得罪了不少。昆仑、武当,哪个不嫌弃?
就说郑道友几个,当年和荀师妹生出矛盾,不就是因为几个孽障挑衅在先么?
就连元元师妹那么好脾气的人,也被弟子和师侄拖累,结仇玉罗刹。
这一干孽障都是天资不俗之人,不至于蠢到不知好歹,为何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敢犯下这么多错?还不是齐师弟百般庇护。
你不妨去打听一下,自恩师飞升之后,峨眉派可曾有一个门人弟子,被外人杀死?”
孟秋眉毛一挑,含含糊糊的道:“是极,是极。峨眉护短天下闻名,谁会轻易捋虎须?怕不是胆大包天了吧。”
灭尘子尚且不知自己闹了笑话,又将齐漱溟好一阵夸赞,似乎两人非但没有矛盾,还是至交好友一样。
孟秋自然很是好奇,道:“既然你觉得齐掌教如此合适,当年为什么不服气,要与他争位?”
“既然大师兄不肯就位,我自问修为、智谋、手段,无一输齐师弟,且排位还在前头,凭什么争不得?”
灭尘子道:“齐师弟带领峨眉固然不错,但若我做了掌教,必不会比他差,或许还要更好些。”
几十年修炼不了,又成天对着一个小道士,他满腹的话语,不知向谁来说,好容易见着孟秋,也不隐瞒,接着讲述道:
“当年武当教祖张三丰真人飞升前,没有指定何人继承道统,后来门下弟子谁也不服谁,分成许多门户,势同水火,甚至互相仇杀。
以至于这个显赫一时的正道大教,势力每况愈下,人才凋零,有灭亡之虞。
眼见于此,当年恩师飞升前,怕峨眉派重蹈武当派覆辙,便要指定大师兄玄真子继承衣钵。
可大师兄境界太高,视权势名利如浮云,只愿清静逍遥,不肯承接天下第一派的的掌教之位。
彼时师父十七弟子中,除了沈琇师妹早早脱出门中,拜在心如神尼门下,做了屠龙师太外,其余人中,只五人有此实力和资格。
大师兄且不论;苦行头陀自佛门雪山一脉带艺投师,先天不足,自争不得;简冰如当年犯下了一个大错,也无颜面。
剩我和齐师弟来争,若以长幼为序,该我承接大位,但支持我的只李元化师弟和醉师弟。
跟随齐师弟的人更多。荀师妹是他夫人,不必多说,其余还有白云师姐、简冰如、餐霞师妹、顽石师妹以及佟师弟。
至于那些个三代弟子,就没资格参与进来,甚至对此事个中细节一无所知。”
孟秋顿时明了,道:“所以长眉真人便把峨眉掌教的位置传给了齐道友?”
“不是。”灭尘子道:“恩师也很头疼,索性只留下一句‘你们自己决定’,便飞升而去。
他老人家不管,我们便希望大师兄能够一锤定音,随之大师兄也不理会,转身便去了东海,留我们十五个人在大殿。
我这方与齐师弟等人,辩论了三天三夜,甚至差点起了冲突,势同水火。
最后苦行头陀看不下去,怕我们闹出真火,不好收场,抛弃中立,选了齐师弟。”
孟秋听得津津有味,道:“然则你与齐掌教同门一场,彼此也无深仇大恨,为何不能齐心协力,非要闹得如此不愉快?
我看你也并非是个贪图名利的人,那峨眉掌教的位置,真就那么重要,难道坐上去会有什么天大的好处?”
“非但没有好处,还会琐事缠身,平白耽误修行。”灭尘子有些踌躇,过得片刻,才道:
“也罢,既然要叫你真心实意的修行我这一门道法,便不能让你生出太多的顾忌,惹出事端。
不过当年争夺峨眉掌教之事的前后经过,十分机密,连我教中三代弟子,都全然不知。
接下来一番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便当过去,切不可说与旁人听,否则我在一日,便会追杀你至死。
你可莫要以为有郑八姑这等好友,就无所顾忌。须知她当年能够在修行界翻江倒海,皆是众人敬佩连山大师为人,又忌惮她们师长,故意放纵罢了。
否则彼时任意一个地仙,也能胜她。时至今日,即便她已是地仙,料想也敌不过‘三仙二老一子七真’。
我虽极少出手,但在峨眉,只遇大师兄不敢言胜,和齐师弟伯仲之间,至于苦行头陀,定不会是我对手。”
孟秋见过苦行头陀出手,虽只惊鸿一瞥,但展露出的境界与修为极高,还要在穷神凌浑半边老尼、白谷逸、易周等人之上。生平所见,也只输公冶黄。
若灭尘子所说是真,那他距离天仙境界,也不会远,堪称天仙之下,最顶尖的那批。
峨眉派有这样五人,加之门中至宝无数,果然不愧天下第一教的名头。
孟秋道:“前辈放心,孟某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守口如瓶,还是能够做到。”
灭尘子点点头,道:“当年恩师长眉真人,虽只是拜在祖师樗散子余道人门下学道,但师伯祖太元真人和师叔祖连山大师,不囿于门户之间,也将大半所学传授。
恩师感念三位祖师传道受业解惑之恩德,除在峨眉延续祖师道统之外,其实还另将太元真人与连山大师传承一并传了下来,弟子都可学,且不分亲疏,一视同仁。
如大师兄玄真子,跟随师父最久,只他一人见过三位祖师。所修虽以峨眉镇派心法《九天玄经》为基,其实修道理念和多数手段,都是太元祖师一脉。
第二派便是齐师弟与简冰如为首,传承余祖师的仙法和理念;而我,你也能够猜出,多有承续连山大师道统。
加上苦行头陀和几个恪守中立的师弟,峨眉二代弟子只区区十六人,便有四派。
大师兄逍遥自在,独善其身,连中立都谈不上,自然不会去争什么。若非有恩师情义在,他恐怕在就避世不出,只待飞升。
中立的几位同门,其实多是偏向我,因为我所选传承,与他们出身多有相关。但齐师弟之理念,又更易得人赞同。
我与他两个,都是要为峨眉更好,所有分歧中,道统传承还是次要,关键在于在收弟子上。
要光大门派,那下一代弟子自然要超过上一代,光凭峨眉这些人自己去找徒弟,又能收得多少?
齐师弟他们重视门户,主张以后峨眉弟子,大半都要从那些个大族中取,或是引入别家道友托付而来,以及失了师门带艺投师的晚辈。
盖因他们曾特意研究过许多天资不凡的修道种子,其一是族中曾经有过出类拔萃的修士,那其后人或者族人,更容易入道。
这一说法,倒不夸张。我人族原本就是从上古绵延而来,其中有些家族的神人血脉历经多年,并未完全退化,一遇风云,便能化龙。
如齐师弟夫妇育下两女两子,俱都是绝顶之辈,天资比起三仙二老一子七真中的半数以上,都不会差。
还有穷神凌浑,兄妹二人,都是鼎鼎有名的地仙;玄龟殿易家,祖孙三代,各个超出同侪。
至于还要收第二类,是因仙道贵独,即便从家族中出来,多半人也不留后代。是以修行界中,极少有是修仙家族存在。
修士多来自凡人,数以亿万,天资卓越者也极少,若靠峨眉这几个人去一一探查,猴年马月才能找出一个合格的?
天下修士何其之多,一旦某个晚辈显露资质,如武林中那些个名头响亮的年轻人,也都被早早预定。
何况那些有天资又默默无名的,峨眉根本不可能提前知道,下手晚一步,便是别家的弟子了。
但这些先下手的修士,即便抢到了优秀的弟子,又有多少能够从一而终?
不是本领不济,不想耽误后辈;便是运气不好,渡不过三灾五劫,化作灰灰。
峨眉对这种带艺投师的弟子,只人品好,通通来者不拒。比如我派苦行头陀、白云师姐、餐霞师妹等,都是从其他门派转来。
但我看法和齐师弟并不相同,我以为该有教无类。不拘什么家族、出身,只有天赋有毅力,都可收入门中。
资质上者为核心,专注传承门派道法;中的是入室,管理门中大小一应事务;差一些的,算个记名弟子,做些杂务。
总而言之,一是取法连山大师之志,给更多的修士一条活路,免得被什么华山派、竹山教等骗去做牛做马,增长邪教势力。
二来也可壮大山门,优中拔尖,使峨眉传承连绵不绝,永久流传下去。”
孟秋恍然,理念之争,向来是难以调和。凡人之中,原本亲若手足的兄弟好友,因此而恩断义绝的,数不胜数。
如东晋的王敦、王导兄弟反目,管宁、华歆两人割袍断义,不胜枚举。
对修士来说,这种事情尤为重要,轻易变更不得。盖因修仙者必修元神,练法容易,炼神难,需以世情磨炼。
且但有成就,必历经天劫,其中有一天魔劫。
若理念随意变换,摇摆不定,元神易受影响,未免虚浮。到了天魔劫时候,极易动摇,而导致渡劫失败,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丧命。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解,道:“如你所说,其实齐掌教和你的理念,并不冲突,为何闹出矛盾?”
“一专一博,看似没有冲突,但算上所耗精力呢?”灭尘子道:
“收徒是件麻烦的事,非但要教授其道法,还要营建山门洞府,打造飞剑法宝,炼制丹药,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若按照我那想法,师兄师弟们要分出一半的心思在传承门派上,还剩多少时间修炼呢?
人皆自私,修士更甚。有多少人愿意为了门派,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于修道无益的事上来。
所以齐师弟的想法,更得人心。徒弟们都是现成的,等某个机会找进门中便是,且只需教授极少几人,又能保证下一代至少不差,何乐而不为?”
孟秋也是个怕麻烦的,只代入想想,一人应对几十上百个徒弟,成天还要炼器炼丹,就觉繁累,便道:
“既然你都明白师兄弟们的想法,为何还要执意如此,惹得大家都反对?”
灭尘子沉默一下,缓缓道:“你觉得我那些个师弟师妹们天资如何?反正我觉得不高。
我这一辈之中,只六七人有飞升的可能,其余的连天仙甚至地仙都难,何必浪费世时间在做无谓的挣扎?
不如早早跳出来,为峨眉派做贡献。将来也可留名祖师殿,受后辈弟子感念祭拜。”
“齐掌教的确是重门户,只给特定的人机会,有些过于无情,令许多人平白失了修道的机会。”
孟秋重重叹了口气,道:“你看似给了更多人机会,有教无类,实则更重天资,比之齐掌教更直白、更残酷。”
灭尘子也不否认,道:“所以我才要你承诺,不得将那一场争论传扬出去,否则在修行界要引起轩然大波。
要知峨眉内部也不好受,我们当初可是吵翻了天,矛盾极深,差点为此撕破了脸。
以至于现在都不敢对那些个三代弟子提及,他们至今还不明白,为何祖师飞升之后,会是齐师弟坐了大位;大师兄和苦行头陀去了东海;简冰如在峨眉丹云嶂全真洞隐居;我亦跑到了黄山。”
灭尘子说完这一番话,又嘱托了一遍不能外泄,突然又问道:“你认同谁?”
孟秋想了一想,道:“玄真子道长吧?管不了,不想管,没必要管,去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