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空翠阁,与陆明芙分手回了自己的房间后,陆明萱便怏怏的靠到了临窗的榻上。
饶心里已决定了要将大皇子的秘密烂在肚子里,连陆明芙都不告诉,可一想到先前陆明凤在陆大夫人说起大皇子时那满脸的羞涩与喜悦,还有眼里根本遮掩不住的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陆明萱心里便极其不好受,有种类似于“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感觉,虽然她并非始作俑者,充其量只是知情不报,虽然陆明凤也至今未受到任何伤害,也没人敢断言她嫁给大皇子后,便一定会受到伤害,一定会不幸福!
她正纠结难受着,丹青回来了,带去的二十五两银子也原封不动带了回来,道:“凌公子说了,本来他就无功不受禄,每月拿姑娘二十两银子已是不该,若再仗着姑娘好心便得陇望蜀,成什么人了?且将来也越发还不起姑娘的恩情,所以以后不管铺子里的生意如何好利润如何高,他都只拿二十两,且这二十两也算是向姑娘借的,将来迟早会还的,请姑娘与小迟掌柜也说一声。”
好罢,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陆明萱摇了摇头,叹道:“罢了,你且把这银子收起来罢,我早该料到以凌世兄的傲气,既然当时没有收下这银子,如今自然也不会收,是我多此一举了。”
顿了顿,越发压低了声音问丹青:“问过虎子凌世兄这些日子都忙什么,那一位可有再磨缠他了吗?”
丹青配合也以仅够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虎子说这些日子凌公子除了去学堂,其余时间泰半都用来练武了,与府里的护院们打成了一片,至于那一位,之后倒是还来过府里几次,不过都被凌公子事先闻讯后躲开了,倒也没出什么岔子,请姑娘放心。”
陆明萱闻言,心下稍宽,只要凌孟祈能在这几个月里顺利逃开大皇子的魔爪,等那件事之后,他蒙福慧长公主保举进了二十四卫有了官身,想来大皇子便轻易不敢再拿他怎么样了罢?
过了几日,陆明凤又开始去沁芳斋上课了,许是因来了初葵就真与小女孩儿们不一样了,她整个人看起来明显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妩媚,瞧着越发漂亮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球了。
然陆明萱却不敢看她,也尽量避免与她单独相处,或许,这便是“做贼心虚”的感觉?虽然做贼的并不是她。
八月初二是陆明萱十岁的生辰,虽然她一个小辈还是旁支没有过生辰的资格,且临近中秋琐事繁多,但陆老夫人想着这是她来国公府后的第一个生辰,更是她人生里第一个整生,怎么也不能太马虎了,即便不好大张旗鼓的唱堂会,摆上几桌酒却是可以的。又想着一众孙子孙女儿也有好些日子没聚在一块儿了,遂将陆文廷兄弟几个并凌孟祈赵彦杰也一块儿叫上了。
到了八月初二早上,陆明萱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朝着自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写了帖子使人与陆中显送出去,儿女的生辰乃是父母的劫难日,她母亲虽早不在了,问候陆中显几句,给他遥遥磕个头,以聊报养育之恩却是应当的。
待帖子送出去后,陆明萱才换了一身新做的艾绿色遍绣银菡萏的褙子并一条墨绿走银丝八幅云湘裙,坐到镜台前妆扮起来。
因年纪还小,梳的还是小女孩儿的发式,平日里陆明萱嫌麻烦,多是梳双平髻,但今儿到底是她的好日子,便挑了更喜庆一些的双螺髻,束在发髻底下的丝带也换成了一对儿赤金镂空镶碎红宝石的钿儿,右侧鬓边又插了一朵银丝绕米粒大小彩珠流苏的珠花,耳上坠了金丝镶珍珠葫芦的耳环,手上则戴了第一次见陆老夫人时,后者赏的那对儿血玉镯子。
待陆明萱妆扮好,给陆中显送帖子的人也回来了,不但给陆明萱带回了陆中显和戚氏为她准备的礼物——一对儿羊脂玉的镯子,四身衣裳并两个装了金锞子的荷包,还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戚氏今儿个早起后吐得厉害,吓坏了陆中显,忙使人去请了大夫来,大夫来瞧过之后,说是戚氏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当下陆明萱与陆明芙都高兴坏了,若是戚氏此番能一举得男,那她们便有弟弟,父亲便有后了,看以后族里那些眼红他们家财产的人还敢不敢再打他们家的主意!
陆明芙因满脸是笑的说道:“恰逢你的生辰,太太便诊出有了身孕,我往日倒是没瞧出来,你原来竟是个福星!”
陆明萱也禁不住满脸是笑,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偏头道:“往日没瞧出来我是个福星,如今总瞧出来了罢?还等什么呢,还不快来奉承讨好我呢,指不定我这个福星哪日一高兴,便赐你一个如意郎君呢?”
“我把你个碎嘴磨牙的,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得陆明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赶着陆明萱便是一阵揉搓,直弄得陆明萱快要笑岔了气,才在众丫鬟的解劝下挺下来。
又略微整理了一下衣妆,陆明萱作为今日的寿星,便该去给长辈们行礼了,从陆老夫人处开始,再到陆大夫人陆二夫人处,福慧长公主那里没资格去心里也不想去,便只冲着公主府磕了个头,还有陆大奶奶那里,也去周旋了一遍。
当然,也不是白拜的,长辈们都有寿礼相赠,陆老夫人是一套珍珠头面,陆大夫人是一对碧玉镯子,陆二夫人是一对绞丝金镯,陆大奶奶是一对碧玺手串儿,其余姑娘们则都是扇套香袋之类的小东西,惟独陆明珠的要重些,是一对点翠蝴蝶簪,想是送其他的有失自己县主的身份。
席面摆在了荣泰居后面的听雨阁,也没有摆圆桌,而是分席而坐,每人跟前儿摆张小机,只捡各色喜欢的菜色摆几样,倒也便宜。
陆老夫人自是上座,陆大夫人坐了左边第一席,然后是陆二夫人,因陆明萱今日是寿星,便越过陆明凤和陆明珠的次序,坐在了陆二夫人下首,再下来才依次是陆明凤、陆明珠、陆明丽、陆明雅、陆明芙并陆明欣,陆大奶奶只虚设其座,人却站在陆老夫人身后服侍,这样的场合,本来就没有她一个孙子媳妇落座的份儿。
右边的第一席则是陆文廷,然后依次是陆家的几位小爷并赵彦杰和凌孟祈。
众爷儿们事先并不知道今日的宴席是为陆明萱庆生而设,只以为是陆老夫人想大家了,所以特意将大家召齐了吃顿饭,还是落座后听陆老夫人说起,才知道今日竟是陆明萱的生辰,当下只听得这个吩咐自己的丫头:“回屋去把我屋里那套新得的九连环拿来。”,那个吩咐自己的小厮:“前儿我不是新得了一套粉青釉云蝠纹的茶具吗?即刻回去取了来,算是我给萱妹妹的贺礼。”
赵彦杰也忙吩咐自己自老家带来的小子:“我书桌下不是有一套自家里带来的玉石棋子儿吗?你即刻回去取了来,以贺萱姑娘芳诞。”
惟独凌孟祈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本来看到打扮一新的陆明萱后,心里还有几分旖念,又因上次幽幽谷之事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现下什么心思都荡然无存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才好,想使虎子也即刻回去取给陆明萱的贺礼来罢,可四知馆里每一样东西都是国公府的,甚至连他穿的衣裳都是国公府的,他能拿什么送她,总不能就送国公府的东西罢?想要找借口离开,即刻去为她准备礼物罢,又怕旁人更怕陆明萱多心,想自己与她是不是有什么矛盾,所以才会在她的生日宴上只露一面便离开?
且他这些日子囊中是比先前宽裕不少,可那些银子跟国公府的东西一样,也都不是他的,而是陆明萱看他可怜给他的,用陆明萱给的银子去给她买生辰贺礼,他得多不知廉耻,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那次在九省楼问过陆明萱为何与国公府其他姑娘都不一样,并得到了她的答案起至今,凌孟祈再次无比痛恨起自己的一无所有无能为力来。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低下头一语不发,不看别人也不看陆明萱,好像这样便能遮掩住他的无力他的难堪一般,虽然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做根本就是在掩耳盗铃。
他不看陆明萱,自然也就没看到陆明萱趁人不注意时看了他好几眼。
也就才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凌孟祈看起来已比先时长高了许多,以前他与赵彦杰站在一起差不多高,现在赵彦杰已只能达到他的耳朵了,他也比先时黑了不少壮实了不少,让他整个人少了几分俊美,多了几分英武,已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陆明萱暗自点头,这样的凌孟祈若真能进二十四卫,以后能不能飞黄腾达她说不好,但有真本事的人就跟金子似的,到了哪里都迟早会发光,而她只管等着看他发光即可。
晚间待大家都散了回到空翠阁后,陆明萱也累得快要散架了,禁不住与陆明芙抱怨:“过个生辰可真是累,我脸都快笑僵了。”往常国公府这样那样的宴席她都是不起眼的小配角儿一个,除了吃饭看戏几乎没她什么事儿,不像今日她是主角儿,所有人都要应酬到,实在不是一般的累。
陆明芙笑道:“你以为大家小姐那么好当呢?”见她实在累狠了,便没有再多说,只嘱咐她沐浴后便早些歇下后,便回自己房里去了。
八月的天虽比六七月时凉爽了些,依然热得很,陆明萱早觉得浑身黏腻腻的难受了,待陆明芙一离开,便令人去打了热水来,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早早躺到了床上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正迷迷糊糊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丹青的声音:“姑娘,醒醒。”
陆明萱微掀开眼帘,含糊不清的问道:“什么事儿……”
丹青凑到她耳边,以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道:“方才凌公子使虎子送了给姑娘的贺礼来,还让虎子带话,说他如今‘一无所有,没有更好的东西能送给东西,唯一能送的,便只有自己的一片心意,请姑娘不要嫌弃简薄粗陋,明年姑娘生辰时,我一定早早备好礼物,聊表对姑娘的感激之情’,好大一只盒子呢,姑娘是要现下看,还是奴婢收起来,姑娘明儿再看?”
陆明萱的睡意一下子去了大半,坐起身来道:“拿过来我现在看罢。”也不知道凌孟祈会送她什么东西当生辰贺礼,白日里看他在众爷们儿打发丫头小子回去取东西来送给她时,头都快要低到地上去了,显然很是难堪,她便没有找机会与他说话,也没与他眼神交流,省得他更难堪,其实要她说,有没有礼物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国公府上下主子都送了她贺礼,便代表他们都是真心与她好,发自内心与她庆生了?只怕不见得罢,不过是看在陆老夫人的面儿上锦上添花罢了,所以她是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凌孟祈没有送她礼物,事实上,她方才还在想着,明儿要不要使丹青去与虎子递个话儿,让凌孟祈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呢?
却不想凌孟祈到底还是赶在今日过完之前给她送了礼物来,既是如此,她自然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等到明日再看,不然岂非让虎子连夜将东西送来的险白冒了?
丹青将东西双手奉上,却是一只半尺见方,十分不起眼的小盒子,陆明萱接过打开,立时惊呆了。
盒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草编花鸟虫鱼,牡丹、玉兰、蔷薇、画眉、黄莺、鹦鹉、蚱蜢、蜻蜓、蝴蝶……全都通体黄绿色,动物便用葵花籽儿点了眼睛,植物便用油菜籽儿点了蕊心,全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丹青看清楚了盒子里的东西后,也立时惊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方才虎子说他家少爷给姑娘的礼物全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万万没想到,凌公子会为姑娘准备这样一份礼物,凌公子的手可真是巧,更难得的是这一片心意!”
是呀,更难得的是凌孟祈的这一片心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编出这么多东西,且个个儿都只婴儿巴掌大小,还精致非常,凌孟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应该是两辈子以来,她收到的最廉价的礼物了罢……陆明萱暗想着,可这又何尝不是她两辈子以来,收到的最有趣,也最珍贵的礼物?
因着凌孟祈这份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礼物,陆明萱过了一个毕生难忘的生辰,在之后的几十个生辰里,不管她正身处什么样的境况,不管她又是如何狼狈难堪或是尊崇荣耀,她都不曾忘记那份最初的快乐与感动,——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次日起来,陆明萱与陆明芙在去荣泰居的路上,便小声商议好了待会儿要回了陆老夫人,下次休沐时家去看看戚氏之事,戚氏如今有了身孕,陆中显盼这一胎早已盼了多年,还不定怎生高兴与重视,十有*是不会再让她费神管家,只让她好生将养着的,偏她又才嫁入陆家不久,与街坊四邻并族中女眷都还不熟,就更别说有三二个能一起做针线说体己话儿的手帕交了,她们回去看看她,一来可以陪她说说话儿,二来还可以宽宽她的心,让她知道她们两个做姐姐都很期待与喜欢她腹中的小弟弟或小妹妹,让她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陆老夫人听得戚氏有孕后也很高兴,不但答应了陆明萱与陆明芙回家去看看的请求,还命张嬷嬷:“到时候去我库里取一斤血燕,两支人参来让她们姐妹顺道带回去给你显太太补身子用,若你显太太此番争气,一举得男,你显老爷便算是后继有人了,可半点也马虎不得!”
张嬷嬷忙笑着应了,“要不要再添一些当归阿胶之类的?有了身子的人吃这些东西再好不过了。”
陆老夫人点头:“你瞧着一样备一包罢。”
因陆明萱与陆明芙还要去沁芳斋上课,向陆老夫人道了谢便离开了荣泰居,余下陆老夫人确定她们已经走远了,才沉下脸来,皱眉向张嬷嬷道:“如今那戚氏有了身孕,中显还不定怎生拿她当宝呢,我实在担心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乱说一气……”
张嬷嬷道:“不能罢?显老爷该比谁都省得个中轻重才是,要不,我现在便让人去外院请显老爷进来一趟,您当面敲打敲打他,也算是将丑话说在前头?”
陆老夫人想了想,点头道:“那你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兹事体大,在萱丫头出嫁以前,我不想横生出什么枝节来,误了她的一生。记得悄悄儿的,别让不相干的人瞧见了。”
戚氏虽有了身孕,陆中显却不能在家陪她,而是仍得来国公府办差,所以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出现在了荣泰居。
待陆中显行礼问安后,陆老夫人便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媳妇儿昨儿个诊出有了身孕?这是好事嘛,若她此番能一举得男,你便有后了,我将来去到地下,也不会没脸见到你老子娘了,只是一点,你与那戚氏如今虽已是夫妻了,但‘至亲至疏夫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当有数才是,不然祸从口出,再来后悔已经晚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陆中显若不是够聪明够圆滑,也不可能在定国公府的一众旁支子弟里脱颖而出,在国公府谋得好差事,挣下如今这一份家业了,陆老夫人的言外之意他又岂会听不出来?
当下忙道:“老夫人尽管放心,我虽愚鲁,嘴却比那蚌壳还要紧,这也算是我唯一的好处了,有些话不用您老人家吩咐,我也定会烂在肚子里一直到死的,我只知道黎氏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儿,萱儿是我亲生的、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这个事实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陆老夫人脸上终于有了笑,点头叹道:“你也别怪我话多,实在是兹事体大,我也是为了戚氏好,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福气。”
陆中显道:“老夫人为我好,我都知道,我如今的福气也都是您老人家给的,我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
陆老夫人闻言,就越发满意了,令张嬷嬷去取了一大包各色补品并几匹布料来,道:“这补品是给你媳妇儿吃的,这布料是给她腹中小人儿做衣裳的,你让她安心将养身子,将来生了哥儿,我还有其他赏赐,哥儿将来的前程,我也给包了。对了,早起萱丫头和芙丫头来回我,说是过几日要家去瞧瞧你媳妇儿,我已经答应她们了,到了那日,你也歇息一日,也享享父女天伦之情。”
说完又问了陆中显几句差使上的事,令他得了闲还要多陪陪戚氏后,才打发了他。
于是等到下一个休沐日时,陆明萱与陆明芙打早给陆老夫人请过安后,便坐着马车回了一趟自己家。
陆中显一早便知道两个女儿今日会回来,故早早便在大门外候着了,待将马车迎进二门,瞧得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就着丫头的手下了马车后,一张脸登时笑开了花儿,上前几步笑道:“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都累了罢?快进屋去,你们太太知道你们今日要回来,一早便等着了,还吩咐厨房做了你们爱吃的菜和点心,你们待会儿可得多吃一些才是。”
陆明芙闻言,忙道:“太太如今怀着小弟弟呢,爹爹很不该再让太太劳神费力才是,我们日日在国公府,难道还会缺了好吃好喝的不成?”
话音刚落,戚氏便自正房里缓缓走了出来,笑道:“这算什么劳神费力,两位姑娘不知道,我先在娘家时,农忙时有时还得下地呢,现如今这样日日高卧着受用,还好吃好喝的供着,若再不让我活动活动,明儿我的骨头都该生锈了!”
两个月不见,戚氏看起来白皙丰满了一些,穿一袭湖绿色对襟褙子,头发简单挽了个纂儿,戴云头绿竹玉钗,已初步有了京城中等人家当家主母的气派,但与陆中显和陆明芙陆明萱父女三人站在一起,却仍有那么几分格格不入。
不得不说,戚氏是赶上了好时候,若是早几年,或是陆明萱没有重生,陆中显倒是有可能愿意娶戚氏这样的女子,毕竟他自己条件也算不得多好,填房的填房,有哪个好些的人家会愿意将十六七的妙龄女儿嫁给他?可陆明芙与陆明萱不用说却会百般嫌弃戚氏,甚至根本做不到与之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戚氏的出身门第是一方面,她本身的素质又是一方面。
但在经历了族人明里暗里觊觎自家得来不易的家业之后,在年岁渐大日益懂事看见了父亲的艰辛与不易之后,在死而复生脱胎换骨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陆明萱与陆明芙懂得心疼父亲了,便也无形中将对新太太的要求与期许降到了最低,只要对方能照顾好父亲的衣食住行,只要对方能为父亲生个儿子,让父亲后继有人,其他的她们通通可以不计较。
更何况戚氏还并非除此两点以外一无是处,而是为人很正派,当家理事很能干,将父亲照顾得妥妥帖帖,对她们姐妹也很是不错,她们又怎能不喜欢她呢?
所以听得戚氏明显带着村气的话,姐妹二人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而觉得戚氏为人坦诚大方,并不因高嫁了便将自己娘家和自己出嫁前的事藏着掖着,也就难怪能说出‘我人虽穷,志却不穷’这样的话来了。
当下于是双双上前,一左一右搀了戚氏便往内室走,一边走一边还笑道:“话虽如此,到底精细些更好,横竖也就几个月的事儿,太太忍忍也就过了。”
余下陆中显在后面瞧得她母女三个亲亲热热的,禁不住一捻下巴上只得寸许来长的胡须,呵呵笑了起来,然后也跟着慢慢踱进了内室去。
回到国公府,姐妹二人第一件事便是去荣泰居给陆老夫人请安,不想陆大夫人也在,还穿了全套一品诰命夫人的翟衣翟冠,倒像是刚自宫里回来一般。
她们进去时,整好听得陆大夫人说道:“依照皇后娘娘的本意,是打算即刻着钦天监瞧吉日,尽快迎娶凤丫头过门的,适逢大皇子过来请安,听及此言,却说他都已等好几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年半载的,好歹等凤丫头及笄了再迎娶不迟,还说就算婆母是嫡亲姨母,夫君是嫡亲表哥,断不会给凤丫头半点委屈受,到底做媳妇子与做姑娘时大不相同,就让凤丫头再多受用一年半载的,以后断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瞧得陆明萱与陆明芙进来,陆大夫人忙打住了话题,只是脸上的喜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陆明萱与陆明芙笑着上前屈膝给陆老夫人见礼,随即又给陆大夫人见礼,表面上看一副没有听见方才陆大夫人说什么的样子,但实则姐妹两个都听到了。
只不过陆明芙是听过就算,至多觉得‘大皇子真真体贴,大姑娘有福了’之类,陆明萱却想得更深更远一些,大皇子此举,表面上看似的为陆明凤好,实则却是为了争取更多一些时间与他那一众娈宠厮混罢?毕竟陆明凤不但是他的嫡亲表妹,还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女,身份尊贵,今上又至今还没有立储的意思,大皇子并非十拿九稳,在此之前,自然不能爆出任何不光彩的事,更不能得罪了所有于他大业有助力的人与人家。
当下只觉大皇子可真是虚伪,明明自己就不爱女子爱男子,却偏要将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让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多深情对陆明凤多好呢,便是原本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的人,只怕经此一事后,也要对大皇子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罢?
果然在将姐妹二人打发去了碧纱橱里玩后,陆明萱就听得厅里陆老夫人与陆大夫人道:“我先并不看好这门亲事,想着皇家规矩大,凤丫头又是打小儿金尊玉贵长大,半点委屈也不曾受过的,若将来受了委屈,换了别家还罢,自有咱们为她出头撑腰,可换了皇家,咱们又岂敢有二话?如今听得大皇子这般为凤丫头着想,我总算是放心了。”
陆大夫人笑道:“媳妇一开始何尝不这样想,虽说皇后娘娘是媳妇的亲姐姐,到底如今君臣尊卑有别,便是我母亲见了皇后娘娘,也不敢再拿娘娘当出嫁了的女儿看待,何况我这个做妹妹的,将来若凤丫头受了委屈,我找谁说理去,还不是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为此这几年我这心便一直没落到实处过,只不过在人前从未表露出来过,惟有自己屋里的灯知道罢了,万幸这些年皇后娘娘待凤丫头一直如亲生女儿般,大皇子待她也是有情有义,料想将来断不会让她受委屈,我这心方算是彻底放下了。”
陆老夫人应道:“不过大皇子虽说了好歹要等凤丫头及笄后再迎娶她,我们也该早早准备起来了,皇后娘娘与大皇子待凤丫头有情,我们不能无义,且将原本预计给凤丫头准备的嫁妆再加厚三成,另外我体己再出一万两银子并两处田庄给凤丫头,总要让凤丫头风光大嫁才好。她毕竟是要去做长子媳妇的,总要给下面几位弟妹留点余地,我想着到时候就弄个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罢,下面的要弄一百二十抬,一百零八抬,九十六抬之类的都好,如此那几家便不必顾忌既不能灭过凤丫头的次序,又舍不得委屈了自家女儿了。”
婆婆主动发话要将自己女儿的嫁妆再加厚三成,还要另给不菲的体己,陆大夫人又岂有不乐意的?当下忙起身向陆老夫人道了谢,又说了一箩筐的奉承话,婆媳两个都十分喜悦。
陆明萱在碧纱橱里听至这里,心里忍不住又挣扎起来,如今的情形是定国公府上下并当事人陆明凤在内都对这门亲事满怀憧憬与期待,若是将来让陆明凤知道了大皇子只爱男子,会不会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继而承受不住这其中巨大的落差,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她也不能不管自己和陆中显陆明芙的死活,毕竟她若不说陆明凤只可能不幸福,其他方面还是没有影响的,可她若是说了,他们父女三人的安危乃至生死将第一时间受到危险,秤杆两头的重量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她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陆明萱在心里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虽然她心里为此很不好受,可心里再难受,总比丢了命强罢?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在心里默默的对陆明凤说一声“对不起”了。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国公府上下照例有一番热闹喜庆自不必说。
在家宴上,陆明萱见到了凌孟祈,短短十来日不见,他看起来好似又黑了一些,也更沉稳内敛了一些,给老国公爷和陆老夫人并一众长辈敬过一轮酒后,便安安静静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只是他人虽黑了不少,脸却仍是那张脸,仍是那般的夺人眼球,便是再安静,也让人忽略不了他的存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厅内众人兴致都越发的高,陆明萱不经意间却看到凌孟祈离席去了外面,想了想,她也起身悄悄跟了出去,想趁此机会当面向凌孟祈道个谢,毕竟人家送了她一份那般特别的生辰礼物,她旁的做不到,当面道一声谢却是应当的。
凌孟祈彼时正双手抱胸斜倚在花厅外抱厦前芜廊的廊柱上,望着天上那轮圆月发怔,只是发怔归发怔,比常人敏锐得多的六识还是让他在陆明萱甫一靠近时,便听到了动静,低喝一声:“谁?”的同时,已霍地转过了身来。
却见来者不是别个,而是陆明萱,凌孟祈紧绷着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眼角眉梢的线条也不自觉柔和了许多,道:“原来是萱姑娘,萱姑娘也是出来透气的吗?”
陆明萱微微一笑,道:“我出来并不是为透气,而是为向凌世兄道谢来的,凌世兄的礼物我很喜欢,想必你一定费了好大一番心力罢?我若不当面向你道一声谢,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凌孟祈闻言,俊脸上瞬间多了一抹羞赧,局促道:“那些东西我从小编到大,眨眼间就能编一个,并不用费什么心力……只要姑娘不嫌弃简薄粗鄙就好。”
从小编到大?陆明萱不由一怔,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凌世兄很喜欢编这些小东西吗?”话音落下,才猛地意识到,凌孟祈在广平侯府的日子过得极有可能连体面一些的下人都不如,也许他编这些东西是另有原因,而非出于兴趣呢,自己这般问,岂不是摆明了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不由满脸的懊恼,可急忙之间要解释要补救又无从说起,只得歉然的看了凌孟祈一眼,喃喃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未料凌孟祈却因她这声‘对不起’而笑了起来,不但嘴角带上了笑,连那双微微上挑的狭长双眸也染上了笑意,似有灼灼光华掩藏于其中一般,道:“萱姑娘何来对不起我之说,难道就因姑娘问了一句我很喜欢编那些小东西吗?我确实很喜欢编那些东西,不过当初更多却是为了打发时间,姑娘想必也听说过了,我母亲早亡,父亲又不喜欢我,所以我在家里的日子,其实一直……不怎么好过,也没人跟我玩儿,我只能自己玩儿,渐渐便学会了编这些东西,不过一开始我虽是为了打发时间,到后来却是真的自其中找到了乐趣,也算是我那时候唯一的乐趣了,所以姑娘能喜欢我的礼物,我只有高兴的,姑娘又何来对不起我之说呢?”
过去那些如今连回头想一想都会直觉回避的苦难经历,比起现下能与眼前人儿对面说笑的安宁祥和,实在是不值一提,毫不夸张的说,他甚至感激那些经历,如果没有那些经历,他又怎么会与陆明萱这么好的人相识,觉得人生原来并不是只有苦难,而还有快乐呢?又怎么会等到他生命里的阳光终于照到了他常年阴寒冰冷的身心呢?
凌孟祈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却说得陆明萱越发的懊恼,懊恼之余,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凌孟祈现如今都才是一个半大孩子,以前在广平侯府时,就更只是一个孩子了,他却说自己的日子一直不怎么好过,唯一能打发时间也能找到乐趣的便是编那些小东西,广平侯哪里配做一个父亲?老天真是不开眼,怎么就让他做了凌孟祈的父亲怎么就让凌孟祈做了他的儿子,换了任何一位父亲,有凌孟祈这样一个儿子,都只会对其疼爱有加引以为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