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Newspeak文娱的运营人员。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刚才提交的长篇小说,在我们的审稿环节中,被评级为S。”
他不是A,但他的语气,比A冰冷一些。
“嗯,我需要补充一下,这是我朋友的小说,不是我的。”
我接着说,“但他已经过世了,他将全部版权转让给我。”
说着,我将乔里提前发给我的转让书发给对方。
“据我们了解,是乔里吧。”
我震惊,他们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
“我们很希望得到这本书的版权。”
“我会将收入捐赠给他的家人……”
他打断我的话,似乎对这些细节不感兴趣,“是这样的,我们的合同后续会发到给你。但有件事,我想和你提前说清楚,乔里已经死了,他没有运营价值。”
“你的意思是?”
“我们会妥善地利用好署名权。”
或许,他们又要将署名,交给某位新推出的偶像吧。
我无奈地摇摇头,“明白。”
他的下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们希望能署你的名字。”
“为什么?”
“你是公司现在主推的作家,我们希望用这本书为你造势。放心,这件事对你只会有好处。”
他说,“我们计算过这本书的流量价值,它能让你一跃成为国内顶级的流行作家。”
他提到的前景,让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速。
如果我能拥有这本书的署名权,那等同于霸占了乔里的天赋,我能轻松地击败所有人。
但乔里,躺在殡仪馆待焚区的那个人,他又会怎么想呢?
或许这也是他的愿望,我这样告诉自己。
他希望他的父母,得到一笔能让他们安享晚年的资金。
只有我能帮他做到。我会将这笔钱交给他们的。
在我思考的同时,男人也不再说话,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恶魔已向浮士德交出条件。
我在说服自己吗?
我忽然回过神来——我这是在说服自己,霸占好友的心血吗?
我的胃袋翻腾着,额头上冒出阵阵冷汗。
我竟然想要在他的作品上署名,我竟然动心了。
这就是我吗?
一个无能的,卑劣的,不择手段的朋友。
“你可以考虑,我们给你一个月时间。”男人结束通讯。
……
“九百九十九个布朗,两百个日夜,上个世纪的遗憾,被今天的我们弥补,我们终于得到了,《布朗的世界》!”
坐在书桌前,我观看着墙壁上播放的影像。
他们给我发了一张邀请券,但我没有去。
在男人说出条件的那一刻,我的灵感,我的语感,我全部的一切都被收走。
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满脑子都是那本《在奥尔伯特星云我们坐下来哭泣》。
这段时间,我在家中枯坐,和自己搏斗。
乔里死了,他留给我一座无法跨越的天堑。
主持人讲完计划的始末,结束他的演说。
屏幕上的礼堂中,响起轰动的掌声,然后是一片静默。
在静默中,那副画被推上舞台。
我站起来。
六米高,十米长,灰色的幕布,那是666号的画。
我没有猜错,他坚持到最后了,《世界》属于他。
“这是布朗和自己的拼杀,他真正的巅峰之作。我们邀请了十余位当代顶尖的画家,所有人都被这副画震慑住了。”
“有人说,这是一副有生命的画,它在那里,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主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令人厌烦。
那会是怎样的世界呢?
这是终极的悬念,令我牵肠挂肚两百天的谜题,我迫不及待了,我要看见它。
灯光熄灭,灯光照亮。
不讲道理。
巨大画幅的三分之一,由一轮滚滚烈日占据,它太大也太热了,隔着荧幕,我都能感觉到那种热度。
他用血液的颜色,去绘制太阳,太阳霸占整座天空。
而在那轮血日之下,是将刮刀插入脖颈,四肢错乱拼接的布朗;
被抽出脊柱,蜷缩成一条爬行动物的布朗;
被开膛破腹的布朗;
摔成一地烂泥的布朗……
九百九十九个死去的布朗,摞在一起,尸山血海。
我明白了,这就是他的《世界》。
就像二十一世纪末的那位主人所说,《世界》是他一生的全部体验。
在666号布朗短暂的人生中,他将全部的光和热,都提炼了出来,融进这幅画中。
我关闭影像。
我的缪斯揭开了她的面纱,我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了。
“吴仕霖您好,您已完成Newspeak文娱公司(即甲方)委托您创作的作品《布朗的世界》(以下简述为“该作品”)。在此,需要和您(即乙方)重新确认以下合同细则……”
赛璐璐的声音,将我从完稿后的余韵中唤醒,全能的虚拟偶像。
“1.甲方是您的委托人,《布朗的世界》是……”
“14.甲方无限期拥有该作品的改编权、汇编权、着作权、署名权。作为委托创作人,您享有该作品扣除平台付出成本后收入的百分之三十。”
“乙方死亡后,甲方享有乙方作为自然人,所拥有的基因序列版权,并且拥有在任何形式下使用该序列的权利。包括并不仅限于:克隆并用以试验、克隆并用以战争、一切形式的出租及出售。”
“请问您是否同意?如果同意,请回答‘确认’。”
……
“我的《布朗的世界》,是不逊色于《在奥尔伯特星云我们坐下来哭泣》的作品。”
我对赛璐璐说,“我写出来了。”
“恭喜您。”
“嗯,我不愿意。”
说完这句话后,我摇头,自嘲地笑起来。
没可能,我早已签署过这份合同。
我将我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卖给了他们,只为换取成为小说家的机会,以及刨除成本后,百分之三十的利润。
我打开书桌的抽屉。
我从未对乔里说过,尽管天赋有限,我也崇拜着海明威和三岛由纪夫。
我什么都不能做了,但我还有一把两个世纪前的双管猎枪。
我躺在地板上,有些凉。
我将脑袋倚在墙上,弓起双腿,将枪柄抵住膝盖,枪口对准口腔。
我张开嘴,含住美和暴烈,两者和血液的味道相同,一股发甜的铁腥气。
至少我可以轰掉自己的脑袋。
在他们将我从地狱召回之前。
……
〈第四十二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