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冬天,北京也下起了百年一遇的大雪,天气非常冷,李经述下令在京城建立了统一的供暖中心,还免费给居民发放了一百斤煤炭取暖。那天,他正在看有关灾情的报告,秘书送来了张作霖的密电:莫斯科起义成功了!
原来,这些年乌里扬诺夫从中国获取了大批军火的支持,而且沙皇因为在远东的失败,元气大伤,也没脸见人,躲到圣彼得堡的冬宫里去了,这次布尔什维克同其他政党配合,建立了“解放联盟”,在莫斯科的起义竟然获得了成功,经过不太激烈的战斗,“解放联盟”成功解放了莫斯科!
夺取莫斯科政权后,乌里扬诺夫立即召开立宪会议,提出“一切权力归立宪会议”,想实现民主选举,这也是解放同盟成员都想做的事。结果,占当时俄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民、商人、还有部分贵族,普遍支持立宪民主党,结果立宪民主党在立宪会议选举中,以明显的优势击败布尔什维克胜出。眼看革命果实就要丧失,乌里扬诺夫大怒,马上召开了布尔什维克的高层会议。在会议上,乌里扬诺夫挥舞着拳头,高喊:“‘一切权力归立宪会议’是反革命的口号,我们布尔什维克人,依靠民意,但也不能忘记步枪!”
乌里扬诺夫宣布,立即解散立宪会议,引起了孟什维克、立宪民主党等党派的激烈反对,莫斯科又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在这关键时刻,乌里扬诺夫决定立即成立契卡,保卫他们的胜利果实。契卡,全称是全俄肃清反革命及怠工非常委员会,任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红色屠夫捷尔任斯基为主席。乌里扬诺夫对布尔什维克们说:“国家是暴力的机器,权力不是建立在法律或选举之上,而是直接建立在全体居民中某一特殊阶层的武装力量上的权力。契卡,就是这种权力的代表。”
乌里扬诺夫授予契卡不加审判就可以抓人枪毙人民的权力,专门在莫斯科建立了多所监狱。所以捷尔任斯基有恃无恐,公开对记者宣称:“在革命时代,契卡的恐怖是绝对必要的。对敌人鲜血的渴求是必须的!我们的目标,是与布尔什维克的敌人作斗争,建立新的生活秩序。我们判案很快,在大多数情况下,在逮捕罪犯与作出判决之间只需一天,在几乎所有的案件中,当罪犯面对证据时就坦白认罪了。还能有什么争辩比罪犯自己的坦白更有份量?”
1907年,莫斯科的大雪持续数日。雪花一片一片从灰暗的天空里,像萤火虫一样轻盈飞落大地,无声地覆盖森林,覆盖田野,覆盖河流和村庄。站在山上放眼望去,整个莫斯科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因为下雪,道路上有一些冰霜。天黑以后,路边的房屋和村庄,偶尔可见几点灯光,融入雪天夜色里,房屋显得更加矮小,像方形的狗窝。
快到午饭的时间,朱可夫戴着毛皮高帽,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军大衣,感到脑袋和身体发热,他穿了一双黑色长筒的橡胶靴子,在莫斯科大学校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着,前面的路高低不平。不过朱可夫的心情不错,布尔什维克控制了莫斯科之后,他被柯伦泰指派为莫斯科大学共青团团委书记,以前因为他的父亲是鞋匠而瞧不起他的同学和老师,都尊称他为“朱可夫同志”。
朱可夫同志去校外的一家面包店见奥莉娅,奥莉娅在电话中说,“有重要的事要谈”。两人约好了中午在那里见面。他们两人现在坠入了爱河。朱可夫想起那天在小树林里,和奥莉娅荡秋千的情景,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原始秋千,在铁丝绳上吊了一块普通的木板。
奥莉娅那天没有人扶,就坐到了木板上,开怀大笑,朝着朱可夫喊:“你别笑,过来帮个忙吧,用力摇一下。”
阳光下,奥莉娅显得特别清秀,一头浅黄色的长发,梳得整齐,细长的眉毛,鼻子和嘴小巧,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充满了天真的孩子气,脸上的小酒窝很迷人。朱可夫摘下帽子,摸了摸着后脑勺,也朝她会心一笑。心想这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他走上前。把秋千拉得老高,然后放手,奥莉娅兴奋地喊叫起来。这时一阵猛烈的风吹来。秋千的铁丝线缠在了一起,差一点撞在了柱子上,朱可夫赶忙跑上前,把秋千拉住。奥莉娅的身子往后仰,帽子掉在地上。朱可夫看着奥莉娅的笑脸,忍不住吻了过去。奥莉娅没有闪躲,而是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朱可夫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林中一片安静,世界一片安静。奥莉娅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芒,朱可夫嗅着她头发和皮肤的沁馨,没有任何束缚的身体,像要自由地飞向天空。那一刻。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俩人沉重的呼吸声,什么革命呀,理想呀,人生的意义之类,全都不重要。
朱可夫那天去见奥莉娅,还带了一幅简单裱过的素描,他到大学后专门学过画画,素描是他自己画的,画上一位女孩,扎一对马尾,嘴角微向上翘起,小酒窝里充满了少女特有的天真,细长的脖子上有一条链子,链子挂着一个小十字架,垂在胸前,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卷毛狗,那狗穿着小花袄,耷耸着脑袋,无精打采,但两只乌黑发亮的黑眼珠,惹人怜爱,这是朱可夫心目中的理想女孩奥莉娅。
拐过两条街,朱可夫到了面包店,店子里弥漫着一股麦子的香味,可惜顾客不多。奥莉娅早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是一张桌子。奥莉娅那天穿着一件灰色牛角扣大衣,细长的脖子上围着一条花色丝巾,眼角有一些泪痕,浑身发抖。
朱可夫心里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劲,走了过去,问:“奥莉娅,上午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很慌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奥莉娅见到朱可夫,抽泣着说,“我的父母,他们被逮捕了。在沙皇时期,他们都没有被抓走,可是昨天有一帮强盗,闯进我的家里,把他们抓走了。“
朱可夫说:“强盗?别急。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奥莉娅说:“那帮强盗说是契卡的人。我的父亲,因为跟朋友聊天时,说契卡不经审判就杀人,不符合法律。我的母亲,罪名是工厂主的女儿。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你知道他们关在哪里吗?”
朱可夫摇摇头,说:“我也听说了,契卡的人在莫斯科全城四处抓人。我回去打听一下。”
奥莉娅说:“你赶紧帮我去监狱里看一下,看他们是否还活着?我听说一般的犯人第二天就枪毙了。”
朱可夫点点头,说:“我马上回去问问。“
朱可夫回到学校后,打听到奥莉娅的父母被关押在莫斯科第四十一监狱,便找组织部开了一封介绍信,前往监狱探视。监狱的入口,是一扇铁丝网门,高耸的门扉,上方绕着好多圈带刺的铁丝网。四周是高高的围墙,每隔几米,就有一个瞭望塔楼,比围墙高出半截。塔楼里有契卡的卫兵站岗。
监狱附近的白桦树笔直挺立,光秃秃的,风一吹,地面上的黄叶和灰尘在半空飞舞。看大门的哨兵穿着崭新的制服,肩上挎着长枪,两眼充满血丝和对阶级敌人的警惕。朱可夫刚一走近,哨兵便伸手拦住他。朱可夫从包里拿出介绍信。
接待朱可夫的,是一位腰身粗像水桶的胖大叔,他以前是一家饭店的厨师,所以脸上的肉很厚,下巴是圆的,几乎看不到眼睛。那家伙看了朱可夫的介绍信,眼睛射出尖刻不屑的目光,好像他是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跟着他通过密封的走廊,转过几道铁门,朱可夫才到内层监舍的大门。
那是一个绿色的大牢笼,朝里面望去,里面的监舍像是学生宿舍,上下的床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豆腐块。监舍看上去阴暗、潮湿、霉臭。每座牢房关了几十个人,只有很小的玻璃窗。走廊上面是石灰白墙,下面被油漆刷成了绿色,底部是红漆已经脱落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石灰。
肥胖的男狱警点了一支烟,很自豪地向朱可夫炫耀,监狱里的犯人,睡觉不许关灯,吃饭出操上厕所都要报告,见到他们面墙站好,出去沿着墙壁慢慢移动,所以底部的红漆,基本上是被犯人的裤子蹭掉的。
朱可夫说:“那这里的人,岂不是没有做人的尊严?”
肥胖的男狱警随地吐了一口浓痰,绿幽幽的,恶心。他说:“朱可夫同志,你别幼稚了!这里面关着都是反革命分子,杀人犯,强奸犯,有的还得了梅毒,各种皮肤病,讲什么尊严?我要是让谁把我刚吐在地上的东西舔干净了,他们也得抢着去。在这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反革命罪犯,用一个代号表示。”他翻阅了一下手中的花名册,奥莉娅的父亲代号是。
肥胖的男狱警给了朱可夫好几次暗示,希望朱可夫能拿出点什么来孝敬他,可惜等了半天,朱可夫都没有什么表示。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朱可夫终于见到,他坐在电话的那一头,粗布灰色囚服和裤子,已经被剃成光头,两眼深陷,只剩下眼珠间或转动。一米八的大个瘦得像一根细竹竿,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朱可夫和奥莉娅的父亲见面,显得很拘促,他怎么也想不到两人会是在这种场合见面。朱可夫坐在那里,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
奥莉娅的父亲先开口了,问道:“你是?“
朱可夫吞吞吐吐回答:“我是…奥莉娅的朋友。她让我来看你。”
奥莉娅的父亲听到奥莉娅的名字,这才两眼放光,嘴唇蠕动着问:“奥莉娅,她还好吗?“
朱可夫说:“放心,她很好。”
朱可夫出了监狱,奥莉娅已经迫不及待等待在门口。他没有说话,往前快走了几步,奥莉娅追上来问:“你见到我父母了吗?他们还好吧?”
朱可夫说:“见到了。不过,情况不太好。”他原本想撒谎,安慰一下奥莉娅,但后来还是说了实话:“你的父亲,精神可能不太好,我们得尽快将他从监狱里弄出来。”
灰色的鸟儿,掠过天空。黯淡的霞光落在两位并排行走的年轻人的脸上。奥莉娅低下头,一只小手摸着自己胸前闪着银光的十字架,抽泣地哭了,问道:“怎么办才好?”
朱可夫说:“我们可能需要一大笔钱。”
奥莉娅说:“家里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没收了,我们去我姥爷家试试。”
朱可夫问:“你姥爷家,离这远吗?”
奥莉娅说:“不远。就在城南的彼得小教堂那边。”
朱可夫知道城南那个教堂,哥特式建筑,红墙红瓦,屋顶立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外面有几棵高大的老槐树。那教堂在十六世纪被烧毁过,里面很破旧,只剩几幅残画,很少有人去。他问奥莉娅:“那教堂现在开放了吗?”
奥莉娅回答说:“嗯,我姥爷带头捐钱修复了。”
朱可夫对宗教了解不多,没有多说话。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快靠近城郊地界,奥莉娅跑到一家商店,买了两只白色蜡烛:“我想姥姥了,她很慈祥,是个好人。我要先去看看她。”
朱可夫问:“去看你姥姥。为什么要买白蜡烛呢?”
奥莉娅低声回答说:“姥姥她去年上了天堂。”
“啊?”朱可夫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奥莉娅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头。
奥莉娅望着血色的太阳,眼光落在远方的一片青草地上。奥莉娅一边往南走,一边跟朱可夫讲起了自己的姥姥。她姥姥很爱她。奥莉娅生下来心脏就不好。小时候不上学。或者病休,奥莉娅就和姥姥住一起。姥姥是虔诚的基督徒。周末,经常带她一起去教堂做祷告。去教堂的路上,他们路过一片白桦林,只听见冷风和干枯的枝条一起沙沙震动,奥莉娅想起自己已经家破人亡,心情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