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平川负手站在船头,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往时往日,正是他肆意潇洒的时候,美酒美人儿好不快活。他爱热闹,是欢场中人,早已与阁坊间几个相好的约定了时间,只待今日痛快一场,尽兴而归。他的画舫虽不大,但很精致,船舷上雕饰精美,船身披锦、兰桨桂棹。可他却不想进去,只站在船头举杯空对月。
今日可是脱不了身了,烟霞阁的曲儿,景玉轩的琴这些都听不了了。含嫣的腰盈盈一握,小柳儿的眉眼儿春水含情,哎!可惜可惜,辜负了好风月,真可惜!
湖面无风也无浪,竹篙深深的扎下去,船缓缓而行。越行越远,过往的船只越来越少,喧嚣不再,月冷星稀。月色溶溶,两船擦身而过,凌平川愣住。
他看到了谁?
英若男抿了一小口酒,女儿家不饮烈酒,花雕绵柔清醇,丝毫没有注意追随她的目光。
“船家,不往前走,快跟上刚才那艘。”凌平川难掩激动的心情,连声吩咐。“他”还是“她”,女扮男装,雌性难辨,提酒畅饮,竟然有比他还肆意的人。再一次的遇见,这次他一定要问清楚。
“敢问……”凌平川作揖施礼,话没说完,英若男一个白眼根本不屑于理睬他。“砰”指头轻轻一弹,几粒散碎银子落在船家脚边。
“开快些。”轻启丹唇,又饮了一口酒,无所顾忌。
凌平川招姑娘喜欢不是没有道理,‘潘驴邓小闲’他样样有,最难得的是惯会伏低做小。所以周彦邦看不惯他在姑娘面前自轻自贱,越不理睬,反倒越上赶着,这点是周彦邦无法理解的。
“姑……,不,这位公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可否到我船上,说出来大家一醉方休。”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乐?”虽然是反唇相讥,但终于肯正眼看他了,不急,肯搭话就好。
“若是不乐,咱们也可以讲出来借酒消愁,不醉不归。”
“泼皮无赖!走远些,扰了我的清净。”
“既是扰了公子清净,那更应该罚酒赔罪才是,我自罚。”
这人是块狗皮膏药吗?涎皮赖脸的硬往上贴!白眼一翻:“你没喝过酒?句句话不离酒。素不相识,我不想同你喝,听明白了就赶紧走。”
上手了!凌平川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朗声说道:“萍水相逢,莫大的缘分,更应该把酒言欢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我跟你认识吗?你怕不是个疯子吧!船家,走!”姑娘怒了,怒起来都这般可爱。虽然被骂了一通,凌平川还是挺坦然的,不打哑谜了,自报家门主动认错。
“是凌某鲁莽,冲撞了姑娘。之前有得罪姑娘之处,凌某在此赔礼了,还请姑娘海涵。若姑娘不吝报出家门,我携礼登门道歉。”躬身作揖,好不恭敬!
无耻之徒,无耻至极!果然和苏锦说的一样,还敢问她家门。
“岂敢岂敢,你哪有错,你家银子多的能买山买海,你家名号报出来我还要去赔不是。只怕公子一生气把这湖、这船都买了去,我们小家子、没见识的只怕被吓出个好歹,又说我们赖上你,公子赶快走吧!”
还是记仇喽!见英若男不买账,凌平川有些气又有些好笑,不打算听她胡说,正色道:“为什么女扮男装?可知我朝女子以温柔贞顺为荣,而你却饮酒作乐,肆意妄为,不成个体统。”
“与你何干?”
“女儿家独自一人外出,深夜不归,不怕强盗绑了去?”
“天子脚下,我朝乾坤朗朗。我很安全,在遇到你之前!”当真难缠,遇到对手了,凌平川被冲的无话可接。英若男却还不依不饶,抓住了死怼。
“我只知道我朝男儿正与北狄贼人英勇搏杀,多少男儿尸骨无存。却不知有你这种男人花天酒地,流连风月,无故的逗弄姑娘。男儿不带吴钩,不上阵杀敌,算什么男人?”
“我……”
“我什么我!还有,你既知道我是姑娘家,应该避嫌才是。可你呢?非但没避着,还佯装不知情,纠缠于我,打听我名讳。故意挑逗,言语轻佻,有意卖弄风情。这就是你说的体统吗?难道规矩都是你定的,体统都在你嘴里吗?”
“不过是仗着自己家世地位,祖宗荫庇才生在这富贵地。国公府又如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不是草包一个!”英若男这人就是这样,想说什么一定不会藏着掖着,做什么都图个痛快。
嗐,嗐嗐!好凌厉的口齿,凌平川鲜少同姑娘家计较,更不容易被激怒。听到最后一句,她竟然连国公府一起骂,好大的胆!收起狎昵之姿,板起面孔,厉声呵斥:“大胆刁妇,口出狂言。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口出狂言,国公府岂容你玷污,快说你到底是谁?”
好解气呀!看他发火,只觉得好解气呀,终于大仇得报!
“国公府又怎样,没上战场的都是懦夫!”
“你怎知我是在花天酒地?你怎知我不是在谈论国事?”
“表哥,站在外面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娇啼清脆,婉转悦耳。船舱里美人走了出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虽然穿着绫罗,气度上却是非同寻常。正是本朝如晔公主和她的侍读冯淑媛。如晔看了下双方争执不下的样子,搞不清是什么状况,一头雾水。冯淑媛机警,打了圆场,说道:“难道是遇到故知了,若是朋友,公子可否上船一起小酌一杯。”
英若男眼神里都是哂笑,带着两个美人谈国事,真的是本朝第一大笑话。挑眉斜睨的看了他一眼:“谁同他是朋友!你们请继续谈吧!”说毕,弃舟登车,飘然远去。原来侯府的马车一路候着,既保证小姐安全,又随时准备小姐使用。
这一次,凌平川又被骂的狗血喷头,溃不成军。事后想想,也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他有必要查清楚这个姑娘的底细,现在是她知道他,而他却不知道她;这太被动了,女人堆里凌平川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角色。
“表哥,这人是谁,好生厉害,你们好像有过节?”如晔公主闪亮的眸子里写满了疑问,面容娇俏。这事说来话长,凌平川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想告诉她。
“想来是世家公子间的交情吧!诗酒文章,意见相左,文人相轻,却也是风雅之事。公子既然不想说,咱们就别问了吧!”冯淑媛总是很善解人意,巧妙的替凌平川解围。看到凌平川对她笑笑报以感谢,冯淑媛羞涩的桃花上脸。
“表哥上次进宫时跟我说的那条街在哪?若是不远,不如带咱们去逛逛?”
如晔满脸期待的看着凌平川,又转向冯淑媛,敲边鼓呀!
“是呀,船上的风景咱们也看过了,公主想去,就有劳公子了!”自然自然,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使劲搭台子,全力助攻。
“那就有劳表哥了!”两个姑娘又撒娇又行礼,凌平川能说什么呢,再说这次出来本身就是陪公主。
“恭敬不如从命。”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惹得两个姑娘笑靥如花。
洒金街上热闹一如既往,游人如织,行人摩肩擦踵。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引浆买水、贩夫走卒,各行各业形形色色。如晔公主和冯淑媛两个人走在前面,从没出过深宫的如晔公主更是眼睛不够使了。稀奇的望着热闹的街市,人人只道宫里好,这可比宫里好玩多了。
“淑媛你看这里多热闹啊,好多东西我都没见过,倒叫人说我见识短!”
“再没人敢说公主见识短。公主金枝玉叶,陛下的掌中珠,岂是人人都能见得的。再说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庶民百姓都是陛下的,是陛下的也就是公主的。陛下宏经伟略,治国有方,才有了这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东西见没见过又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陛下和公主的。”
冯淑媛自小遴选进宫给公主做侍读,她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如晔从小就和她好,特别听从和信任她。一番话既夸赞了天子的圣明,又拍了公主的马屁,自然听的心花怒放。
“淑媛,有你陪着真好!”
“公主哪里话,能陪着公主是我的荣幸!”如晔挽紧了冯淑媛的手,惺惺相惜,继续逛着这灯火通明的夜市。如晔问了好多东西,有的冯淑媛知道会讲解给她听。可有的冯淑媛也不知道,只好摇摇头。
此刻如晔手中拿着一个竹子挖的胭脂盒,问:“这是什么?你知道吗?”冯淑媛拿过来打开盖子看了看,是个竹器,左看右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举目莞儿望向凌平川:“表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条街正是遇到英若男的那条街,可巧又来了。从遇到英若男那一刻起,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事。他不紧不慢的跟着两个姑娘后面,心里不停的分析。言谈中这姑娘知道北狄和我朝正在交战,平常女子不会关心,也无从渠道知晓,这点上就不是一般门户女子。还有,她只骂国公府,那必然知道自己和国公府之间的关系,从而来激怒自己。但若是高门贵女,父母怎允许独自外出呢?
凌平川印象里,女孩们都是言谈举止形容有度的,更不可能女扮男装和陌生男子当街对骂呢?大家子不会教养出这种小姐的!说她没教养吧,也不尽其然,交谈中也是饱读诗书、忧国忧民。况且她知晓国事也知道府邸,还有车马跟着。这财力定非寻常百姓家女子,会是谁呢?凌平川左右推断,依然是个死结。正思忖着,被如晔的喊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