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指挥使冥思苦想着凌思齐到底被安国公藏在哪里时,凌孟祈听完丰诚和孟行云的回禀,也正拧眉思考这个问题:“你们人少,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也就罢了,曹指挥使却领了那么多人去,若人真在安国公府或是大皇子府,没道理锦衣卫找不到才是,那锦衣卫也别混了,趁早解散了是正经……那人到底会在哪里呢?”
事到如今,凌孟祈已经因愤怒和悲哀得麻木了,反而冷静下来,也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较为理智的看待整件事了。
他现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在凌思齐被安国公和徐皇后一党利用做出更出格更疯狂的事之前,找到他,阻止他,不是为了能保住他的性命,事实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这会儿只恨凌思齐不能立刻死掉,也省得他再继续害人害己!
孟行云闻言,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很可疑,就是徐太夫人的床榻之下,可不论是属下还是曹指挥使都不曾求证过。徐太夫人生病早非一日两日,宫里光赏药材去安国公府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也不知她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可她到底是皇上的丈母娘,万一挪动了她以致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个责任曹指挥使担当不起啊,属下倒是不怕担这个责任,可属下没有机会,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徐太夫人年逾古稀的人,别说她久病卧床,就算她没有生病,只高卧在床上,曹指挥使也不敢请她让开啊,何况她生病的消息早已在京城流传开来……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安国公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
凌孟祈不由苦笑,正待说话,就听得外面有人禀道:“凌大人,金吾卫的施统领来了,说有十分要紧之事立等着见您。”
金吾卫的指挥使立等着见自己?凌孟祈心下一沉,嘴上已应道:“如今施统领在哪里,可是在会客厅里?我这便过去!”
那人应了“是”,凌孟祈便压低声音吩咐了丰诚和孟行云几句,才略整了整衣装,去了锦衣卫素日接旨或是接待有头有脸客人的会客厅。
“卑职见过施统领,不知施统领大驾光临,有何吩咐?”凌孟祈一见施统领,便忙抱拳行礼。
施统领点了点头,也不多说,只压低了声音道:“皇上让我过来给你传一句话……,让你务必立刻去办!”
凌孟祈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好半晌方听不出喜怒的问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卑职这便去办,就不多奉陪施统领了,施统领请!”
施统领不比曹指挥使,对凌孟祈没有那几分香火情,自然不会同情他的处境,也没有提点他的打算,淡淡“嗯”了声,也就转身大步去了。
余下凌孟祈想起他方才说的话,气得太阳穴直跳,却又不能违抗,至少暂时不能公然违抗,只得狠狠往墙上砸了一拳,然后一阵风般的离开了会客厅,回了自己的值房。
丰诚与孟行云忙迎上来关切的问道:“不知施统领找大人,是有什么事?”
凌孟祈见问,沉默了片刻,本不想告诉二人的,想着二人如今与自己已是真正的休戚与共,到底还是沉声把施统领的话说了:“让我即刻去捉拿凌老太太,然后,将凌老太太送进诏狱,……凌迟处死!”
让自家大人亲自去捉拿自己的祖母也就罢了,还要让他亲眼瞧着她被凌迟处死?丰诚与孟行云不约而同抽了一口气,都觉得皇上这招实在太狠了,哪怕凌老太太是对不起自家大人,如今自家大人也与其恩断义绝了,终究是他的亲祖母,叫他如何做得出眼睁睁看着她被凌迟在自己面前之事?
孟行云因咬牙道:“大人,这事儿就交由属下替您去办罢!”虽然凌老太太如今也算是他的祖母,但他连后者的面都没见过,自然谈不上对她有什么感情,下起手来也能少好些顾虑。
丰诚忙也道:“还是让属下去办罢,不过只是一个挂名的老岳母,且彼此连面都没见过,想来老天也不至于劈道雷下来惩罚我,况老天真劈下雷来,我也不怕!”
凌孟祈苦笑道:“若能让你们代我去办,施统领又何必亲自走这一遭?想来那一位的企图,就是要让我眼睁睁看着凌老太太死在自己面前,以惩罚我之前的心慈手软,让我一辈子良心难安,也惩罚凌老太太的教子无方,让凌老太太因不是死在别人手里,而是死在自己后人手里死不瞑目罢。”
也许还有为早年凌老太太给那个女人所受的磨搓出气的意思,只看凌老太太的行事作风和对自己儿子的维护,便可以想见她作为婆婆之于儿媳来说,绝不会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主儿!
孟行云与丰诚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说来说去,在这场悲剧也可以说是闹剧里,最无辜的便是自家大人了,可到头来,承受恶果最多的反倒是自家大人,受到伤害最多的也是他,老天爷可真是不开眼啊!
凌孟祈说完,便离开值房,点了两个心腹手下,策马连夜出城去了自己庄子上,他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凌老太太被凌迟处死在自己面前,可人还是要去拿的。
皇上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暂时不会动他,不然方才施统领来找他就不会只是带一句话,而是该取他的性命了,相较于凌老太太,他自然更看重和珍惜自己和陆明萱母子的性命,至于拿了人之后该怎么做……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凌孟祈心乱如麻的领着两个手下连夜抵达庄子上时,已快交四更了,凌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睡眠少,又因连日来担心凌思齐,以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早早便醒了,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倚着床头与春华嬷嬷说话儿。
看见凌孟祈忽然推门进来,老主仆两个都大吃一惊,只当自己眼花了,祈哥儿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还是在这个时辰,别是祈哥儿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她们见鬼了罢?
还是见了墙壁上凌孟祈的影子后,二人才松了一口气,凌老太太因问道:“这个时辰,祈哥儿你怎么会来了?什么要紧的事,连天亮都等不得?”
说着想起儿子,脸色瞬间变得不好看起来,“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你,你父亲如今到底在哪里,你把他怎么了?他是对不起你,可他终究给了你生命,你若真敢把他怎么样,便是我饶得了你,朝廷律法饶得了你,老天爷也饶不了你,你最好给我立刻让他毫发无伤的回来!”
凌孟祈见凌老太太的处境已经一坏再坏,如今甚至死到临头了,却还是这般的自以为是唯我独尊,不知道是该厌恶她才好,还是该可怜她才好。
沉默了片刻,他才淡声道:“凌老爷不在我手上,而是在安国公手上。您不是一直想告诉我当年凌老爷几次三番欲置我于死地的所谓‘苦衷’是什么吗,时至今日,我也没有瞒您的必要了,那个所谓的‘苦衷’,几年前我便知道了,我不但知道你们知道的事,还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事,譬如当年的卢氏,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
顿了顿,似是没看见凌老太太和春华嬷嬷如遭雷击的表情一般,继续道:“只可惜这事儿安国公等人如今也知道了,不然您以为我会继续容忍你们住在我的庄子上,好歹也不至于为生计发愁?偏偏凌老爷不知死活,心甘情愿被安国公利用,今日竟在大街上上演了一出‘千里寻妻’记,惹得龙座上的那一位龙颜大怒,特地打发了我来,拿您下诏狱……”
后面的‘凌迟处死’四个字,到底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凌老太太彼时早已是呆若木鸡,她万万没想到,孙子竟早已知道了当年自己的母亲抛夫弃子之事,更没想到的是,卢氏那个贱人竟然还没死,不但没死,还做了当今皇上最宠爱的贵妃,享尽世间极致的富贵与荣华,——老天爷怎么能这般不公平,让抛夫弃子的贱人享尽尊荣,却让身为受害者的他们家破人亡,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心神俱裂间,凌老太太听见自己凄厉的开了口:“你竟然早已知道那个贱人当年做的事,早已知道贱人做了狗皇帝的贵妃!难怪你能年纪轻轻便做到四品,难怪你明明知道了自己母亲当年做的丑事,还丝毫不知羞愧,反而那般对待我们,口口声声不再做凌家的人,敢情是攀上了高枝儿!哈,你是不是早已认贼作父,趴在狗皇帝面前摇尾乞怜过了,可你别忘了,你终究姓凌不姓慕容,狗皇帝能容你一日,却未必能容你一世,我就等着看你这个贱人生的贱种最后到底是如何爬得更高,摔得越惨的!”
到底出身大家,又跟着凌相耳濡目染多年,最基本的政治素养和觉悟凌老太太还是有的。
一听凌孟祈说儿子如今在安国公手上,后者还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上演了一出“千里寻妻”记,凌老太太便知道此役若安国公等人最后能成事,自己的儿子或许还能侥幸保住性命,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活不成了。
反正都逃不过一死,那她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自然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怎么痛快便怎么来!
凌孟祈任凌老太太发泄了一通后,才淡声又说道:“我不否认我现在能做到四品,多少与那个女人有关,可认贼作父,我却是绝对没做过的,我生命的前十几年,没有父亲我能活得好好儿的,如今连同以后自然也是一样!”
“事实上,我对皇上和那个女人的恨意绝不会比您少半分,当然,我对您和凌老爷也是一样的恨,不过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这世间那么多人家,为何偏要托生在你们凌家,托生成了凌思齐和那个女人的儿子,这简直就是我毕生最大的悲剧,也是最大的悲哀!您要骂就尽情的骂罢,骂完就随我进京去,至于进京以后会怎么样,便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了,谁让您的好儿子既不管自己儿子的死活,更不管自己老母亲的死活呢?”
皇上都下旨要将老太太下诏狱了,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春华嬷嬷旁观者清,到底又比凌老太太多了几分理智,不待凌老太太再说,已“噗通”一声跪到了凌孟祈面前,哀声道:“大爷,老太太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才会口不择言的,也不怪老太太生气,当年的事,的确是……令堂做得过分了,不过时至今日,再来论谁是谁非,已经没有意义了,求大爷看在老太太好歹是您亲祖母的份儿上,看在老太太几次三番维护您的份儿上,就别拿老太太下诏狱了罢,她已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又还能活几日呢?”
话音未落,凌老太太已尖声叫道:“春华你起来,你哀求这个贱人生的贱种做什么,岂不知‘有其母便有其子’,卢氏那贱人是个不知廉耻无情无义的东西,她生的儿子自然也是一样?你哀求他,还不如去哀求一条狗呢,你起来,不就是死吗,我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死了反倒干净,死了反倒能有伸冤的地方,狗皇帝在人间可以一手遮天,我就不信去了阎罗殿,我依然找不到说理伸冤的地方!”
凌孟祈不想跟凌老太太做这些无谓的争吵的。
在极有可能是凌老太太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不介意让她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恐惧,这样他心里也不至于憋屈得那般厉害。
可凌老太太那句‘无情无义的东西’依然戳中了他心底的那片逆鳞,让本就憋了一肚子无名火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凌老太太说我无情无义,真正无情无义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你们母子,你心里难道不知道?是,当年我母亲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可关我什么事,犯错的人是我吗?因为我母亲犯了错,我身上流着你们凌家的血这一事实便可以改变,你们便可以想怎么凌虐我就怎么凌虐我,想让我死就让我死了吗?”
“我那时候才多大,不是说‘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吗,你们这样迁怒一个无辜的小孩子,而且这个小孩子终究是你们家的骨血,你们怎么就下得去那个手?你可知道,早年你们但凡能对我好些,今日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或者你们能对我母亲好些,今日这一切也不会发生?我母亲固然不可饶恕,若你们母子对她足够好,她又怎么会做出抛夫弃子的事?我不是在为她辩解,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所以我至死都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你们,至死都会以身为她和你们凌家的骨血为耻,也所以凌家落得今日的下场,我只能是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怨不得任何人!”
凌孟祈一长串问题连珠带炮的砸下来,直将本来正满心悲愤与恐慌的凌老太太砸了个哑口无言,原本就是虚张声势的理直气壮也荡然无存了。
她不由想到了凌孟祈刚出生那时候自己老两口和儿子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感激,想到了那一年多里自家的幸福与欢乐,也想到了儿子与卢氏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想到了自己对儿子的维护和对儿媳的苛责,还想到了凌相临死前对她说的,让她‘千万保持一颗宽容心,别再惯着儿子纵着儿子,不然凌家未来堪忧’。
也许,就像祈哥儿说的那样,如果他们母子当初能对卢氏好一些,或者在卢氏离开以后,他们能少一些恨,多一些宽容,少迁怒祈哥儿一些,多对他好一些,是不是如今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就为了一个只在他们家待了短短两年多的女人,让自家落得如此下场,真的值得吗?
这般一想,凌老太太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后悔,这便是命,上天一早便注定好了的命罢?到如今,一切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凌老太太沉默良久,忽然对凌孟祈道:“你先出去,我整理一下衣妆便同你走,你祖父英明一世,在他走后,我把整个凌家弄得一团糟,如今我就要去见他了,总不能自己也是一团糟,白叫旁人看他的笑话儿。”
凌孟祈把自己长久压抑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干净净后,也觉得疲惫,为什么老天爷不索性让他做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呢?
所以听得凌老太太的话,他毫不迟疑就转身出去了,在院子里一直站到东方现鱼肚白了,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正要去催一催凌老太太,虽然他仍不知道将人带回京城后,自己该怎么办,春华嬷嬷忽然从屋里出来了,还没开口说话,泪先落了下来,片刻方哽声道:“大爷,老太太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