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着脖子甩着手,吊着裤裆抖着腿,生得身形魁梧、脑门上还有三条黑紫色老伤疤的杠子三一边摇晃着手里头的钥匙串顺着大牢里的夹壁墙胡同遛达,一边吊着嗓门朝着那些个在监房里头或是呻吟哭喊、或是横眉怒骂的犯人叫嚷道:“都他妈消停着点儿,这辈子能有福气上巡警局大狱里走一遭的人物,那可都算是祖上积德,这才能叫你杠三爷见天儿的伺候着你们这帮玩意!我说,有事由的可麻溜儿的,别叫杠三爷操心!”
伴随着杠子三那拿腔作调的吆喝声,从夹壁墙胡同两旁的一些监房铁栅栏中,一只又一只的巴掌悄没声地伸了出来。每一只巴掌中,也都攥着一张写了歪七扭八血色字迹的破布条。
熟门熟路地把那些巴掌中抓着的破布条收到了手中,杠子三乜斜着眼睛看着那些个把破布条递到了自己手中的犯人,依旧是吊着嗓门吆喝道:“都说吧,啥事?”
“求您上外边全福当铺递个话,就说天青无雨风不起,野渡无人舟自横!但凡您能把话带到,当面您就能得着这个数儿!”
“药渣胡同口儿朝南第五家,见着了那户人家,叫他们豁出去典房子卖地,也得赶紧把我弄出去!家里头遭了这样的横祸,多了也许不了您的,就这数儿吧?”
“鼓楼底下拿白灰画三个元宝,再把这布条裹上石头扔旁边就得!完事了您上鼓楼南边一棵老榆树底下瞧瞧去.......”
“杠三爷,我可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可我真心是冤枉啊,我求求您替我捎个话.......”
狠狠将那许不出实在好处的犯人递过来的血书扔到了地上,杠子三收拾好了那些个被犯人拿来当成信物的破布条,这才一摇三慌地扭头顺着夹壁墙胡同回到了值班的屋子里,胡乱把那些破布条扔到了抽屉里。
顺手从抽屉里摸出来一包拿老荷叶包着的酱猪头肉,再打桌子底下掏出来半瓶老白干。杠子三荒腔走板地哼哼着粉戏的段子,美滋滋的就着酱猪头肉喝起了小酒。
就像是杠子三这样搁在四九城巡警局大牢里领一份差事的人物,甭瞅着没品没衔薪水少、见天儿还都得耗在这大牢中的值班屋子里磨阳寿、耗光阴,可私底下能得着的好处。从来也都不必旁的官面衙门口儿少。
照着巡警局大牢里头的规矩,但凡是有新送进来的犯人,值班的巡警当面就能得着一份床铺钱,这才会给那新来的犯人寻个能有床板躺下的监房。
等得那新来的犯人寻着了容身之地。另外还得再拿一份水土钱送到大牢里巡警手中,这才能免去了大牢里见面一顿杀威棒的毒打。
在这之后,还得有伙食钱、被窝钱、水钱、风钱一应名目,就连坐马桶上出恭。那都得交一份茅厕钱才行。
但凡是这其中少了一样,也都用不着狱警自己动手,一歪嘴、一挤眼之下。那些个监房里的牢头顿时便能领着身边好几个帮闲把那拿不出钱来的犯人一通毒打。轻了三五七天趴地上动弹不得。重了也不过报个犯人畏罪、狱中自尽,也就一了百了!
除此之外,帮着犯人采买些物件、朝着外边通些风声,这些个活儿可也都不能白干,全都得是能得着了真金白银,大牢里的狱警们才肯挪动腿脚辛苦一遭。有那运气好的主儿一年折腾下来,楞就是能在四九城里攒出来一间铺面。甭瞅着身上还都穿着巡警局里的官衣。可私底下老早就是四九城里有一号的掌柜东家!
都还没等杠子三喝上几口老白干,打从值班的屋子外面猛地走进来个穿着长衫、扣着礼帽的健壮汉子,低着脑袋便把提在手里头的一个点心包搁到了杠子三面前的桌子上。
斜阳瞅了瞅那搁在桌子上点心包,杠子三爱搭不理地朝着那只露出了半张脸的健壮汉子吆喝道:“知道价码儿么?瞧一眼五块大洋,说句话十块整数,要想着过手递东西物件,二十大洋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了!”
压根都不搭理杠子三的话茬,那拿着礼帽遮了自己大半张脸的健壮汉子却是回身轻轻关上了值班屋子的房门,这才朝着坐在桌子后边的杠子三微微一拱手:“今儿我来见杠三爷,倒还真不是为了这芝麻绿豆似的小事!杠三爷,咱们谈笔买卖?”
眼睛一亮,才喝了几口老白干的杠子三顿时来了精神:“这位爷,您是说.......谈笔买卖?您是......哪路的?”
微微一摆手,那健壮汉子低沉着嗓门朝杠子三应道:“杠三爷,咱们俩可都明白,这买卖就是一锤子的事儿,日后咱们俩能不能再见着面,那可还且得两说。您也甭打算着跟我盘道儿,咱们也都甭说那些个片儿汤话!我这儿问您一句——收拾个人,啥价?”
转悠着眼珠子,杠子三毫不迟疑地说道:“没瞧出来您这位爷还是一内行?!得嘞,我这儿也不耽误您功夫——这要是寻常不大丁点的人物,那一条胳膊一百大洋、一条腿二百,聋、哑、瞎五百,失心疯一千!这要是您要买个一了百了、安心如意,那您交您买点心那铺子里两千大洋,三天内我就能给您一准信儿!”
依旧是低沉着嗓门,那健壮汉子很是门儿清一般地摇了摇头:“这要是不大丁点的人物,我倒还真犯不上等到今儿您杠三爷当值的时候才来!杠三爷,实在话给您撂这儿——相有豹的一条命,啥价?!”
瞪圆了眼珠子,杠子三好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讶声朝着那健壮汉子叫道:“相有豹?那您是.......”
再次一摆手,那健壮汉子沉声低喝道:“杠三爷,有些事儿您心里明白就成!这要是把话说出来,咱们可都不方便!”
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杠子三软塌着身板靠在了椅背上,有气无力地朝着那健壮汉子应道:“这买卖做不成。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我还就真不怕告诉您,这相有豹刚叫送进来的时候,巡警局里头可就有人交代过,要好生照应着这位人物!要是我这儿接应了您这单买卖......怕是我这身官衣穿到了头儿且还不论。这条小命能不能留住那也得两说!”
像是早料到了杠子三会如此回话一般,那健壮汉子依旧是沉声低喝道:“杠三爷,这样的活儿您可也不是没干过!当年您能顶着那么大雷,一个人收拾了那位四九城中出了名的打行人物。现如今您怎么就不能收拾了那相有豹?”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脑门上那三条黑紫色的疤痕,杠子三倒是着实叫这健壮汉子一番话说到了心里头!
也就是在杠子三刚穿上这身官衣、在巡警局大牢里领了这份差事的时候,四九城里有一位出名的打行人物行事失风,叫人给拘押进了巡警局大牢里。为防这位打行人物撂出来身后边雇主名姓。雇了那位打行刀手的雇主私底下许了个颇大的价钱,想要叫那位打行人物在大牢里来个无疾而终,这才能遮掩了许多拿不上台面的故事!
可问遍了大牢中那些个啥钱都敢收的狱警。倒是还真寻不出来一个敢收拾这打行人物的主儿。一来是因为这位打行人物身手了得。寻常十来号壮棒汉子轻易都拢不到他身边。二来这打行人物对江湖上那些个路数也都是门儿清,哪怕是狱中饮食,也从来都是叫拿钱叫狱警打从大牢外边买来之后一同享用。真想在饮食中暗地里下黑手,那可也着实难成!
说来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刚当了狱警的杠子三着实是眼热那雇主许下的好处,咬牙应下来了这拿命换钱的差事。
仗着还有几分酒量。杠子三趁着替这位打行人物采买饮食的档口,悄悄在酒水中兑上了些烧锅作坊里熬出来的酒头子(注1),豁出去一条小命陪着这位打行人物狂喝滥饮,趁着这打行人物大醉之下,这才抽出来腰间皮带勒到了那打行人物的脖子上。
虽说是大醉酩酊,可那打行人物身上功夫毕竟还在,挣扎挤撞之间,愣是把杠子三的脑门挤在监房栅栏上,生生磕出来三条消褪不去的黑紫色伤疤,这才叫杠子三取了性命。
经此一事,杠子三这敢拿命换钱的名头自然是流传了出去,真名实姓倒是全然叫人忘了个干净.......
像是要给杠子三吃下一颗定心丸一般,那健壮汉子慢慢朝着杠子三伸出了两只巴掌,轻轻地来回晃悠了两遍:“杠三爷,当年您敢拿命挣下来一份家业,现如今也该是能瞧出来这能叫您发财的路数不是?我这儿给您出个价儿——您搁在四九城里那两家铺面能值多少钱,我们这儿全都给您找补上!除此之外,您再得这个数儿?”
盯着那健壮汉子伸到了自己眼面前的巴掌,杠子三略作犹豫,方才缓缓地应道:“这事儿.......您容我琢磨琢磨?”
“杠三爷,过了这村儿,可就没了那店!您如今在这巡警局大狱里一年辛苦下来,又能挣着多少?只要是您接应下来这份差事,这笔钱估摸着也够您一辈子吃用逍遥了吧?”
“这事儿太大,我这眼面前........您容我.......”
“再给您添一番,您给句痛快话?!”
狠狠一咬牙,杠子三抓过了桌上的老白干猛灌了几口,喷着酒气低声喝道:“这事儿.......我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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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酒头子通常为土法酿酒作坊中刚刚蒸馏出来的液体,浓度较高,常人误饮之后,往往会导致酒精中毒,严重时甚至危及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