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大雪,从来是打第一场雪下来就堆积起来,直到来年春春暖花开时才渐渐消融。在烧锅外墙前边两丈远近的壕沟上,虽说是用枯枝麦草遮掩了些许,但叫两场大雪一压,那些个吃不住分量的枯枝麦草已然微微塌陷下去。落在韩良品与相有豹这样的有心人眼中,原本的杀人陷阱顿时无所遁形。
扒着壕沟边沿,韩良品瞅着压根也瞧不清楚深浅的壕沟,伸手从腰后的家什囊里摸出了块用牛筋绳子拴着的问路石,顺着壕沟边缘慢慢地坠了下去。在手里头觉着问路石已然落到了壕沟底部的时候,韩良品摆动着手腕,轻轻晃荡着问路石在壕沟里摆弄了几圈,侧耳听着问路石撞击着壕沟里诸多物件时发出的动静,好一会儿方才轻轻地将问路石收回了手中。
抬头瞧了瞧墙头上来回晃悠的人影略略走远了些,韩良品扭头朝着爬到了自己身边的相有豹悄声说道:“相爷,这壕沟里头没听见问路石敲在冰面上头时候的脆响,估摸着是条旱沟,可沟底下也该是撞了尖桩之类的物件。我琢磨着,咱们先不着急过了这道壕沟?”
同样抬头看着在墙头上来回晃悠的人影,相有豹轻轻点了点头:“咱们下到壕沟底下去?脑袋上有这么多枯枝麦草帮着咱们遮掩,这倒是替咱们挡了耳目了?”
把两支银牛角朝着腰后一别,韩良品飞快地朝着相有豹伸出了双手:“趁着墙头上的人没过来。您拽着我,我先下去趟道!”
也不与韩良品谦让,相有豹利落地将蛇牙锥朝着袖子里一收,双手紧紧地攥住了韩良品伸过来的巴掌。而韩良品却是在双手被相有豹握住的瞬间,整个身子贴着地皮一晃一拧,脊梁骨擦着壕沟的边缘轻飘飘地荡了下去。
壕沟并不算深,差不离也就是一人一手加一尺的高矮,能保着人掉进去轻易上不来便算是妥当。靠着相有豹一双手上借的气力。踮着脚尖的韩良品没费太大气力,脚尖已然够着了壕沟底下被冻硬了的泥土。
叫头顶上枯枝麦草一遮,一点天光都透不进来的壕沟内,哪怕是韩良品也练成了一双夜眼,可也什么都瞧不见。摸索着慢慢蹲下了身子,韩良品抽出后腰上别着的一对银牛角在身前贴着地皮慢慢扫动着。不过是方寸之间的大小,一双银牛角就已然碰见了好几根深深扎在硬土里的尖桩。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韩良品伸着脚尖慢慢使劲蹬歪了几根尖桩,总算是腾挪出一小块能站人的地盘。这才仰头朝着趴在壕沟边缘的相有豹低声叫道:“相爷,您扒着壕沟边儿慢慢朝下面顺着落脚,我在下边替您把着。沟里面全都是尖桩。能站人的地界不大。您可千万仔细着!”
低低答应一声,相有豹在壕沟边缘磨蹭了一会儿,方才顺着壕沟边缘慢慢出溜下来,贴着壕沟边缘站在了韩良品面前,却是把个只有核桃大小的蜡丸摸索着塞到了韩良品的手中,悄声朝着韩良品说道:“韩爷。您轻轻把这蜡丸抠出来个小洞试试?”
毫不迟疑地,韩良品手指头上微微用力,将相有豹摸黑塞到了自己手里的蜡丸抠出来个蚕豆大小的窟窿。也不知道那蜡丸里塞着的是些什么古怪物件,韩良品才把手指头从那窟窿眼中拔出来,一股青油油的黯淡光芒。已然从那蚕豆大的窟窿里照亮了韩良品身侧周遭二尺远近的地面。
也不等韩良品开口发问,相有豹已经翻手从自己腰后的家什囊里摸出了另一个核桃大小的蜡丸。同样伸手在那蜡丸上头抠了个蚕豆大小的窟窿,这才悄声朝着韩良品说道:“这玩意是我火正门里前辈琢磨出来的玩意,专门是在晚上钻林子踅摸玩意时候照亮用的。蜡丸里用的是夜光虫(萤火虫的俗称之一)身上取下来的那些能见风就亮的末儿,就这么一颗蜡丸,能管用小半个时辰呢!”
拿着那能发光的蜡丸照着脚面前那些个密密麻麻的尖桩,韩良品伸脚踢了踢栽得并不算是太结实的尖桩,压着嗓门低声说道:“相爷,瞧着这壕沟里头的尖桩,只要是脚底下多加小心,倒也还真伤不了咱们!那咱们这就分开走,凭着手里头能打远处的物件,先把墙头上那些个咱们能瞅见的人拾掇下来?”
从腰后家什囊里摸出来几只枣木打造的零碎家什和两根混着紫铜、烂银打造的镔铁弓臂,再从腰带里面捏弄出来两股牛筋混着金丝、人发制成的弓弦,相有豹当着韩良品的面儿把两架伏虎弩装到了一块儿,这才从靴筒子旁边抽出来二十来只筷子粗细、卷羽做尾的鹰嘴弩箭,朝着同样从身上摸着各样零碎拧到了一块儿的韩良品说道:“那咱们还是以狐鸣为号,单聚双散、急进缓出?”
猛一点头,韩良品扭头便朝着壕沟一头走去。借着那核桃大小的蜡丸里透出来的荧光,韩良品脚底下丝毫不乱地避开了那些个横七竖八的尖桩,不过片刻的功夫之后,相有豹已然瞧不见韩良品拿在手中的那团荧光。
朝着壕沟另一头走了一支烟卷的功夫,相有豹轻轻伸手在头顶上盖着的枯枝麦草间捅了个巴掌大小的窟窿,趴在壕沟边上,举起手中的伏虎弩,从弩身上的望山缺口里瞄准了个正伸着脖子在墙头上四处张望的人影。
火正门中捕猎猛兽时候才用得上的伏虎弩,虽说瞧着不过是半臂长短的弩弓弓臂,弩箭也像是筷子般长短,但仗着弩弓弓臂力大势猛,更兼弓弦柔韧有加,十丈开外几乎都能射穿野猪厚皮。再加上弩箭箭羽是卷羽制成,飞出去的时候压根都没一点动静,着实算得上是神鬼难防!
搁在大清国年前,火正门里的弩弓都得在九门提督案前报备数目,就连弩箭数目也都得不时查验。但凡有个弩弓丢失、弩箭数目不符,少说都得在九门提督府重重领一顿板子,闹不好还得上天牢大狱里走个来回!
深吸一口气,相有豹静候着一股贴地卷过的寒风渐渐弱了势头,这才轻轻扣动了弩弓下边的击簧锁扣。伴随着一声细微不可闻的弓弦弹动声音,黑漆漆的弩箭顿时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出。
就像是叫一道无声雷霆震碎了天灵,那站在墙头后边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的人影骤然一颤,一头便从墙头倒栽进了院墙里边。伴随着重重的坠地闷响,原本寂静无声的烧锅院墙里,顿时响起了一声相有豹压根都没听懂的惊叫:“寅次郎,你怎么了?滑倒了吗?”
耳中听着烧锅院墙内杂乱而又细碎的脚步声,相有豹压根也没动地方,只是用力拽开了弩弓弓弦,重新将一支弩箭装在了弩弓上。
似乎是发现了那从墙头上翻坠的尸体上入肉颇深的弩箭,烧锅院墙里的人一阵喧哗,却有在个粗豪声音的呼喝之下,骤然寂静下来。
像是一只只明知老猫在侧,却还是觊觎着厨下美食的老鼠,一条又一条的人影影影绰绰地从院墙上露出了半个脑袋,四下打量着院墙外的动静。或许是因为实在是看不出院墙外的雪地上有什么古怪之处,一个藏身在院墙后的人影略略伸出了脑袋,扬声朝着院墙外用日语大叫起来:“大岛、龟田,你们在吗?”
尽管压根都听不懂墙头人影在叫唤些什么,相有豹却是毫不迟疑地地朝着那颗露出了墙头的脑袋扣动了伏虎弩上的击簧锁扣。在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墙头上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而杂乱的叫喊日语声,却是再次响了起来:“是弓箭吗?”
“是弩弓!最好的弩弓也不过能在五十米内射杀目标,敌人应该就在墙外的雪地上潜伏着!”
“我看不到有异常的地方,雪地上什么也没有......”
“点亮火把照明吧?”
“你是傻瓜吗?还是怕墙外的弩弓不能清晰地看到我们?!”
乱糟糟的叫喊声中,从烧锅围墙的另一个方向,猛地传来了几声连续不断的惨叫声。再过了片刻,一个隐隐约约的叫喊声,也随着风声穿了过来:“有敌人!看不清在哪里呀!来人.....快来人......”
也不管墙后的胡乱叫喊声到底是些什么意思,相有豹捏着手中的蜡丸照亮,顺着壕沟又走出去一截距离,再次从弩弓上的望山缺口处瞄准了个从围墙后露出了半个身子的人影!
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挨打,围墙上的再次惨叫与围墙后的叫嚷声响过了片刻之后,一个个沾满了洋油、里边还塞着石块的麦草团子,被点燃之后从围墙后接二连三地被人扔了出来,散落在围墙外面十丈远近的雪地上,将周遭情形照得通明。
而在围墙上面,一支支长短硬火的枪口,也像是窥伺着猎物的蛇眼般,悄无声息地露了出来,缓慢地左右晃动着,显见得是在寻找弩弓射程内有可能存在的敌手。
正应了那句灯下黑的老话,虽说围墙外十丈远近的地界被那些个沾了洋油的麦草团子照得通明,可靠近围墙左近的地界,却依旧是漆黑一片。稳稳当当举起了两把伏虎弩,相有豹几乎同时扣动了两架伏虎弩上的击簧锁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