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时见稳坐高处半隐身形,半垂向下的视野中尽是人潮涌动,仿佛没有个尽头。而身在其中的何歧行就如一颗掉入汪洋的小小石子,自是无法引起他的注意,故而也不知那行踪不明的人其实就出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少年此时心中满是棋局,唯一分出来的半点杂念就是担忧蒋慎言的安危。
那丫头果然追过去了。
这种时候他倒希望自己的预料都能落空,可无奈,终究还是太过了解对方。影薄竟应允了她的冒险,看来自己会担什么罪责,他已经有所准备了。
祁时见对贴身侍卫的反常,生了些念头。那念头让他眉眼始终紧锁。
窗外法场之上死了人,引起阵阵骚动,可不见人群消散,反而吸引了更多不知详情徒生好奇的闲人来瞧。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聚集而来的人潮反比早先膨胀了一倍,实是讽刺可笑。
少年扫了一眼,大抵估算,该以万计了。“哼,安陆城里总共才多少人?”他冷笑,眼中却没有笑意。
囚车里的犯人被一一推上高台,一行竟排列不开,要被分成两批。前面的死囚跪着只等行刑,后面的死囚就跪着欣赏自己的下场。他们之中无人挣扎,好似魂魄早已升天,就徒剩一副躯壳而已,忒显得无趣又可悲。
祁时见在里面又看见了熟人面孔,嘴角不咸不淡地扯动一下。那日在北长坡折了的人手,吃过的苦头,今日要一并算清楚了。
“醉弥勒”曾虎此时会跪在台上,当然也是他谋算过的。
人带回了审理所可治不了罪,又无法移交府衙。一想到此人的用途,祁时见立刻就把人给放了,不过这不代表他消气了。让这人死太容易,在祁时见手里,他死也要死得有价值。趁夜劫狱救出关镇等一行定风镖局镖师的关键时候,此人就发挥了大用途。
祁时见通过他把事情传到了幡竿寺贼人的耳中,骗得对方夜闯卫城大牢,给他们背了黑锅,这是瞒天过海。
当然,许醉弥勒的“好处”也是假的。他料到幡竿寺一众定有人会被生擒,以丁良则的能耐,察觉端倪不是难事,再从那些人口中把曾虎供出,让曾虎也跟着锒铛入狱,这是一箭双雕。
对方估计到此时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天下是他祁家的天下。什么“茶会”?什么“侠盗”?挂上“江湖”二字就胆敢在他这一方藩地之中肆意妄为,这是自寻死路。
算算时间,距北长坡芦苇荡一劫正好足七日,祭上曾虎与几个幡竿寺贼人的脑袋,也算是告慰他折掉的手下在天之灵了。
念及此,祁时见阴沉的脸终于松懈了些,露了满意的颜色。
正当他欣赏自己的杰作之时,脚下一楼有了不同寻常的响动。
“主人,丁良则带人来了。”一步之外的玄衣亲卫不动口唇把声音传到祁时见耳中。
少年眉头一锁,视线转到楼梯口,没一会儿就见店伙计低头哈腰地把威风凌凌的指挥佥事引上了楼来。
“大人,您瞧,咱们家没闯入什么可疑之人,都是寻常喝茶的客人。”
丁良则貌似是在听店伙计的解释,但其实视线早已扫过了祁时见的脸。当然,他还不至于愚蠢到当面戳穿少年藩王的伪装,跟对方肆无忌惮地交换信息。男人故作严苛,命人一一核实所有人的身份,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借着督察的机会,他才擦过了祁时见的身边。
少年知道他定然有话要说,一边站起身来掏出伪造的牙牌应付了事,一边沉声问:“何事?”
果然,丁良则悄然回道:“微臣派人搜了枝杉船厂和丰山寺,并未发现贼人踪迹,他们不可能只杀了两个军兵就不管了,午时到,是否暂缓行刑?”
“鱼饵已下,哪有空钩的道理?不必在意,一切照常进行。”
祁时见明白丁良则的顾忌和犹豫。从对方的立场看来,他怕是再担不起又一次让重刑犯从自己手中逃脱的后果。一次尚且可以用将功折罪来唬弄,若再有一次,他头上的红缨银盔就彻底保不住了。
可这个谨小慎微的指挥佥事不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推进行刑的进度,拖延改期,只会给对方制造更多的可乘之机。到那时,估计遭难的就不只是一个城门和一间大牢这么简单了。
比起不可估量的损害,不如二者择其轻,快刀斩乱麻。
“可是人群……”指挥佥事忧心起了围观百姓的安危。不管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寻了个劝谏的借口,祁时见都没打算买账。
少年的语气冷了下来。“那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
丁良则被压了一头,不敢再说话,外表上还要维持着肃穆严厉的模样。他顿了一顿,才转身高声下令:“走,继续搜索!”
“是!”众兵丁答命,收了阵势,列队下楼去了。来去匆匆如一阵小小的风暴过境。
店伙计连连陪着好话,也跟着下去了。茶馆里又回复了往常,祁时见等人重新坐回座位上,喝茶的喝茶,看热闹的看热闹。
少年视线移回窗外,只见高台之上已有兵丁开始擂鼓阵阵,这就是行刑之时将近了。鼓声敲如猛跳的心脏,不知不觉间,围观的人群开始渐渐变得悄然安静了下来,呼吸都随鼓点而变得急促。
听过丁良则所报,祁时见心中所想又多了一层。丰山寺与枝杉船厂的风平浪静似乎象征着更猛烈的狂风暴雨来袭。算上今天,最多过三日,圣上大行的消息便会传进城来,在事情变得更复杂、更难以把控之前,他必须有个了结。
陈治这人的心思之密,屡屡给他创造“惊喜”,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却水竟会在这一步棋中选择与其同伍。陈治那疯和尚还真是有把控人心的好本事。事到如今,祁时见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只为了引出暗藏深处的白衣鬼这么简单了。
到底他背后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就成了这棋局中最为不可预测的变数。
木槌重击鼓面敲出规律又急速的震动,法场之上一切如他所愿正有序进行,好像最初的遇袭像变戏法一样,不过是场闹剧。少年虽拒绝了指挥佥事的请托,但心中其实也在与他思忖同一件事——对手不会只杀两个兵丁就算了。
他们下一步到底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