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出嫁的大姐,一张炕上睡着全家。她娘睡中间,隔着她爹和她弟妹,自然她略动一动便知晓。她娘烦的不是这个,过了十五望十六,眼看出了正月,高家还不打发人来信儿。柳宝珠娘一日日的盼,只是没有音信。原说送回家来过个年,难不成把人撂在这儿了?不能不能,人是断然不能留在家中的。再不来,我就把她送上门去,硬塞也要塞进去!
“娘~~~”
柳宝珠捣了捣身旁的皮氏,悄悄塞了个小物件:“银耳斡子,娘无事掏掏耳眼儿最是舒服,我见高府上老夫人专请人来掏。我这个是大门上小厮专送我的,那小哥儿得了个花翠、一点子糕也留着予我,人儿长的红扑扑的嘴唇,白净净的脸儿,不晓多好看!他悄悄说予我,娶了我回他原籍买上几亩田,做个正头娘子……”
不听则罢,闻言皮氏扑通坐了起来,搭在身上的破袄掉下了炕也不捡,揪着柳宝珠耳根子开骂:“癞狗扶不上墙的货,指望你见过世面能往上看,谁想你还是土旮旯里的老鼠,钻不出那个洞!养下你这没出息的货,早知送你妹子去了。”
柳宝珠疼的龇牙咧嘴:“娘作甚,黑灯瞎火发的什么疯。孝敬你,却落得一顿打。”
“打死你却好,把三丫头送上去,只怕比你开窍。你娘我闲的发慌,能用上你这耳斡子?仨瓜俩枣,三文不值两文的被人家骗了去,正头娘子?你姐姐倒是正头娘子,她男人是个袄匠,她来时你也看到,身上粗麻丑布,可有一丝棉花气儿?”
“走了还顺走你带来的蜡烛、柴碳,提起来我就气!咱们村上哪个不冻的脸、耳朵、脚手生疮,小鬼一般。满眼望去,就是庄上田大户家中妻小可见过你这身衣裳?你却还惦记下流小厮,叫我说你什么好。宁做强人妾,不做庸人妻,你懂不懂!”
皮氏气极,骂的来不及咽口水,根本不容柳宝珠分辨:“过了几天好日子也该有些进益,我卖了老脸送你进去,原是为了让你跟那贼王八跑去做娘子的?不是在高家,能有这显摆、这轻狂样儿?想想当日你走时,我是如何交代你的。让你只往你表兄身边凑,无事便往他屋内走走看看,端茶倒水,伶俐些。见你表姐表姑母,嘴甜一些,多多的奉承。等你出息了,再把你兄弟和我们都带进去,你个榆木脑袋,同你那歪脖子爹一样,不争气的货哎~”
爹也骂进去了!
皮氏越骂越生气,指头把柳宝珠脑门几乎戳破,哇哇的哭起来:“娘说的容易,可表哥他不喜欢我,看不上我,还嫌我身上臭。我凑上去,他就撵我滚!”
“蠢材,你丑你不知道,肿脸肥头的,谁能喜欢你!只管去!苍蝇似的赖上他,爬上他的床,扯了他的腰带!”
皮氏泄了底,摊开了给柳宝珠支招:“儿呀,有口馒头再想吃肉,做了皇帝想成仙,人要往高处走。管他做大做小,吃穿不愁便是天上!休要为了一点子好处被人哄骗去,跟着下人还是下人,到哪里都是土里刨食,公鸡似的叼一口有一口。所以,想过好日子,做人上人,就要永远留在高家。为了让你留下来,你忘了为娘当日如何跪下来,求她家老夫人的,又是如何被人骂‘讨饭的、打秋风’,这些你都忘了吗?”
说着,皮氏也呜呜的哭起来,惹的老子、弟弟妹妹阖家全坐起来哭。
“谁不想肥鸡大鸭子吃着,奴仆伺候着,四季衣裳单是单棉是棉!往日只是想,现时你够得着!你姑母当年还比不得你呢,黄脓鼻涕整个冬月都挂着。一朝招入了府,便凤凰飞升去了。她行你必然也行!”
说着响亮的擤扭鼻子,黄浓鼻涕甩的恁老远,抓住姑娘手不松:“也不瞒你,后头东亭村骟骡马的单四斤家中,托媒人打听,你若愿意我即刻应下来。既想留下,就长长久久的留在这。成日里腥臭臊烂,烧水洗刷,一双爪子冻得像烂萝卜,好不好再打你一顿!你再瞧瞧你娘我,沤红沤肿沤烂的眼,鸡窝似的一窝子黄头发。瞧瞧,瞪大眼仔细瞧瞧,这便是你想要的正头娘子!”
先鼓气后恐吓,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儿。皮氏一番恩威并施,把个柳宝珠治的服服帖帖,再无不肯。又听她娘唬她,不让她走了,蜡渣黄的脸,鼻涕眼泪一把抓,磕头作揖的求告。
“天下父母心,我这可是都为了你好!记住我的话,莫要同那些混邪小厮对眼。若我知道,一条索子把你绑回家来,管他老的臭的配了人,从前的日子再也别想,永远呆在乡旮旯里!宝珠我儿,你离你表姐的日子只差一步,法子告诉你了,路要自己走。爬上他的床做了主子,带着一家进门,永永远远断了这穷筋……”
皮氏摊牌了,只恨不能亲身上去教习!为娘的给姑娘做牵头,教唆如何勾引爷们,天下之奇闻也!不得不佩服,乡野村妇智谋不输陆贾!
残雪消融,春寒料峭。
月牙儿还尚余一丝影儿,打春后天开的早,热腾腾的乌金压在天际线眼看要升腾。薄薄的晨雾笼罩周府偌大庭院,内院儿寂静如斯,下人们却已经忙活开来。大门外小厮们挥舞着竹篾大扫帚,紧接着清凌凌的井水泼洒上去,掩盖飞扬的尘土。
二门外巷道内,牵马套车,轱辘声辚辚,车辙声沉沉,在天光尚未清明的甬道里异常清晰。婆子睡眼惺忪,掩着怀打着哈欠,拎着恭桶。大灶小厨内热火朝天,通灶、开火,大小灶炉火红旺,笼屉高高散发腾腾热气,茶吊子呜呜做鸣,预示着周府钟鸣鼎食的一天即将拉开帷幕。
圆月门内,周彦邦院儿内正房、偏房皆寂寂无声。一阵风吹来,刚抽条的柳枝嫩芽上,露珠打璇儿滚落下来。激的听雨打了个冷战,捣了捣旁边的银瓶,朝里间努努嘴。银瓶瞪眼摇头,心想:“你是身边带来的,都不敢,偏让我去。我才不呆,当你的炮灰!”
两个人心领神会,把廊檐子上罩着的笼子掀开,鹦哥扑腾两下,眼珠子咕噜噜转。哨声嘘了嘘,引着它叫。
“墨雪昨儿打扮的妖精似的,两鬓描画的那老长,总往二爷院儿门口凑。”
“茶吊子还没拎来,蹄子是想出去了吗?一个管烧茶的丫头,成日里安的什么心,趁早打发了!”听雨气愤的同银瓶讨论,声音不觉大了起来。屋内依旧无声,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锦帐绣塌,翠被绸衾。外头隐隐鸟啼声,愈发显得屋子里静谧。苏锦怕冷,如今还拢着炭火,银霜白炭,无烟少尘。销金兽里袅袅升烟,一股子清新松枝香。周彦邦却燥热的不舒服,头枕着膀子看身旁的她睡的沉。
凌乱的青丝,雪白的膀子撂在外头。拿手试了下,冰凉!旋即拉过被子给她盖上。他不用人叫,从学堂里带的习惯,到点必醒。在脑中清晰的规划一天的安排,从前是读书,子张篇结束尧曰篇开始。闭目间,从前的篇章行云流水般清晰。现在是政务,轻重急缓,脉络踪迹。阮大人那里该打点,二皇子的信该如何回,周彦坤的庶吉士该选出来了……
“嚯”身旁的人儿一个翻身又把被子打掉,她可真不老实!
思索被打断,纱帐隐隐,半明半暗中他细细的看她。睫羽眯合微微轻颤,像只猫蜷缩在身边。确实是猫,还是一只爪子尖利会抓人的野猫!昨儿夜间要不是他反应快,又被她挠上脸。真跟她生气吧,又讲他器小不容人。不计较吧,每次都答应的好好,临阵就变卦!你能奈何她?‘小夫妻呀’‘做丈夫的让这些又如何’做公公的定了调子,腰杆子那叫一个硬啊!
也正是彼此间接触的多,隔阂逐渐消融。周彦邦想起儿时在潜斋听冰裂,过了三九,开春时节,厚厚的冰层彻夜闷响。亦如她和他!想着想着手轻轻的拂过脸庞。
从那日以后,第二日第三日到如今,他日日来,算把她的性子摸的透透儿!可别被她面儿上的柔弱蒙了,她可不是春蕊那般温良顺从,清醒的她像猫是野猫还不是家猫,急了就张开爪子挠人。每次或闹将或合房,换个样儿就不愿意不配合就嘤嘤哭,说你欺负她,再不就伸手打人。可到了他这儿却不灵,他摸清了她套路,膀子一扎便要出哪套‘拳法’哪套路数。到后来,像武林过招,伸手便被抓!
到现在也看的透彻,她越跟你熟就越放肆。怎么办呢,谁让她是自家老婆呢?无法!她不愿意,她害羞,捂着脸不肯不愿。他就教,一点点儿得到教,使出水磨的功夫哄。顺着她的性子习惯,最好不要上来就要,同她说说话会让她少一些抗拒。
吟诗品画,谈古论今,谈经论道,上到朝野,下至乡野,她样样好奇事事要问。谈过论过,才知她学识甚厚,涉猎甚广。幸亏自己还有些学问傍身,不然端地接不上她的话,敢笑李义山诗俗,世间却也没几个了!
终于终于,这几日,好多了,开始时满身不情愿骂他。
“白日正经,晚上又那样。”
你问她:“哪样?”
“还问!”她便恼了,耳根子羞红。
渐渐的通了人伦,忽然又说:“房帷之事,我原厌恶,现却、却也有要人命的快活……”咂摸出些滋味,也就不那么抗拒!原来雪白柔软宣纸一样,终于由他画上了颜色,涂抹了丹青。他只是面冷,心思却细腻,终究是结发夫妻,肌肤之亲,到底生出了许多怜悯。
从成亲到今日,他对自己反省也甚为彻底。他真不曾在女人身上下功夫,食色性,想了就纾解,不放纵也不修行约束。反倒是对她,他夫人,是从没有过的耐心。一点点的看她由姑娘被自己调教成妇人,通晓人事,却也甚是有趣。她灵动、聪颖,长着一张没受过欺负的脸,眸子里闪耀着灿烂的真挚。归根结底,她是个有趣的!
看着她熟睡的脸,情不自禁的抚摸额上的伤疤,淡淡的却还看的出来,怎么就这样淘气!葱白绫子小衣内明艳艳的石榴红绣鸳鸯抹胸,峰峦一丝起伏。来时那样孩子气,如今,呵呵,长大了!
“叮铃叮铃。”
蓦地,苏锦眼睛猛然睁开,倒把周彦邦唬了一跳。
“哎呀哎呀,来不及了。怨你,都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