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临被美心一番话镇住,呐呐半天,挤出一句。“话也不能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说?”
美心叫人把碗盘撤下去,漱口后重新坐回来。
嘴上涂了红红的口脂,捏着银签子的手指,指甲尖也是红的。
杨书临呆坐着,看楼下恢复平静,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今天是背着卫子言来的,自认为对今天的局面负一定的责任,杨书临来之前做好了面对哭哭啼啼的准备。
但美心完全没给他发挥的机会,袖子里的银票没了用武之地,干瘪的贴在袖带里,随着每一次动作发出轻微的声音。
“你就没想过自力更生吗?靠脸吃饭,能吃多久?”
他似乎在真心为自己出主意,可越是这样,越是显得滑稽。
美心抿了口香片,唇齿生香。“只要进过青楼,一辈子都是妓子,我身在贱籍,能娶哪里,怎么自力更生?”
男人们总是自以为是,以为能救人于水火,却没想到自己才是风雨。
若没有他们一厢情愿的恩恩爱爱,姑娘们的日子不知多清闲。
“可不管怎么说,这终究不是正经。”
杨书临说不过她,觉得她说的全是歪理,却似乎不论如何反驳都很无力。
不论何种言辞,在面对她时都觉得差点意思。
她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卫六对你不好吗,你就没想过跟他走?”
美心笑出来,没想到杨书临竟如此天真,她摇着头在他身边坐下,解开衣带,让他看左肩上的蝶恋花。
“红倌人都要刺蝶恋花,一辈子抹不去。”在杨书临震惊得目光中,美心慢慢系衣带,轻描淡写的说“卫郎家世显赫,能做露水夫妻已经是我的福分,怎么敢奢求太多。”
大约是背后的图案太出乎意料,杨书临顿了很久都不敢轻易开口。
美心自嘲的话让他对这个青楼女子有了新的看法。
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如今看来似乎都是无奈之举。
杨书临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告诉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亲眼看见美心如何在外面艰难求生,又如何在这里苟延残喘,忽然不知道自己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有哪一句可以解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短短几个月,他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不懂得更多了。
美心只是笑,劝他不要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你今天是受人所托吧。”
杨书临确定自己自进门后没有说错一个字,不知她从哪里看出自己受人所托。
“你坐的这把椅子,通体用的柚木,底下的轮子是松木,背板却用了沉香。就算你是卫家的先生,可你年纪不大,就算再有才学,也不会在主家面前这么张扬。”
除非这把椅子是别人送的,而且是杨书临无法拒绝的人。
思来想去便只有卫家的长辈。
他们恐怕是最希望自己死了的,可惜,她命硬,活着回来了。
卫子言身上有功名,不日便要进京赶考,说不定就要被榜下捉婿,到那时不定有多少眼红的人,保不齐就要拿他在家时的风流轶事告一状。
与其任由祸笔暗藏,不如趁早打发了来的干净。
她比想象中聪明,却让人有些心疼。
没有人不愿过安稳的生活,卫子言几乎是美心能遇见的人离最好的选择。
多少钱能换她锦衣玉食的下半辈子?刚才二楼的两个人为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尚且会大打出手,何况卫子言。
杨书临踟蹰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过”
美心打断他的话,表情无悲无喜,直白的问卫家给她准备了多少钱。
“二百两。”
单看二百两确实不少,但和卫子言比起来,九牛一毛。
“他要来,我拦不住。”
卫家的早就料到美心会这样说,提早给了法子。
“你只要对他冷淡些,他自己知趣就走了。”
杨书临说的时候心里没底,他很清楚这是在强人所难,又觉得她在外面的时候和别的男人也有说有笑,应该不至于很难过。
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一共四张。
买她四年,绰绰有余。
美心把银票收好,平静的说“你找个他很高兴的日子,让他来吧。”
“为什么要选他很高兴的日子?”
“因为,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抛弃他,他才会终生难忘啊。”美心理所当然的说。
明明眼睛嘴巴都在笑,杨书临却鼻头一酸,觉得自己做了件糊涂事。
“其实送你回逐月楼是我干的,和他没有关系。”
事到如今,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美心叫人送客,倚在门边冲他笑“有空多来看我啊。”
她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不管发生什么都能一眨眼笑出来。
没有人能这样,除非她所有的表情都不是出自真心。
杨书临心情复杂的看着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关上门,美心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深呼吸了好几次,手脚的冰冷麻木才渐渐散去。
既然卫子言已经无用,该换人了。
银票藏进妆奁的最深处,美心看着镜子里仔细描过的眉眼,他们可真没眼光。
突然有一滴温热的水落在手背,镜子里的人面无表情的擦去脸上的泪珠,支着下颌摆弄与整个妆台格格不入的小罐子。
劣质的香味透过盖不紧的缝隙钻出来,沾在指尖,低劣又霸道,和那个人一样。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少了一个废物,他应该轻松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