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薄自打有模糊记忆起,就是不停地感受饥困、寒冷和疼痛,后来他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手里被塞了一把刀,只记得那之后他开始可以吃饱穿暖,只是疼痛依旧。再长大点,到了寻常娃娃还拿着木刀木剑与同伴们嬉戏田野的年纪,他就被教导用刀刃对着同伴了。教导他们的人并不算大,却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人都要狠心,也更厉害。
那时他约莫才八九岁的光景,脑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对方那样厉害的人,然后活下去。
兴德王爷在初次听闻他过往之时,满怀悲切,说他是个苦命的孩子。但影薄从没觉得自己过得痛苦,他只是因无用被丢弃了,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仅此而已。再几年后,当他习惯了兴王府的生活,才后知后觉,当初先王殿下为何要怜悯说他苦命。
尝过甜,会让人忘了苦。于是在经历许多以后,他就把儿时那段本就混沌不堪的往事,慢慢忘却了。
不知为何,此时挥刀相向,倒令他忽然挖出了那段已然尘封的记忆,寻回了一些莫名地熟悉感来。分明那时的人大多数他连模样轮廓都记不清了。
利刃第七十三次与对方相撞,胜负逐渐分明。
白衣鬼被他与手下一同逼退了数步,露出了疲态。
影薄心中有数,只要再过五招,必然能将人头拿下。但事情总会在本该顺利进行之时发生意外,当一招锋芒挥砍马上就要迫近对手时,他耳边一声“当心”,余光中忽而警觉刀风袭来,连忙改路退避!只差分毫,那突袭就会断他一只臂膀!
定睛一瞧,竟是另一个与却水纠缠的白衣鬼调头插入了他们之间的战局,前来救援同伴了。
影薄瞪了一眼紧随而至的却水,发现他手背带伤的那侧后肩多了一道血痕,显然是因伤而困,被此人压制,这才让人得了喘息空隙。
“真是难缠。”却水埋怨着嘟囔一句靠近他来,盯着对手的双眼却灼灼有神,脸上甚至挂着诡异的笑意。
敌人合于一处,玄衣卫也聚集起来。敌寡我众,影薄不再指挥手下急于攻势,而是放缓了呼吸,先将人牢牢围在一起。
他扫了一眼那个不曾遮脸的白衣鬼,立刻认出了对方。“庞川。”他记得此人记录在巡检司通行录簿上的名字,猜测那也是一个化名而已。影薄一瞬就想通前因后果,淡淡吐了句:“原来如此。”
许是他这反应过于寡淡了,对面那人岿然不动的表情竟有一丝松懈。“还要多亏了你们在八个人里选中我。现在可以正式问候了,”那个曾被镖师们亲昵唤作“阿川”的白衣鬼弯了弯嘴角,“多年不见,别来无恙,百一十、三一。”
“哼,”却水听见对方准确地报出他与影薄当年的编号,时隔许久再见旧人,却不由得冷笑,当然,是皮笑肉不笑,“套近乎?省省,不如直接报上你主人的名号,随我回京再叙旧情。”
“各为其主,不必多言。”“阿川”提刀起势,拦在同伴身前。牵动动作时不自然的一滞,让影薄敏锐察觉到,此人也并非无往不利,看来却水亦下了狠手。
而“阿川”这一步,让人清楚了他与同伴之间的主从关系。想必,真正的白衣鬼是他护着的那人,而他,不过是对方的“影子”罢了。
“小心别让人跑了。”却水悄然朝影薄递过话来。他口中所指,正是那个身份仍旧成迷的白衣鬼。以他往常经验,当局势不容乐观,只要有人站出来保护同伴,就意味着他们起了撤退逃走的念头,需得一人断后,弃卒保帅。
这道理影薄自然省得。无需他多言一句,手下的玄衣卫已然行动了起来,将包围逼得更紧一步,势要彻底切断对方气口,堵死生门。
白衣森森,玄衣凛凛。这一战,必是你死我活了。
如此焦灼的气氛,藏于地道之中的蒋慎言是察觉不到的。她对付眼前这个男人尚且有些吃力了,此时更无暇分神关心外面的战况如何。
陈治的口中说出不得了的话来,令她倍感危险。
“我……若是拒绝的话,你是不是不打算放我活着离开了?”女郎的身子绷得僵硬,不由自主地往相反方向微微倾斜,如果此处还有宽敞地方,她必然要起身就跑的。
这些一览无余的小动作惹得陈治失声喷笑。“我还不至于绝情到这个地步,你我好歹也算是半个熟人了,拿你的命与我无甚好处。况且就算是放你出去随便说,你还能说给谁听?你这丫头看似脑子聪慧,实则内心笨拙得很,左右想想最多就是那个祁家小子罢?放心,不必你说,他十有八九早就猜出来了。”
蒋慎言反复琢磨了一下他这话的意思,似又明白了一些事情。“原来,你今日派人向殿下下手,还不止是口中所说的‘为了引出白衣鬼’而已。”她朝男人飞了一记眼刀,闷声闷气说,“真是好算计。”女郎故作镇定,但其实心中慌张非常。陈治这番言论,相当于是他自行推断出了宫中密函的内容来。
也不知是该说他时运好还是够奸猾,东拼西凑竟还真的蒙出了一道正解。
怪不得连向来自傲的祁时见都对这人百般提防,告她小心。蒋慎言反省着自己从前的天真,紧抿嘴巴,像是给自己上了把锁头一样,不敢随意说话。
陈治随即嗤笑。“看来你是有自己的答案了,不过我还是奉劝一句,你走得可是条死路,如果想要查清你爹娘的案子,到头来必然要跟那祁家小子决裂的,你想清楚些。”
女郎抱膝而坐,警惕着陈治的一举一动,打定主意谨言慎行。但沉默并不代表她心中没有起伏。其实陈治所说的问题,她也曾思索过一二。在祁时见大吵一架之后,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想象或许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她跟祁时见不可避免地站在了彼此的对面,中间隔着一道天堑鸿沟,无法逾越。