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歧行踩着日落最后一抹光亮正往眉生馆去。
踏进东西十二桥的地界,华灯初上,正是热闹之时。推杯换盏、丝竹享乐,昨天今日城中大乱,此处却好似与世隔绝,根本不见任何变化,人们的笑声吵声并没与平日不同。
男人心中本就窝着无名火气,眼瞧见视线所及之处的喧闹,更觉郁闷起来,不知不觉竟停住了匆匆身形,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裹步不前。
他探手怀中,掏出一块铜牌来,眼神复杂地盯着它看了又看。
这是他说服青女借来的教中信物。此物于不知情的人手中,不过就是一块破铜烂铁,可殊不知会用之人,便如加持了上天入地的神通。方才,他就是用此牌骗进了丰山寺,诈住了陈治。在无为教中,这块巴掌大写了奇怪字眼的铜牌,就代表了绝对的信任。
何歧行定神想了想,将牌子小心揣回怀中,脚下毅然调转了方向,与通往眉生馆之路背道而驰,朝城北疾走而去。
他知道自己的姐姐什么脾性,如若直接去问她,恐十之有九会落得一场空。只要是她决心保密的事,那就是打落牙齿,也不会吐出一个字来。何歧行掂量一番,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突破口。
男人一路心事重重,脑中不曾停歇过,跨了半个城走到府衙门口时,天已黝黑,竟也不觉得疲惫。
都是熟脸,门口无人拦他,况且他肩上还背着仵作行箱。直到行至司狱司门前,才被人出声唤住了。
金永旺在牌匾下值守,看见他,远远就操着浓重的口音吆喝:“诶,你这鹅头,到处群你群不见啊!往哪里去了?”
何歧行顿住,追问他:“找我?”
“不是遣你上法场吗?出了人命,他们等不及,又遣了旁人去,上头着气得很,你舞啷样啊?”
“啊,”何歧行赶紧在脑中编了个借口,“我,刚刚骚乱时撞着脑袋了,被人抬去医馆,这才醒呢。”他一时情急说得荒谬,没想到金永旺竟还信了。
“撞着了?啷样?你好生着,前几日不是刚给人煞到,伤到头可不是小事啊!”金永旺见昏暗中何歧行惨白憔悴的脸色,语气中都是关切。
“没事没事,”男人打着哈哈,转移话题,“你一个快班怎么在这里当皂吏的值?”
金永旺瘪瘪嘴。“嗐,死个多人,哪个都难做,哪个敢说个‘不’字?”
何歧行苦笑着安慰他:“放心,那人多半不会再来了。”
金永旺翻翻眼皮,一攥拳。“敢来爷爷就挛死他!”
何歧行嗤笑,拍拍他浑圆的肩膀,没再说话,径直迈进去了。他本以为司狱司这趟折损了大半人手,连司狱官都搭进去了,大牢里该是一片萧条的。哪知刚刚走了两步,路过办事厅堂就听见里头忙得热火朝天。一抬眼,相嘉荣跟两个小吏交代着什么事情就从里头走了出来,头对头算是撞个正着。
“啊,何先生?”相嘉荣分明年长许多,又有功名加身,却在听得祁时见唤他“先生”后,也执意如此恭敬对待,弄得何歧行每每听见都觉得别扭。
他草草拱手还了对方的揖礼。“相孝廉。”
“何先生来大牢是有什么事?”
何歧行听这当家做主的口气,不由得奇怪。对方见他疑惑,才讪笑一下无奈解释道:“府尊大人把这里临时交给在下打理。”
他这一说,何歧行就懂了。如今司狱司就是个偌大的烂摊子,哪些犯人跑了,哪些犯人又被抓回来了,这前因后果一桩一件都要白纸黑字细细写明编入文书,光想想就知其量巨大。看来是牛英范有意要“磨练”这个新进门的幕僚了。
相嘉荣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何歧行自知刚才那借口行不通,便改说:“哦,刚从法场回来,发现有东西昨夜丢在这儿了。”他拍了拍行箱,暗示到。
相嘉荣看了他两眼,最后也只“嗯”了一声,就拱手说告辞,跟身边人边走边继续嘱咐起来。
何歧行暗自呼了口气,刚走两步,忽然又闻相嘉荣唤他:“对了,何先生可见过小千岁?”
何歧行本能想回他“刚刚见过”,可仔细一想觉得不妥,丰山寺发生的事牵扯太多,此时还不宜让衙门的人知晓,便装模作样摇了摇头。
而后听见对方嘀嘀咕咕道:“莫非人没去法场?”
何歧行觉得古怪,刚想开口问他为何突然提起祁时见来,对方就已经转身走了,根本来不及唤他。
无奈,男人只能暂且放下疑惑,先着手做自己该做的事去。
何歧行迈开步子,径直朝大牢深处走去。他目标明确,甚至不用翻阅司狱司的典录,就知道对方此刻肯定是被关押在死囚院中的。
接二连三地出事,就算是吃粮不管事的牛英范也不敢再有任何怠慢。这好不容易从都司手中弄来的人,必定要严加看管,关在最为森严的地方。
果不其然,通往死囚院必过一道小门经禁子房,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多了比往日一倍的人手蹲守着。
见何歧行来,便有人上前盘问。都让他仗着相熟,喝过酒划过拳,用一样的话给蒙骗过去了。衙门里上下皆知道何歧行昨夜在大牢里验尸善后折腾到了天亮,故而谁都没起疑心,甚至还对他表露了一丝活累薪薄的同情。如此正好,何歧行窃喜,这才方便他行事。
这个偪仄小院已经为那几个凶徒专门腾空了,何歧行打眼一看,哪间牢房外面有人把守,那他所寻之人就必然关在哪里。
何歧行对看守皂吏的说辞又变了一变,谎称是因法场那边的命案前来向犯人问话的。对方自然不敢拦阻,这个时候上上下下的人都紧着弦做事,哪个也不敢耽搁一二,否则吃不了兜着走,谁也别想好过了。
牢门打开,皂吏却坚守原地不肯离开半步,生怕出了岔子。人虽然无法支使开,但何歧行也不介意多个耳朵听着,无非就是说话小心些。
男人猫身进了窑洞,点亮火把。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牢中几人纷纷眯紧了眼睛,朝这边流露出的表情也警惕非常。
“你们是定风镖局的人?”心中分明有了答案,何歧行还是确认了一声。
他背着门外皂吏,悄悄摸出了怀中铜牌,向对面的人一亮,口中不咸不淡说:“我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