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转做红倌人的书影,还没来得及抓住客人的心,就要禁足。
半个月过去,谁还会记得她。等于前面这段时间,书影付出的努力全部打了水漂。
“美心也太狠了吧。”
嘉云叹了口气,让人去给书影送解闷的机巧。
与人为善是她安身立命的本事,她年纪不小,早就攒够赎身的钱,不过是挑挑拣拣想选个可靠的人脱身。
楼中人来来去去还是旧模样,嘉云闲时倚在栏杆上发呆,常常看见幽碧坐在另一边不知在看什么。
婢女丹溪不服气道“谁让美心是妈妈的心头肉呢,她一来,妈妈为她破了多少规矩。”
嘉云淡淡笑了,美心可不是白妈妈的心头肉,是他的摇钱树啊,只要抓着美心,多少钱要不到。
只看隔三差五送过来的东西就知道,卫家那个小公子是真的上心了。
人和人果真是不同命,自己肉浪翻滚了这么多年才勉强混口饭吃,别人随随便便就过得锦衣玉食,老天爷可真不公平。
“书影也太冲动了,哪有当众推下去的,这不是明摆着把把柄往别人手里塞吗。”
嘉云不住摇头,书影实在太不谨慎了。
这次她运气好,美心没出什么事,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人家第一个就会想到她,那才叫百口莫辩。
丹溪一边叠衣服,一边替书影抱不平。“美心说话也太难听了,谁能受得了。”
“虽说前功尽弃,不过未必不是好事。书影家里人来了知道她得罪人,说不定跑得比谁都快。”
嘉云轻叹一声,让丹溪把刚得的料子拿出来,新衣裳隔几天就要做,不然看着人都旧了。
这些还是过年前新得的,是城中最时兴的料子,得好好计划,算着尺寸做出合身又省料子的衣裳。
做了新衣裳,首饰,头发都要有新花样,还没开春,又是一大笔开销。
“别人看着挣得多,却不知道都填到这里头去了。”嘉云愁得不知说什么好,嘱咐丹溪千万不能掺和到书影的事里头去。
书影原先做乐师不知道多好,将来攒够钱给自己赎身,换了籍契,改名换姓搬去别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她原先是做什么的。
现在好了,自卖己身进了贱籍,为了那么几个钱,目光短浅到这种程度,就是同为红倌人的其他人也看不起她。
“你等着看,要不了几天,她家里肯定还要来人,不一定又要编什么理由。”
丹溪停下手里的动作,诧异的看着嘉云。“还要来?”
“不然你以为呢,动动嘴皮子装可怜就能拿到别人一个月都挣不到的钱,你觉得他们还会好好种地吗?”
丹溪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怎么能这样,非得把人逼死了才高兴吗。”
嘉云幽幽道“只怕就是逼死了,也要讹妈妈一笔。”
......
月上中天,美心坐在桌边,默默喝了两杯酒。“杨公子怎么有兴致来?”
“他为了你和家里起了争执,挨了家法,要过几天才能来。”
美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知道了。”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杨书临有些急切,卫子言的惨状历历在目,他心中愧疚却不敢明说,怕自己一念之差害了卫子言。
美心指着桌上的菜问“如果没有卫家,你能吃得起这桌菜吗?”
这是一桌价值五两的席面,份量很小,刚够两个人吃。
杨书临面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你我都一样,依附在卫家身上苟活,谁也不比谁高贵。”美心收起笑容,又喝了一杯。“他要走了,所以要处置我。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早晚轮到你。”
杨书临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真的没了留在卫家的理由。
卫子言是最小的儿子,他马上要上京赶考,十有八九能中,到时在京城结一门体面的亲事,定居京城,以后都用不上自己。
卫家的姑娘们虽有年纪小的,却有女先生教,根本用不着他。
想到这里,杨书临的脸色不太好看,却还在嘴硬。“我和你不一样。”
美心微微一笑。“有什么不一样?没了卫郎,你我都是弃子。”
她起身又叫了一壶梅子酒,折返回来为杨书临满上一杯,换了新酒给自己。
梅子酒入口清冽,带着淡淡的清香,是逐月楼中卖得最好的酒。
“卫郎如今对我用情颇深,他早晚会知道,是你来劝我离开,到那时你要如何自处?卫家的人若真的以先生之礼待你,就不会让你来做这些事。”
杨书临坐不住了,可为时已晚。他多番受卫母所托,暗中与美心往来的事根本瞒不住。
他匪夷所思的看着美心,她却只是喝酒,似要将满腹心事都喝进肚子里。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活着。”美心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不上多难过,至多有些遗憾。
就算不是杨书临,也会有别人,到那时未必还有现在这些条件。
女人都爱做梦,幻想着有个英明神武的男人为了自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青楼女子尤甚。
因她们多数无力自救,便期待着能有人从天而降,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杨书临怔愣的看着她,胸中浊气翻涌,只觉肝胆都变得沉重。
“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顺其自然,得过且过。”美心左手撑着下颌,醉眼迷离的笑起来。“反正我是个身份低贱的妓子,哪有人在乎我的死活。”
杨书临听她长篇大论,以为她有什么真知灼见,谁料却是这样一句。
他诧异的看着已经醉倒的人,面上有些难堪。
熟读圣贤书让杨书临能在绝境中依然镇定自若,却也让他在面临挫折比别人伤得更重。
残废的双腿成了他一辈子的痛,杨书临背地里多次寻死,一直没成功,只在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如今看着美心,他才发觉自己的懦弱。
她的处境尚且不如自己,却始终灵活,极力求生,与她相比自己已然幸运太多。
杨书临静坐许久,残废后第一次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满饮此杯,算作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